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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二丫坐在颠簸的牛车上,眼睛无神地盯着远方。
天已经亮了,她的眼前却模糊,只能看得见满眼的荒草,耳边还有细细的啜泣声。
牛车上除她以外还坐了四个丫头一个小子,个子都瘦瘦小小的,顾二丫细看了一眼,她今年五岁,竟然是这些人里头年纪第二大的了。
几个小孩脸上都湿润着,一个个都吸溜着鼻子轻声啜泣着。
六姑大约是听烦了,扭头道:“哭什么?有钱买你们的人家难道还缺那两三口饭不成?不比你们在家里的日子过得强?我呀,是带你们去过好日子的!别哭哭啼啼地招人烦!”
她面相实在刻薄,说话也并不好听,有两个年纪约摸只有三岁的小姑娘哭得更大声了。
六姑倒眉横眼的:“听不进去好话?你们要是再继续这样哭下去惹得老娘心烦了,就把你们卖到窑子里头去!那边就爱你们这些细皮嫩肉年纪小的小丫头!”
这下,连顾二丫都坐不住了,她伸手拽了拽那两个哭起来的小姑娘,悄悄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窑子是什么东西,但能被六姑拿来威胁人,想必也不是什么好去处。
几个小丫头瑟瑟发抖地坐着,一点声音也不敢出,顾二丫也从发呆中回了神。
她不算太笨,被冷风兜头一吹,她也想明白了为什么爹娘要把自己卖掉了——无非就是穷这一个字。家里穷,米面都吃不上了,也只有卖了她换了钱和东西,她的弟弟才能活,家里人才能活。
她很难说清楚自己心里都有什么情绪,怨恨?怨倒是有一点,却很难恨得起来,她想啊,如果家里不卖她,她也不过是跟着他们一起挨饿,最后一个人都活不下来,大家一起死。
而现在,六姑话虽然说得很难听,却有一句很对,能买得起他们这些小丫头的人,难道还能饿得到她们不成?至少有一口饭吃,能让她活下去就够了。
家里人能活,她也能活,这样就再也没有不好的了。
想明白以后,顾二丫叹了口气,然后就抛开了所有的念头。
她实在是个很容易看开的人,心里从来都不装着事情,这会儿甚至已经开始观察起了自己的处境。
他们早就已经出了河源村了,身边这几个同样被卖掉的小孩她并不认识,六姑驾车走的这条路她也不认识,陌生的路,陌生的人,以及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陌生未来,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总是会让人心生忐忑和忧虑的,哪怕年纪再小也不例外。
可她们被六姑威胁了一通,谁也不敢说话,只闷闷地坐着。
到了中午的时候,六姑给他们一人分了一个麦糠饼,顾二丫畏惧六姑,也怕她以后不给她吃的,吃了半个,又把另外半个藏进了袖管里。
她眼尖,看见那个小男孩学着她的样子藏了一半。
两个人目光对视了一瞬,又都移开了。
六姑领着他们一路走了七八天,一路上走走停停,中途六姑下车,领了三个人下去。
再回来的时候,车上就只剩了二丫、小男孩石头和另一个小丫头巧儿了。
七八天的功夫,小孩子们都憋不住话,悄悄地交换过姓名,六姑也不管他们的小话,若是有缘分,他们兴许还能见上一两面,亦或是被卖作一堆,往后还能长长久久地相处,更多的不过都是四处飘零,徒记个名字罢了。
走到这个地步,他们都已经称不上人,只能算是货物。
老牛驮着这些货骨碌碌地进了一座陌生的城,顾二丫靠边儿坐着,眼睛睁得酸软,却一刻也不敢放松,她总要记下来时的路,恐怕将来还能有机会回去。
她刚刚还特意抬起头看了城门口的牌匾,可惜她不识字,看了半晌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只大约知道六姑是到家了。因为一进城,六姑那刻薄的面相也软和下来了,显而易见地带了笑,偶尔还碰上熟人,略略站住说上几句话。
那些人大多会瞟一眼牛车上坐着的三个小孩儿,嘴上问:“怎么都才这么大点儿?”
六姑便笑笑:“年纪小的才好调.教呢!”她不是蠢人,牙人和牙人之间也有竞争,要当一个好牙婆,手里的人脉最重要,消息也得灵通才好,所以她从来不会透露自己要做什么,就怕被别人抢先一步。
顾二丫闷头跟着六姑回了家。
六姑家住得也偏得很,落在一条小巷里,青石板的路,走上几步就是一户,顾二丫一边跟着进门一边咂舌——万万没想到做生意的六姑家里比她们乡下房子还住得窄呢。
在她眼里,能在这时候出五斗米的六姑显然已经相当富有了。
可富有的六姑还住着个小房子,有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口井,井边立了两根木头,中间牵绳晾衣服,上头挂着几件青布麻衣,还湿淋淋滴答着水,可见是家里有人。
六姑也明白,吆喝了一声,很快从里头走出来个才留头的丫头。
她一见六姑就笑:“娘回来了!怎么也不叫人提前带个消息回来!”
