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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凌迟……是不是冠军侯世子霍凛?
可能吗?那小子当年被付珏击落悬崖,西厂锦衣卫又连夜搜到了他被狼群啃咬不全的尸体。
苍山悬崖绝壁多么险峻,崖下又有霍凛尸身为证,他没可能还活着。
可是,万一呢?
姜少娴抿紧唇,脸色阴沉得可怕。他径直去了西厂官署,官署内有他的专属静室,姜少娴命西厂锦衣卫去把当年在苍山参与搜索霍凛尸身的人找来,又让宦者守在静室门口,没有他之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姜少娴束好广袖,又把宣纸笔墨在桌案上铺开,提笔蘸墨,墨是崇嫣特意为他定制的墨,散发着一种格外好闻的清淡香气。
姜少娴闭上眼,不情愿地回忆三年前霍凛的样貌,在一滴墨汁滴在宣纸上时,他终于落下一笔。
刻漏滴答,烛火将他的影子映照在屏风上,随着时刻推移,那文弱的影子被渐渐拉长又渐渐缩短,桌案上,灯罩内的蜡烛添了一个又一个,烛泪渐渐堆满了灯台。
窗外暗夜无边,室内一片阒寂,不知是何时辰,姜少娴直起身子,拿起他将将画好的霍凛画像,他阴阴地盯了画中人片刻,将之放在一边,又开始画魏凌迟。
室内只余笔墨沙沙声,亦充斥着若有若无的墨香。
天将露白时刻,姜少娴才终于画好了魏凌迟:慵懒随性地将手搭在雁翎刀上,戴着半片面具,不让人瞧出真容的魏凌迟。
等墨迹干后,姜少娴将魏凌迟的画像叠在霍凛的画像上,看着完全合一的轮廓,他慢慢闭上眼。
一模一样。
一炷香后,日曜之时,西厂官署静室的门终于打开,守在门口的宦者吓一大跳,因为他们督主已经整整两日没从室内走出来。
姜少娴披散着头发,面色惨白如鬼,他慢慢走到门口,像从阿鼻地狱逃出来的艳鬼,美若好女,却森森冷冷。
不分昼夜地作画太耗损心神,一股腥甜之感直冲喉口,姜少娴呕出口血。
宦者大惊失色,一边去扶姜少娴一边差人喊御医,却被后者一把拽住衣领,姜少娴阴恻恻问:“让你找的人呢?”
宦者被姜少娴阴冷的神情骇到,忙结结巴巴地差人把三年前参与苍山搜索的几名锦衣卫叫进来,在重刑之下,这几名锦衣卫都招了:
原来,他们当年根本就没有看到霍凛的人头被狼群叼走,只是看到身穿霍凛衣裳的不全尸身而已。
没有头,不全的尸身完全可以伪造,当初有人伪造尸身骗过西厂,救走了霍凛,现在看来,那救霍凛之人正是东厂的人。
“魏、平。”姜少娴喃喃,他真是小看了他。
西北关市那最高的楼台是朝向魏平故土的方向,魏平隔个几年就会去拜访,他以为这个异族人去西北是单纯的思乡呢。
不过现在,他知道得也不算晚。
霍侯已死,霍凛就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冠军侯。
他侥幸不死,不老老实实缩在西北继任,却用假身份到上京来,犯的是蒙蔽帝王的死罪。
霍凛,完了。
-
元熙帝的书房文经殿,殿内香炉燃着御用龙涎香,香气袅袅,随着一声细长的通禀声,姜少娴步入殿内。
上首,元熙帝正一手搭着宝座迎手,一手摩挲着一枚黑子,全神贯注地盯着紫檀木桌案上的残棋,桌案的一旁,太子垂手侍立,盯着他自己的靴尖。
“臣姜少娴,参见陛下,参见太子殿下。”姜少娴收回望向太子的目光,正要跪下行礼。
元熙帝把手一抬:“少娴不必多礼。”
他对姜少娴招招手:“来,陪朕把这残棋下完,太子不与朕对弈,那就在一旁观棋罢。”
元熙帝赐座,姜少娴行了一礼,从善如流地坐在元熙帝对面,执起白子。
半个时辰后,元熙帝胜了棋局,龙颜大悦,他放下棋子,宦者上前收去棋局,又端盆进来替元熙帝净手。
他似这时才想起姜少娴有事禀告,带着笑意问:“少娴气色欠佳,想必这两日又在替朕分忧罢,是什么大事不能等上朝再奏,非要追朕追到文经殿来呀?”
“臣确有一件大事相告,”姜少娴声音顿了顿,垂首行礼:“臣状告锦衣卫指挥使同知兼锦衣卫指挥使,魏凌迟欺君之罪。”
元熙帝看了眼太子,捧着茶盏笑看向姜少娴:“哦?魏凌迟如何欺君?”
姜少娴:“经臣查探,魏凌迟乃冠军侯霍仲栖之子霍凛,不继承侯位戍守西北,假冒他人身份,为求功名利禄认东厂厂公魏平为父,是为不孝;”
“不经皇命擅离职守,以致羌族异动,他欺上瞒下,隐藏身份,是为不忠;”
“遮掩面容上殿,愚弄朝廷,罔顾陛下信任,是为不敬;”
“沉溺党争,更有以职务之便戕害羌族使者和前锦衣卫指挥使谢执玉之嫌,愧对黎民百姓,是为不义。”
“魏凌迟就是霍凛,此人不忠不孝不敬不义,望陛下明察。”
姜少娴说完,文经殿内归于安静,桌案后的帝王面色不见诧异,反而微眯着眼,露出令人悚然的深沉。
元熙帝微微侧身,抬眉看向一旁没什么存在感的太子:“霍凛?”
