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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申时三刻余。
燕王宫,行乐殿。
殿两侧。
有乐者击鼓弹筝,皆是美人。
殿中央。
美人歌,美人舞。
上首,燕王喜靠坐在椅子中。
一手扶在椅子把手上,一手放在大腿上,食指轻轻敲击。
他哼着燕地民谣,闭目假寐,脑袋随着鼓乐声而轻轻摇晃,怡然自得。
他似乎太入神了,以至于没看到被带来的小童。
热浪袭人,披着熊皮外衣的嬴成蟜小脸冷峻,自顾自地坐在地上。
他脱去外衣。
燕王喜不看他,他也不看燕王喜。
他靠着一根廊柱闭目,反思这场失败的逃跑。
他承认,他小看了国家的力量。
哪怕是偏居一隅,在战国七雄中排倒数第二的燕国,拿捏他一个人还是绰绰有余。
他还没有到易水边,燕太子丹就自后追了上来。
隔着一里地,大地就震颤,马蹄踢踏声如雷鸣。
六十万燕军打不过十三万赵军,六千燕军把嬴成蟜追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盖聂和一众门客想要杀出一条血路。
田光集结了数百燕地江湖豪杰等在易水,闻听其被追到,派人传讯,想要冲击燕国军阵助其逃走。
他自咸阳带来的秦国锐士和自邯郸带来的赵国士卒混成一队列战阵,想要与燕军真枪真剑的碰一碰。
诸多人想要战,嬴成蟜不想。
真正面对数千骑兵,才能知道那股压力有多么强大。
根本就打不赢。
那一刻,嬴成蟜对历史上的楚霸王产生怀疑。
所谓羽之神勇,千古无二。
万人敌是吧?来冲个六千骑兵试试看?
这些骑兵座下的马鞍就是一个简易的坐垫,没有后世的高桥马鞍固身,也没有马镫用以借力固身,绝大多数都不能解放双手张弓搭箭。
但就凭着手上的长枪长矛,一次冲锋过来,嬴成蟜还真就想不到什么人能不被戳成英雄碎片。
六千人,六万人,六十万人。
在人嘴上只是个数字,在竹简上只是个数字。
可在现实里,当这些士兵真真正正列阵摆在面前,那是一股巨大的压力。
嬴成蟜真的很怀疑,廉颇十三万打六十万到底是怎么打赢的。
战国四大名将的含金量,在嬴成蟜心中拔高了十个档次,真牛逼啊。
不久前,他帮助乐间成功逃脱燕国。
小时候,他就听旁边人说赵王长平之战后要杀其父秦子楚泄愤,吕不韦连夜带其父逃离赵国。
前世,他从书上看到秦昭襄王追杀孟尝君田文,田文连夜逃离秦国。
这三件事,让他以为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大大的草台班子,战国时期君王的意志也就那样,连一个人都杀不死。
事实证明,他想少了……
少年换了个姿势坐着,觉得这也不是一件坏事,自己又成长了一些。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啊。”他轻声念。
不知多久,鼓乐声停。
嬴成蟜睁开眼,燕王喜高大身躯充斥了他整个视野。
“相邦。”燕王喜微微笑,弯腰,伸出手:“寡人愿与先生共天下,如何?”
燕王喜很有自信。
就是名满天下,时人视为英明之主的昭王,也没有说和郭隗共天下。
自己这么有魄力,一个小小竖子还不赶紧纳头便拜?
小小竖子,把眼睛又闭上了……
弯腰伸手的燕王喜面色迅速变红,恼怒之色,溢于言表。
这是羞辱,赤裸裸的羞辱。
他一个王,被一个七岁竖子无视羞辱,奇耻大辱!
他探手抓住嬴成蟜衣襟,像是拎小鸡仔一样把嬴成蟜提了起来,提到自己面前。
他轻歪脑袋,用自以为温柔的语气恶狠狠地道:
“寡人知道你参与了乐间逃跑,寡人是故意让乐间跑的。
“寡人抄斩昌国君府,就是给你杀的。
“寡人就是要让你知道,你敢逃走也是一样的下场!
“秦国同谋等罪,包庇等罪。
“放在秦国,你难逃一死。
“你身边那个小女娃会被丢在军营充当军妓,千人枕万人压,最后身子溃烂丢在野地里喂熊狼!
“可在燕国,寡人不追究你的罪,也不伤害你女人。
“寡人让你继续担任相邦,还要与你共天下,这对你是多么大的恩德啊?