她亲亲热热地搂住六姑的胳膊,又打量了几眼顾二丫她们,也不过分好奇,只和六姑说话:“我和阿爹还以为娘你要过几天才回来。”
六姑:“你阿爹呢?”
“阿爹去打听消息了。”
这显然是她们已经极为熟悉的相处模式,一问一答都十分熟练,等她们交代了几句家常再扭头看向自己的时候,巧儿抢着问了一句:“六姑,家里有热水吗?我帮您倒热水洗洗脚吧!”
顾二丫诧异地看向巧儿。来时的路上巧儿除了说自己的姓名以外就没和他们说过别的话,这会儿到了六姑家里,话反倒多起来了,竟还这样殷勤?
巧儿却不看她,借机凑到了六姑的女儿跟前:“姐姐,我叫巧儿,怎么称呼您?”
“春杏。”
春杏对她的行为也不意外:“灶屋里有热水,你去吧。”
等巧儿走了,她转过身问了剩下二丫他们的名字便道:“咱们屋里没别的人,只我爹娘和我三个,你们住偏屋,别想着往外头跑,这边儿住着的都是我们熟人,你们的路引还在我娘手里头,跑了也出不了城。”
这就是给下马威了,小小一个人,偏偏和她娘六姑的性子一般无二。
敲打完以后,她又说软话:“你们也不过只在这里呆几天,手脚勤快些,我娘才好给你们找后路是不是?”
软硬兼施了一顿,她便出门买菜去了,留下顾二丫和石头站在院里不知所措。
巧儿去给六姑烫脚了,灶屋的门又锁着,衣裳也都洗完了,顾二丫左右看看,去捡了一把扫帚扫地。
石头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眼瞅四下无人,问她:“你真听她的话不跑啊?要是她给我们卖到那些地方去呢?”
顾二丫看他一眼,慢吞吞道:“要卖早就卖了,还会把我们带到这里来吗?”
她看得很开:“倒不如好好干活呢。”
她的性子让她没法做到像巧儿那样左右逢源,可她也有自己的优点——打小就被迫干活,她勤劳能干不怕吃苦,眼里也有活。
等六姑烫完脚、春杏买完菜回来,就看见院子里头被扫得干干净净的,连墙角散乱堆着的杂物和柴火都被重新归置过了。
六姑满意地点了点头:“吃饭吧。”
这回吃的就不是路上的麦糠饼了,那麦糠饼是野菜混着麦麸和糠皮做的,粗粝干燥,剌嗓子,可就是麦糠饼也是顾二丫平日里吃不到的好东西了。
所以在看见春杏摆了饭桌,桌上还放着半只烧鹅、一碟麻香豆腐、一碗干笋焖肉、一例清炒菜蔬以后,顾二丫的口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她原先心里还嘀咕六姑家里小呢,这会儿再也不敢说什么了——天爷,她从小到大,哪怕是过年的时候都没吃过这么好的饭菜!
不止是她,巧儿和石头也都两眼放光。都沦落到卖孩子的地步了,他们家里基本都已经捉襟见肘了,如今盯着那些吃食,一个个都口水满盈。
可他们也不敢擅动,都怕在哪里惹了六姑不高兴,转手被她卖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
三双眼睛紧盯着自己,六姑反倒笑了,她给他们仨一人碗里夹了一块烧鹅,然后道:“你们放心,我也不是那些个黑心的牙婆,为了挣钱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你们只要听话,我保准给你们找个好去处,到时候甭说是烧鹅了,便是山珍海味你们也吃得,说不定到时候我还要指望着你们提拔我。”
有些不讲究的牙婆为了节约成本,连饭也不给货物吃,每日里只喂点水,把人饿得头昏眼花的,也省得他们逃跑。
她可不会无缘无故虐待这些人,顶多嘴上凶上两句,虽不至于说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却也不会饿着他们,天知道什么时候这些人里头什么时候就有出人头地的,再碰上个小心眼的,她的小命还要不要了?
顾二丫可想不到这么长远。
六姑分到她碗里的是一块烧鹅胸脯肉,鹅皮灼烧过,透着油亮的光泽,里面的鹅肉粉嫩细致,散发着诱人的肉香。
她吸了吸鼻子,却又舍不得吃,只夹了两筷子青菜配杂粮饭,眼巴巴地盯着那块碗里的肉。
石头和巧儿不管这些,他们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流油。
等碗里的饭见了底,顾二丫才郑重地把那块肉放进嘴里。
浓郁的肉香侵袭口腔,鹅肉并不软烂,反而很有韧劲,一口下去还有微微的汁水流淌到嘴里,鲜香扑鼻。
顾二丫的口水流了又流,把那块骨头都嚼碎了含在嘴里吸吮着,直到没有味道了才舍得吐出来——可惜啦,太硬了,不然她连骨头都要吃进去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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