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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倒笃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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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早的海风低拂,江盈知坐在礁石上,看到太阳从远处升起,海面波光粼粼。

    她才踩进浅水里,大清早提着两篓蛏子走在滩涂上,回去把蛏子浸了水后,拿过门边的柴刀,掂了掂。

    别在腰间,找了条苎麻绳和竹筐,上山去了。

    海岛有竹子的不多,海浦镇也只有靠海有溪流的山有毛竹,长的不如雨水多的地方好。

    江盈知砍竹子不在行,靠着力气足够,勉强砍断,认能吃的东西却很在行,在山里找到一丛野蒜。

    说是野蒜,其实好些人管它叫野葱,吃起来有葱味,味道却比小葱要辛辣得多,香气更足。

    江盈知拔了满满一篮子,抖抖土,野葱凉拌或是炒鸡蛋都很合宜,她喜欢跟虾烧着吃,野葱干锅虾。

    或是做海鲜饼,还有葱烤鲚鱼,刺虽多却喷香。

    她蹲在山涧处手脚麻利地洗野葱,剥掉葱头的外皮,露出雪白的圆头来。她琢磨着咋吃,以前不管山野菜还是海鲜,她都要趁最鲜活的时候吃。

    这会儿却想着晒干,腌起来,或是多采些,野葱也能用来做梅干菜。

    江盈知一手胳膊挎篮子,一手拖竹子,竹子打在石阶上,叮叮咣咣响了一路。

    到了竹屋拐角处,只见小梅在海滩上张望,她喊了声,“小梅。”

    “小满姐,”小梅转过头,看见她后,骤然松了口气,“到处找不到你,还以为你家去了。”

    江盈知笑笑,“只怕还要麻烦你些时日。”

    小梅摇摇头,“算不得麻烦”,又看了眼她手里的篮子,见绿油油的,以为是葱,忙说:“昨日不是说了姜蒜,我去我大伯娘家中换了点。”

    是些干瘪的姜,蒜头倒还好,没有生出绿芽来。

    小梅把盐罐拿出来问,“这潮了?”

    “潮了,要拿去外头晒透,”江盈知说,“昨晚上的蛏干也得晒。”

    她说完很狼狈地把头伸到一边,烟呛的她咳嗽了好几声,她没烧过土灶,压根烧不着,竹子做的吹火筒不好用。

    小梅又喊海娃下去晒东西,叫他在礁石上守着。

    江盈知忙着生火,后头有人走过来,她还以为是小梅,却没想到开口的是道粗哑的女声,“你打哪来的?”

    她在淡淡烟雾中抬头瞧过去,是个包着蓝头巾,皮肤黝黑的女人,生的脸大胳膊粗,看起来有些凶神恶煞。

    “打南边的海上来,你是?”江盈知疑问。

    女人叫王三娘,她将手里的桶子蹬地放在竹板上,声音不冷不热地说:“我是小梅大伯娘,来瞧瞧你。”

    “她个小娘(女孩),哄了我说你是她姆娘家那的,”王三娘用火钳子在灶里拨了几下,火瞬间蹿上来。她瞥了眼江盈知,转过身把一桶小杂鱼倒进盆里,在鱼哗啦乱跳时又开口,“她那个姆娘哪有啥亲戚。”

    江盈知没出声,以为王三娘会赶她走,不料人家只问她,“是不是坐了黑心眼子的航船来的,包袱也被人撸了去?”

    “那帮黑心烂肺的东西,”王三娘见她不说,便暗暗骂了句。她瞧江盈知眼睛亮,生的也秀致,听小梅说了做的事,是个热肠子的人。

    她便说:“没地去你就先住着。”

    还不至于赶个小姑娘走,且小梅带着海娃住这她也不放心,王三娘心下思忖。

    她看了眼另一个盆里的蛏子,满肚包沙的东西,连这东西也吃,属实是饿昏了头。她硬邦邦地说:“你吃不吃鱼,烩锅杂鱼,”

    小梅在后面喊,“大伯娘,你怎么来了?”

