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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泉宫前的广场上,专属于太子的驷马高车迟迟没有移动。
芈凰趴在窗口望着,占据比例极大的眼睛眨呀眨,盯着马车车厢上刻的振翅玄鸟。
她很少看到这个图案。
玄鸟是秦国的图腾,唯有王、太子、以及某个竖子才能用,王后都不行。
没看多久,芈凰就看腻了。
小孩子,兴趣来的快,去的也快。
“祖姑,太子还没走哩。”她边跑边喊。
一溜小跑,自前堂跑过,用力推开后室门。
她还没有见到祖姑,先听到了祖姑的声音。
“关上门!”
“哦。”
她应了一声,老老实实关门,欢快的脚步也停了。
祖姑短促、焦急的话语,让她有不好的感觉,暂时压住了她孩童的天性。
“祖姑,太子还没有走。”
她嘴上说着,走到祖姑身边,见到祖姑脸色苍白,浑身都在抖个不停。
离得这么近,她还听到祖姑牙齿“咯噔咯噔”的打颤碰击声。
她摸祖姑的手,只觉比前些天下的雪还冷,不禁惊叫一声。
“祖姑,你为何这么冷,你在发抖啊,快盖被子。”
她爬上床去给祖姑找被子盖,锦被上那凰鸟沐浴着火焰,昂首高鸣。
羋不鸣伸手按在凰鸟身子,勉力给最宠爱的外孙女露出一个笑脸。
“没事,祖姑不冷。”
她摸着外孙女还在泛黄的头发,久久端详着外孙女好像轻轻吹口气或者弹一下就会破的脸蛋。
“不知不觉,我家的小凰也要嫁人了……”
芈凰微微低下头,扁着小嘴,兴致不高。
“是要嫁给娇公子吗?”
联姻,是生在世家,享受世家福荫的世家子弟必要责任。
生在世家的她虽然年幼,但这些事却是早早就知道。
她的兄、姊,大多都是如此,婚姻不能自主。
“是啊。”王后羋不鸣抱起外孙女,下巴轻置在芈凰头上,喃喃道:“别怪祖姑……”
好儿子秦子楚包围咸阳宫,旋即王上薨,病死的消息传出。
这件事完全出乎羋不鸣意料之外,让她到现在都还在后怕。
昨天她跑去咸阳宫向秦王柱提议,要一同出咸阳去迎接大胜凯旋的太子。
秦王柱否了。
她负气回宫。
若是昨日秦王柱答应了她,或者她没有走,待在咸阳宫一起等太子,此刻焉有命在?
得到秦王柱死讯的时候,她就想清楚了。
她的儿子冷血无情,为了利益连父亲、君主都敢杀,和令她前半辈子都在担惊受怕的秦昭襄王是一路人。
她活着,有一个王后或者太后的名分,手里有权,秦国芈姓、和华阳氏尚可保全。
她死了,这些都会被她的好儿子清算。
如今她的好儿子大权在握,已成气候,眼看就是下一个秦王。
她换不了人了。
但她可以再选一个人。
“为什么是娇公子?”芈凰小声问。
羋不鸣梳理外孙女黄发。
“王上死了,只有他为王上说话,他明明可以像其他人一样缄默寡言。
“只要他什么都不说,就能继续当他的秦国公子,可能还会为太子。
“这样把情义看的比利益重要的人,祖姑才放心把小凰嫁给他啊。”
芈凰扬起脑袋,疑惑道:
“祖姑不是说过,娇公子只是靠王上宠爱吗?
“王上一没,娇公子就被下了咸阳狱,他背后没有人了啊。
“这样一个需要靠祖姑才能从咸阳狱出来的人,我还要嫁给他吗?”
华阳王后看着手上的美甲。
“看吧……
“若是只有祖姑一个人为他说话,那小凰就不嫁了。
“他也没必要出来,就死在咸阳狱好了。”
[姬夭夭,孤等着看,还有谁为你子发声……]
世家大族,利益为重。
向来行锦上添花举,不做那雪中送炭事。
成蟜宫刚封禁不足一个时辰,一股萧瑟意味就开始渐渐滋生。
人还是从前那些人,但个个都像失去了活力、生机,如同在重复生前行为的行尸走肉。
太子的驷马高车驶进了成蟜宫,马车内的太子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就像不是他造成的一样。
马车缓缓行驶。
走到哪个宫室,哪个宫室的郎官、宫女、宦官,就会投来目光。
成蟜宫已经被封禁,除了行王事掌王权的太子,没有人可以出入。
马车在李一宫前停稳。
太子走下马车,推开大门,走进次子寝宫。
除了应该在这里的侍者外,他还看见了他的夫人,姬夭夭。
“你不该在这里。”
姬夭夭坐在椅子上,轻轻摇晃旁边的小摇椅,就好像他的儿子还坐在上面似的。
“那我该在哪里呢?”