“古今天下,三皇五帝,夏禹商汤,哪有如寡人这么圣德的人呢?
“竖子不要不识抬举,寡人想杀你实在再简单不过。
“把眼睛睁开,和寡人说说话。”
燕王喜用另一只手拍打少年侧脸。
不轻不重,“piapia”有响。
嬴成蟜睁开双眼。
燕王喜笑了。
直起身,仰着头哈哈大笑。
“这就对了嘛!哈哈哈……”
嬴成蟜腮帮子使劲,嘟嘴用力,眯眼瞄准,对着燕王喜大张的口就是一吐。
“hetui!”
进了。
燕王喜笑声戛然而止,双眸睁如铜铃大,目眦欲裂。
他猛的一甩手,把少年摔在地上。
他很恶心,非常恶心。
这份恶心甚至让他想起了幼时的痛苦回忆——父亲以锻炼他心志之名,逼着他吃生肉。
他在地上吐了又吐,和小时候一样。
他的耳边是“哈哈哈哈”的嘲笑声,和父亲的嘲笑声一样。
他怒目而视,瞪着竖子,杀气四溢。
明确感受到杀机的嬴成蟜身体被摔得很痛,如同要散了架。
但笑的极为欢喜。
“王上为何不笑了?”少年哈哈哈:“是不喜欢笑吗?”
“竖子敢尔!”燕王喜手摸腰间剑柄,意欲斩去聒噪。
少年看到了,一笑而过,依旧是笑的自在。
他从地上爬起,走近燕王,笑道:
“本公子若死在这里,秦王就要你燕国秦弩飞如蝗,秦剑落如雨,信否?”
驿馆,还是那间囚禁了嬴成蟜许久的庭院。
白无瑕面色冰寒,手上却是轻微细致,在少年身上轻轻擦拭伤药。
她上次见少年受伤,是在咸阳狱见到的,那时少年是受的内伤。
这次受伤是跌打外伤,比之前轻的多。
但少女远比之前要愤怒。
“要你自大!非要独自见燕王!”
嬴成蟜脑袋埋在枕头里。
“我错了,下次肯定带上我的好师者。”
少女贝齿咬着嘴唇,血丝渗出。
她知道,就算她在,结果也不会更好。
她只能保证在死之前徒弟不会受到伤害,而无法保护徒弟。
少年没听到少女回应,小脑袋扭过来一看少女神情,翻身坐起。
他嘿嘿奸笑,使出龙爪手。
“无瑕若是愧疚,让我抓两下就好了。”
少女没有阻止他,他抓到了。
少年眨眨眼,去解少女衣。
隔着衣服手感不好,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少女看着少年眼睛,依旧没有阻止。
“你还有计吗?”
外衣解开了,少年撩内衣。
“有有有,好大……计!我有大计!”
“是甚。”
“这绷带缠这么紧多影响发育啊……啊?什么?”
“你的大计是甚?”
少年一脑袋扎下去,差点闷死自己。
这时候的少年脑子里哪还有计,只有对自己年龄的不满。
[我怎么还是七岁啊!]
少年没有少女的忧愁,他从来不是一个人战斗。
燕王宫。
大夫将渠被宦官引领而入,步进一所宫室。
宫室内,燕王喜坐在椅子上。
除了侍候的宫女、宦官,再没有其他的燕官。
将渠有些不解,他怎么会被私自召见呢?
年前满朝都是伐赵之声时,阻止燕王攻打赵国的有两个人。
一个是乐间,另一个就是将渠。
赵胜燕败,将渠先下狱,后释放,不为燕王喜所喜。
乐间逃跑去赵国,昌国君府被抄斩。
将渠都写好了遗书,等着燕国士卒来杀自己了。
结果等来的不是士卒,而是宦官。
他走到燕王三步外,恭敬欠身。
“拜见大王。”
燕王喜神情阴暗,望着唯二说对了战争走向的将渠。
“寡人还有救吗?”
将渠愣了一瞬,不知道王上怎么说出这么一句话,没有立刻回应出来。
燕王喜深吸口气。
“将渠,寡人要用那秦国小儿招贤纳士,无法拜你为相邦,但寡人能拜你为假相邦。
“那竖子被寡人关回驿站,今后你就行使相邦之权。
“攻赵之前,满朝唯你反对,你说对了,寡人知道你有才能。
“现在你告诉寡人,寡人该如何强燕。”
将渠额头上生出三条抬头纹,看了看阴沉着脸色的燕王喜,沉声道:
“王上是真心问臣吗?”