    说完又立即看江盈知。

    江盈知已经瞧出这位大娘是个嘴硬心软的,当即笑道:“大伯娘,我吃杂鱼汤。”

    “那你别占着地,”王三娘没好气地开口,又瞅了小梅一眼,“来收拾鱼。”

    她拿的都是些网来的小海鱼,江盈知也蹲下身瞅了眼,叫不上名儿来,活蹦乱跳的。要是炖一锅只放盐,再加几只沙蟹,掺点虾,倒点蛏油,那滋味绝佳。

    别看王三娘叫海风日日吹着,劳累使她变成五大三粗的黝黑模样,可手却灵活得很。拿着把鲞(xiǎng)刀,三角尖头的,轻巧地在鱼肚子上划拉一刀,再扯出鱼肚子里的肠扔到一旁去。

    小梅跟江盈知嘀咕,“我伯娘是做鲞的一把好手。”

    鲞是鱼类干制品的称呼,江盈知只买现成的鱼鲞,却也知道做这行的不易,干久了的手都是裂的。

    王三娘处理完杂鱼,将手在水里搓了搓,用身上围着的腰巾反复擦鲞刀,套个布袋子收好。

    才提了一堆杂鱼洗了洗,倒进锅里,她生着火,吩咐小梅,“同你大伯说句去,叫他自个吃点锅里的咸鱼蒸饭。”

    海岛人家吃的重盐重咸,不然觉得浑身没力气,拉船都得腿脚酸抖。

    小梅不敢吱声,她又争不过大伯娘,只好快快去了。

    王三娘见江盈知往竹筒里放蛏子,一个个竖插进去,摆的密密实实,又放姜片,撒一撮盐上汤锅隔水煮,不免眉毛一皱,做什么花样子。

    只她也没多说,用木铲在锅里搅着杂鱼,忽地闻到了股香,她往锅里鱼汤看去,沸都没沸,还留有腥气。

    哪来的香?

    瞥见旁边汤锅里笃笃的响声,白气滚滚,凑近一闻,委实香。

    江盈知见她瞧过来,拿下汤锅,拨开竹筒上盖着的竹片,虽没有老酒,她便添了点蛏油,加之小火慢沸时蛏子渗出的汁水,凑的近一点,全是这股味。

    倒插蛏也叫倒笃蛏,吃的就是原汁原味。

    她夹了个热蛏子给王三娘,“伯娘,你剥个尝尝。”

    王三娘撇开头,这味香是香,可一想到那肉里夹沙便倒胃口,适时小梅回来,她尝过了蛏油的味道,自然晓得那其中的好。

    也不顾烫,呼呼吹了几口气,两手拿过蛏子剥了壳,忙把那又白又滑的蛏子塞进嘴里,半点腥气也无,一咬牙齿磕破了肉,汁水便钻了出来。

    她吃得发呆,无意识嚼了又嚼,到后头嚼完了才舔舔唇,实在说不出好听话,硬是憋出句,“跟吃猪油那样好。”

    王三娘瞪她,“这玩意还能吃出肉油味来,少哄人。”

    不相信地自己拿了个,剥了肉径直塞进嘴里去,想直接咽下去,不料舌头碰到了那肉,就舍不得咽了。

    她的舌头早就被重盐腌入味了,只吃得惯盐气重的鱼鲞、蟹酱、鮳头,什么清蒸白灼半点滋味都尝不出来。

    可碰上了这蛏子,难得的品出了点鲜味,又没一点沙,吃了一个就还想吃第二个,王三娘真是臊得慌。

    江盈知倒是神色如常,她吃过的好东西太多,也不由感慨一番,野生的要比养殖的吃起来更弹更有嚼头。

    她品着那点子余味,说想攒回家的路费,向王三娘讨教,“伯娘,做这个到渔港那卖成不成?”

    王三娘仍在琢磨那蛏子到底咋做成这样的,听她这样一问,反问道:“你晓得渔港有多远,要坐船的,搭个便船一趟两个铜板。”

    “你卖这个,一筒能卖出三个钱?”

    小海鲜是最不值钱的,辛辛苦苦赶潮,挖上一筐来,也就是五六个钱的价,还得被里镇的人压价。

    虽说这蛏子叫这一番整治,属实好,可渔港那头都是什么人,打水底工的,在海上驳船的,来往盐户,小贩,吃得饱,盐重到能吃得下饭才是正经的。

    这玩意好吃归好吃,可又没几两肉,十几二十只吃下去也饱不了。

    王三娘想着,又忙看锅里的东西,撤出点火,鱼都煮烂了,汤色浓白。

    江盈知也不气馁,她还没去这时候的渔港瞧过呢,她切了点野蒜,撒进杂鱼汤去去味。

    中午难得的没再吃番薯丝,矮桌上摆了一锅杂鱼汤,一盘蛏子,一碟野蒜,王三娘吃了两碗鱼汤,手边叠了一堆蛏子壳。

    她瞧了眼,干咳声,黝黑的脸泛起抹可疑的红,吃人的嘴软,她便说:“晚些我要去趟渔港,你先坐船去瞧瞧。”

    海娃嗦着蛏子壳,要小梅把竹筒里的汁水倒给他,闻言也说:“去,我也去。”