太子声线温和,拢着双手躬身回答:“冠军侯霍仲栖的幼子,当年霍侯来京述职,父皇还抱过他的长子,后来回西北路上长子丢了,幼子承袭了冠军侯世子之位。”
观这对天家父子的反应,姜少娴轻轻皱起眉。
元熙帝掷下茶盏,茶盏与盏托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果然如太子和魏凌迟所说,你如此在意朕的指挥使的身份,朕看你姜少娴才是沉溺党争的那一个!”
姜少娴叩首:“臣,不敢。”
元熙帝对着身旁宦者抬手:“去,把锦衣卫指挥使霍凛叫来。”
宦者稍作迟疑,忙碎步走到文经殿门前,殿门吱呀一声向两边打开,细长的腔调刺破天空般:“宣,锦衣卫指挥使霍凛上殿!”
一扇扇殿门大开,一声声宦者的宣告传得老远。
姜少娴跪在光洁如新的白玉砖上,身子一点点地僵冷,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掉入了个巨大的陷阱里,是从何时开始的?是霍凛故意透露谢执玉之死的时候吗?还是围猎场上,魏平轻轻皱眉的时候呢?或者是更早,从霍凛成为魏凌迟后,只拿雁翎刀时就开始谋划这一切?
他做事素来斩草除根,也不留破绽,于是霍凛与魏平便一点点地推,慢慢地逼他露出破绽。
今日,他终于如他们所愿,一头栽进张着血盆大口的陷阱里,元熙帝也是一员,那天元熙帝在内殿说信任他,探问他是否通敌,原来是为了今日。
皇帝早经由太子知道了霍凛的身份!
靴履踏上台矶之声由远及近,一个清冽的,不再遮掩的声音从姜少娴身后响起——
“臣霍凛,参见陛下,参见太子殿下。”
姜少娴缓缓闭上眼,连日粒米未进让他感觉微微眩目,他听见霍凛问:“姜督主,你莫不是要装晕罢?”
阴魂不散。
姜少娴抬起眼,阴恻恻地盯着霍凛,他面带轻笑,可那双眼眸深处的寒芒怎么掩都掩不住,现在也再无须掩盖。
霍凛的笑带着彻骨寒意:“许久不见,我来了,姜督主。”
他带着一身血仇和满腔恨意,从崖底爬出来了。
而姜少娴身边的人,付珏、左呼缇王、呼混耶、谢重书、谢执玉……随着霍凛的到来,好像一个个都消失了。
崇嫣……
对了,还有嫣儿。
他好不容易才接回身边的妹妹,他好不容易才将她修剪成如今这副模样。
霍凛回来,是又来破坏的吗?
姜少娴想起崇嫣从东厂锦衣卫卫所出来后,那被人采撷过的嫣红唇色,说是被魏凌迟轻薄的,他那时还以为是新的虫害,原来虫害是同一个。
难道霍凛还在觊觎他的掌中花?怎能叫他如愿!
恍惚间听到元熙帝一声起。
姜少娴起身,踉跄几步,借机靠近霍凛:“听闻霍世子身种百解,百毒不侵。”
他压低声音:“霍凛,你的牵情毒,好了?”
霍凛的面色倏然冰冷。
姜少娴直勾勾地瞪着他,像审视人的毒蛇,不错过对方的每一个表情,可他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晕倒在文经殿上。
……
宦者上前试姜少娴鼻息,确定是真的晕倒,走到坐于桌案后的帝王身边躬身:“陛下……”
元熙帝冷哼,朝宦者随意掷去桌案上一物:“问朕作甚?姜少娴要戕害冠军侯府之嫌,把他拖进牢里候审,朕的宫中没他睡的地!”
宦者惶恐,忙同侍卫一起把姜少娴带下去。
不一会儿,又一盏茶沏来,恭恭敬敬放于元熙帝案上。
元熙帝摸着手上珠串,后仰靠着宝座背身,肃穆道:“姜少娴害你满门,朕会查清,给你霍氏一个交代,只是朕不知,你做了朕的指挥使,西北的羌族王庭抉出汗位后蠢蠢欲动,西北又如何抵御羌族?”
霍凛面色平静:“臣在不在西北都无妨,霍家军在一日,必不让羌人越过苍山。”
元熙帝目光审视:“哦?没想到朕的指挥使还有长辔远驭的本事!”
“并非臣之功,”霍凛摇摇头:“是臣的父侯,臣的伯父伯母,霍家世世代代在西北一点一滴,用血铺出来的应战经验罢了。”
若非姜少娴的私欲,西北必将牢不可破。
稳住西北,才能更有效地辖制西南,甚至稳住北境。
元熙帝沉默片刻,身子向前,神色更郑重了:“朕给你个交代。”
霍凛:“谢陛下。”
“朕给了你交代,你是不是也得给朕一个交代了?”元熙帝清了清嗓子,用帕子擦拭了把嘴唇,看了眼帕子,然后将之放到一边,宦者上前收走了它。
元熙帝饮了口茶:“成王,姜家旧事,朕令你莫查了,陈年旧案,旧人旧物皆不在,已经尘埃落定的东西查他作甚。”
霍凛倏然抬头,垂眼思及柳奇近日送上来的讯息,以及元熙帝对姜少娴的诡异态度,有了个猜测——
姜少娴,一个皇家近侍,是成王之子,皇家血脉。
把一个皇家血脉沦落为伺候人的近侍,是帝王对姜少娴的羞辱,对成王一脉的羞辱,但姜少娴的血脉身份,帝王不准备让天下人皆知。
原来,姜家当初覆灭是因为这个……
于是霍凛摩挲了下指节,上前叩拜:“陛下,微臣有个不情之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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