“甘泉宫。”秦子楚大步上前,站在夫人正面,道:“我不知你如何说服了王后,但你既然做到了,就该寻求她的庇佑。”
“我哪也不去,我就在这里。”姬夭夭一身孝服,白色衬得她越发俏丽,怜弱之美大增:“我答应蟜儿要在这里等他,蟜儿回来没见到我,肯定很伤心。”
秦子楚一把捉住姬夭夭手腕,强迫夫人看着自己。
“那是昨日的事!你昨日为何不等那竖子!为何不拦着那竖子!”
姬夭夭温柔一笑。
“为何要拦呢?那是他想做的事。
“他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隶臣。
“作为他的母亲,唯一能做的,就是替这个冲动的孩子找找退路。
“他能平的事他平,他不能平的事我姬夭夭平。”
秦子楚竭力遏制愤怒。
“王上薨,那竖子的靠山就是我!
“他人继续对那竖子毕恭毕敬,全是看在我秦子楚屁股底下的王位上!
“他闯下祸事,我就是他的退路!
“他恶了我,还哪里有退路?谁敢成为他的退路?
“谁会为了一个没有靠山的秦国公子,彻底失势的七岁小儿,来恶我这个未来的秦王!
“你平,你凭甚平?
“凭你那个只知道耍阴谋诡计的母国乎?
“韩国敢叫,我顷刻灭之!”
被抓住的左手腕很痛,姬夭夭蹙眉,右手用力推开秦子楚的手。
定睛去看,手腕已是一圈红,隐隐带有青紫色。
她揉着手腕,一脸漫不经心。
“你既然认定自己可以掌控一切,还来寻我做甚?总不会是想床事了吧?那也该去找你另一位姬夫人才对。”
挑眉,丹凤眼斜眯,像是一只修炼千年的狐精。
“赵人在床上,可比韩人好玩多了。
“你说是吧,我最亲爱的,秦王。”
“夭夭,别逼我。”秦子楚眼中滑过一抹痛楚,道:“告诉我你做了甚,我们还能像从前一样。”
“逼你又如何!”
上一秒还在揉手腕的姬夭夭猛的站起,毫无预兆,直接撞在太子身上,撞得毫无防备的太子连退三步。
“让你引秦昭襄王来看蟜儿之前,我就与你说过,这是第一次利用蟜儿,也是最后一次。
“蟜儿是我的底线,你早就知道!
“你马上就会知道我做了什么,在未见到蟜儿之前,你我注定陌路!”
扬起雪白如天鹅般的脖子,姬夭夭右手伸出食指,在喉咙间轻轻一划。
“要不,杀了我?”
“你知道我不会杀你。”秦子楚轻吸口气,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一应内事我都交由你手”
“别说那没用的屁话,我不是吕不韦!你该去下一个地方了。”姬夭夭不耐烦地道:“你今天还没送政儿去观政勤学殿,还不快去。”
嬴政一直住在成蟜宫。
成蟜宫封禁,任何人不得进出。
没有秦子楚亲自来接,嬴政出不去。
“以他们兄弟感情,再有你从中作梗,我不难猜出政儿会做什么事,罢课,对否?”秦子楚不等夫人给出回答,继续说道:“我已命嬴白去接窈窕。”
他转身向外。
“你猜猜,政儿是听你你这个从母的话,还是听窈窕这个生母的话。”
宫门打开,秦子楚正要向外走。
“哗啦”一声齐响。
门内十七名宦官、宫女。
门外,二十四名郎官,一名中郎。
四十二人一同对着他跪下,叩首在地。
“求太子释放公子!”
头锤地不断,声呼喊不绝。
秦子楚回头看向夫人,嘴角闪过一抹嘲弄笑意。
“你找到的后路,就是这些人吗?真是可笑。”
“我也觉得可笑。”姬夭夭笑着道:“可是,这些人不是我安排的呢。”
太子笑意失去。
他默默听着周围的高喊,直听到那喊声沙哑。
看着这些郎官、宫女、宦官的额头磕出鲜血。
一抖袍子,快步离去。
“不是夭夭,我又错了。
“这竖子不声不响,竟收服了这么多人心……”
姬夭夭不看太子背影,坐下来,继续摇着小摇椅。
“真情,只有在王室才是累赘。”
对着小摇椅温柔一笑,脸上隐有几根红手印。
“蟜儿真厉害,母亲等你回来。”
嬴政居住的宫室距离李一宫很近,秦子楚走不到半刻就到了。
进去之前,他向门口的少常侍嬴白投去问询目光——夫人到了吗?