    王三娘拿指头点他脑门,“小人家少凑热闹。”

    吃了饭,王三娘拿上自家的桶往前走,江盈知跟在后面走过乱礁滩,沿着滩涂边走了一段路,便是乱石堆起来的高墙。

    在高墙上才是用红砂岩叠起来的渔屋,全是些低矮的石墙茅屋,近山背风。待上了台阶,屋舍前空地上有不少鱼棚,地里埋着大木桶,烂腌味从里头传出。

    乱糟糟摆了一堆的鱼箩、盐桶、渔网和桨,不少女人用布包着头,系着半蓝不蓝的腰巾,在那里剖鱼。

    见王三娘后头跟了个生人,有女人端盆站起来问,“三娘,你家亲戚?”

    “我娘家那边的人,来住段日子,”王三娘大嗓门道,“可不是啥生人,这不快赶上捕黄鱼的日子,叫她也来帮点忙。”

    西塘关离渔港不算近,外帮商人来的少,要是凭然出现个生脸孔,那是要上报里长的。

    一帮女人听她这样说,就歇了心思,也招呼江盈知,“坐这说说话。”

    “不说了,叫你们认认脸,”王三娘指指下头,“等会到渔港去了。”

    小梅在一旁跟江盈知说:“前些年海盗多,混到岛上的不少,要不是熟脸,都得说一声。”

    江盈知缓缓点头,抠着手心,坐上了陈家大伯的小船,王三娘打量她一眼,没多说什么。

    海面风平浪静,路过收税的花斑岛前,王三娘还狠狠呸了声,瞧见驶来的渔船她又撇过脸。

    临近了渔港,大小船只多了起来,由于没有浮式码头,大船停在海上,有人摇着驳船去卸货,一箱箱货物卸完,脚夫肩挑手抬运到岸上来。

    江盈知盯着看了很久,当她再把目光转回去时,那些她曾熟悉的平房高楼、商业铺面、车水马龙,海上游轮,渐渐都改换了模样。

    变成了一片片猪血红的墙,墙上穿插着几块防火砖的屋子,各色鱼鲞铺子,海上停泊着一艘艘木船,有人喊着:“驳船的来这。”

    有赤着上身的渔民划着桨,冲另一艘船上嚷嚷:“量船去,你那大对船超了尺寸,再不去河泊所,仔细你的皮!”

    “这税那税,哪个税少收了,”汉子嘀嘀咕咕,不敢高声,怕冒出个穿公服的水师来逮他。

    海上有好几只巡哨舢板来回,江盈知看着船头的明朝字标,垂了眼眸。

    好半天她才搞明白,她到了后期海禁松弛废除的明末,此时海运盛行。

    王三娘见她怔愣,问她,“想好了没?这路子可不好走。”

    虽说海岛上并没有不许女人家抛头露面,可也多是做做织网剖鱼的活计,可要说从西塘关坐船来渔港摆摊卖吃食,王三娘不看好。

    江盈知却说:“先做了再瞧瞧,这条路子走不通就换条路子走嘛。”

    不走哪来的路,她不是个瞻前顾后的性子。

    小梅虽然内心怯懦,却仍说:“我也跟小满姐一起来。”

    她怕大伯娘不答应,便小声说:“晚娘(继母)已经两月没托航船捎东西回来了,手上银钱还了四叔的债就没了。”

    王三娘看了看海娃,叹口气,怨不着人家。

    “你们两个小娘,我倒看看能做出什么名堂来,”王三娘又哼一声,她喊小梅大伯,“陈大发,听着没,早些起来送送。”

    夜里江盈知还在锯着竹筒,锅里的竹筒反复被滚水煮透,她甩甩手,放下锯子问小梅,“真跟我一起去?”

    小梅点点头,她在给蛏子剥壳,其实她并不是想跟着赚钱,只是怕江盈知对这不熟,她人虽小,仍想看顾着些。

    江盈知又说:“赚了钱你要买什么?”

    “买点粮食,”小梅想吃米饭。

    而江盈知想买些墨鱼骨和猪鬃,在这个没有牙膏牙刷的时候,墨鱼骨能去污,用来擦牙能让牙变白,刷铁锅能刷的锃光瓦亮,猪鬃是以前做高级牙刷的原料。

    不刷牙她受不了,想到这些,她不免更来了干劲。

    天不亮已经蒸煮好几十个竹筒的倒笃蛏,一个个放进木桶里,底下垫布,塞的严严实实,不漏热气,再包一层破布。

    她和小梅坐在没有盖顶的渔船上,冷风呼呼吹,心却很热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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