燕王喜自嘲一笑。
他没敢抽出腰上剑,砍掉那竖子脑袋。
鞘中藏着的就不只是剑了,还多了他的自大。
“是。”
“那臣若是说,要为昌国君平反呢?”
“将相怎么说,寡人就怎么做。”
将渠深吸一口气。
这时候他才相信,那个听取谏言,愿意与朝臣共商议的燕王回来了。
虽然回来的有些晚。
昌国君乐间昨日满门被杀,相邦嬴成蟜昨日逃走,今日被抓回。
此刻朝堂忠者不敢言,奸者笑开颜。
再过一段时日,当天下人闻知新晋大贤长安君嬴成蟜是被强行抓回扣留在燕国时,哪里还有人敢来呢?
将渠痛苦地用力闭上眼睛。
为了燕国,他将丢掉良心。
只有把所有的罪过丢在逃离燕国的乐间脑袋上,才能挽回燕王之声名,才能强燕!
乐间逃走是背信弃义,大贤长安君为此离去是受到乐间蛊惑。
“请王上草书!致信乐间!宣之与天下!”
将渠说,燕王写。
很快,竹简满字待墨干。
【殷纣王时,箕子不被任用,但他敢于冒犯君王,直言谏诤,毫不懈怠,希望纣王听信。】
【商容因劝谏纣王而被贬谪,他身受侮辱,仍希望纣王改弦更张。】
【等到民心涣散,囹圄中的囚犯纷纷逃出,国家已不可救药,这两位先生才辞官隐居。】
【因此纣王背上了凶暴的恶名,两位先生却没有丢掉忠诚、高尚的美誉,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竭尽了为君为国而忧虑的责任。】
【寡人虽然愚钝,但还不像殷纣那么凶暴。燕国百姓虽不安定,但也不像殷朝百姓那么严重。】
【可你却带着我燕国的地图献给赵国,想要带着赵国的兵打回蓟来,还诱骗长安君和你一起走。】
【家庭内部有了纷争,不尽述自己的意见。却拉着兄弟姊妹去告诉邻里,带着邻里来家中赶走主人,这种做法难道是正确的吗?】
【你已经犯下谋逆大罪,谋逆者族。】
【寡人虽于心不忍,可为了那些忠诚的人能够得到应有的回报,为了以后能少一些奸佞以使国家安定,只能含泪下达了族刑的命令。】
【长安君虽然贤德,但是年幼,一时上了你的当。】
【寡人请回后,已经知道了你的险恶用心,愿意继续留在燕国做相邦。】
【你不入燕地,寡人不会追杀你,希望你以后能做一个像长安君一样贤德的人,就留在赵国效忠,不要再行背弃谋逆的举动。】
这封信自蓟送出。
在燕国官府运作下,跟着乐毅跑到秦国的乐间还没收到信呢,信的内容就人尽皆知。
乐间知道这封信,是在秦国朝堂上,从秦王口中……
秦王宫,中宫,信宫前殿。
秦王子楚面无表情地念完了这封燕王写给乐间的信,视线抛下去。
“原来,乐间来秦,是二次背弃啊。”
乐间刚想站起来自辩,坐在最前面的数人几乎不分先后地站了起来。
老将麃公欠身,拱手请命:
“鸟的!欺负到二公子身上了!
“王上!老臣请伐燕!
“被廉颇打成那个鸟样,他跳个屁!”
廷尉华阳不飞眯着老眼,沉声道:
“长安君绝非燕王信中所言!定是囚在燕国!
“臣请王上下令,命燕王交出长安君!
“我秦国王公子、君,囚于小小燕国,威严何在!”
一时间,前面众说纷纭。
乐间在靠后位置,看的有些发呆。
明明是给他写的信,诋毁他的信,为何秦国这些位至顶点的文官武将都在说公子成蟜啊……
[这小子……公子成蟜,在秦国这么大势力的吗?]
[那这太子……怎么不是公子成蟜……]
乐间望向太子嬴政。
太子嬴政少而有威严,自小椅子上抬屁股,直接跪在了阶上。
“请王上救长安君!”
乐间有点懵,这兄弟感情这么好?
秦王子楚不看其子,望向吕不韦。
“相邦如何说?”
吕不韦缓缓自椅子上站起,眉眼锋芒毕露。
“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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