嬴白颔首,表示姬窈窕已在里面。
秦子楚稍稍松口气。
后继之君的培养,和国家大事一样重要。
他调整心情,推开门走了进去。
“政儿,为父……”
秦子楚打眼一扫,只有打扫卫生的宫女、宦官,在前堂没看到赵姬母子。
遂绕到后室,推门而入。
“为父来晚了,该去观政勤学殿……政儿怎么了?”
他看到长子躺在床上,自己的夫人坐在床边,握着长子的一只手。
这幅场景,好像是长子患了病。
他眉头微皱,但也没太担心,缓步走了过去。
昨日长子在静泉宫还没事,患病也就只是患风寒一类的小病罢了。
“如夫君所见,政儿患了病。”姬窈窕哀叹道。
秦子楚站在床边观察长子。
长子闭着眼睛,面色红润,气色极佳。
[这不像患病的样子啊。]
自夫人手中接过长子手腕,三指轻轻搭上在长子手腕。
“脉搏跳动有力,一下一下很是规律。”秦子楚面色转冷,猛的一甩长子手腕:“敢在我面前装病!还不滚起来去学习!”
长子霍然睁眼,双目有神、明亮。
秦子楚自中看到了健康,还有……怨怼,甚至还有仇恨……
那些情绪渐渐敛去。
嬴政坐起身,背靠着墙壁,沉声道:
“请父亲放了吾弟。”
秦子楚早就对长子罢课有所预料,看向夫人,等着夫人劝说。
他若对长子强令为之,绑着去观政勤学殿学习,很可能会适得其反。这从长子没认祖归宗前一直疯玩就能看得出来,长子极有主见。
而长子在疯玩期间,每日都将赢来的金银玉器送到夫人寝宫。
他知道,在长子心中,相依为命的母亲,要远远超过他这个做太子的父亲。
姬窈窕笑颜如花,拉着秦子楚的手。
“夫君,不要生气嘛,政儿没有骗你,他确实是患了病。”
秦子楚心底一沉。
他医术虽然只是粗通,不能治病救人开药方,但通过号脉知道一个人健不健康还是能做到的。
长子分明没有病。
“什么病?”
姬窈窕食中两根纤细手指搭在秦子楚手臂,如同两条小人腿似的在走上去。
“这病说来有些难以启齿,夫君附耳过来。”
这一番举动令秦子楚将信将疑,怀疑是否真是自己医术不精,没号出来,耳朵贴过去。
姬窈窕如小猫似的,舔了一下夫君耳朵。
在抖了一个机灵的夫君耳边,魅声说道:
“相思病。”
秦子楚血往上涌。
不是欲望,而是怒火。
相思成疾的人他又不是没有见过,根本不是如此。
两兄弟感情深厚他知道,但绝不是这种感情!
赵姬竟为了救韩姬的儿子,竟说了如此拙劣借口,做了这么一出荒唐戏,是在赵国做优伶没做够嘛?!
他拉着姬窈窕“噔噔噔噔”出了后室,关上后室门,走入前堂,压着怒火道:
“姬夭夭和你说了甚!”
姬窈窕泫然欲泣,举着还在被秦子楚紧抓的手腕道:
“夫君弄痛我了。”
说着话,眼泪已是落了下来,晶莹如珍珠。
配上那一身没脱去的白色孝服,直叫人产生蹂躏的暴戾情绪。
秦子楚心中确实很暴戾。
自打他下了诏书,诸事不顺!
华阳王后不打商量,贤内助姬夭夭明牌跳反,寄予厚望的嬴政罢课不上。
现在,连本来看不惯某竖子的赵姬都参与进来,支持竖子反对他。
“窈窕,你应该明白。”他理清思路,试图说服夫人:“那竖子入咸阳狱,我就只有政儿一个儿子。我百年以后,王位就是政儿的。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何要为那竖子说情。”
姬窈窕泪眼摩挲,扑在秦子楚怀里,啜泣道:
“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世上,最是相思无药可救。”
秦子楚额头青筋乱跳。
突然想到了赵姬母子遇刺之后,吕不韦回文汇报给他时,写有赵窈窕叫次子小夫君。
秦子楚越发确信,怀中夫人是故意的,这是她最为擅长的事。
他感到胸口衣服被掀开,有些湿,有些痒。
他双手把着姬窈窕双臂推起,看到姬窈窕眼睛水雾迷茫,舌头舔着粉嫩红唇,面若桃花。
听到姬窈窕娇媚地叫道:
“夫君~
“我遇到你就情不自禁,政儿思念那竖子也是这样。
“不把那竖子放出来,政儿如何读书,如何习武呢?”
说着话,她就要给秦子楚宽衣解带。
秦子楚不为所动,皱紧眉头,紧盯着夫人双眸,沉声道:
“我说过,你离夭夭远一点。
“她是韩人中的韩人,她最会用阴谋诡计!
“还记得函谷关外刺杀你们的那一波人吗?
“我说是不追查,但知道有人要杀我妻儿,我怎么能容忍下去?我一直在暗中调查。
“那些刺客我留了活口,一直在严刑逼供,时到今日终于有了进展。
“一个犯人受刑不过,说了实话。
“来时我刚刚得知,函谷关外,刺杀你们母子的人,就是姬夭夭!
“她要害死你们母子,你还要救她的儿子!”
赵窈窕妖媚的脸骤然一凝。
面孔从媚笑变成难以置信,随后变成怨毒,像是索命的女鬼。
她尖叫一声,揪着夫君的左右敛衽。
“竟是这贱人!
“杀了她,立刻杀了她!不杀了她我寝食难安!
“还有吕不韦!一并杀之!”
秦子楚内心松了口气,脸上很是严肃。
“我答应你。
“但姬夭夭是我的夫人,背后是韩国,想要杀她需要慎重以待。我已经把她封禁在李一宫,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炮制她。
“吕不韦更是我麾下第一门客,助我为王的第一位功臣,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我如何待他,杀他也不能急于一时。
“你先劝好政儿,我带政儿去上课,杀这两人的事我们从长计议。”
姬窈窕乖巧点头,脸上犹有恨意地道:
“就依夫君所言。
“我也想让政儿尽快读书、习武,日后好继承王事。
“请夫君快去将那贱人的儿子放出来!”
秦子楚:……
“窈窕。”他把着夫人双臂,用力晃动两下,略带有一丝不可置信地说道:“姬夭夭要害你母子性命,你却要救她儿子?”
姬窈窕又掉小珍珠,抹着眼泪道:
“政儿爱上了那竖子,我又能如何呢?
“情就是这样,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就像当初你我在邯郸时一样。
“我们这代人的仇恨,就不要延续到下一代了。”
秦子楚:……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只觉得眼前的夫人患了狂疾。
从昨夜被次子怒怼以后,他见到的每个人都和患了狂疾一样。
是所有人都患了狂疾,还是他自己患了狂疾。
他左右打量,见到贴墙边放的桌案上放有茶壶茶杯。
他急匆匆走过去,猛地抓起最大的茶壶,使最大劲砸在地上。
“啪嚓”一声响,茶壶砸的粉碎,迸溅的碎渣有些蹦到秦子楚腿上。
尖锐的破碎响声,和腿上的触感,让他心中对这个世界萦绕的不真实感褪去了几分。
他踉踉跄跄奔出房门,在嬴白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姬窈窕倚门而望,用打湿的手帕轻轻擦着脸。
“夫君,姬夭夭刺杀我,是为她的儿子。
“你为何同意呢?政儿不是你的儿子吗?
“你不点头,她拿头刺杀,你放弃了我和政儿两次。”
呵呵轻笑,毫无媚态。
“让你杀姬夭夭,你不杀。
“让你杀吕不韦,你也不杀。
“你啊,就像姬夭夭说的一样,眼中只有自己,你只爱你自己。”
她左右手各掌一木门,轻轻关闭。
“姬夭夭。
“你那‘今日能杀你子,明日就能杀我子’的屁话骗不到我。我姬窈窕虽不如你醉心权术,却也不是不通权谋的蠢货。
“你子死,我子就是唯一的储君,日后的王。
“我之所以救你子,是因为他为已薨的秦王说话,不惜身陷囹圄,放弃一切。
“经此一事我终于确定,他救我们母子没有杂念,出于真心,他是真心待政儿好。
“赵人没你们韩人肚子里的弯弯绕绕多,我们向来恩仇分明。
“恩要偿,仇要报。
“说两句话,偿不了你子的救命之恩。
“扇你一巴掌,也报不了我母子险些丧命的仇。
“你我日后且行,且看,走着瞧……”
“嘭”的一声响,木门紧闭,暂时隔绝了所有的恩怨情仇。
少常侍嬴白欲拉秦子楚回寝宫歇息,问询太子。
秦子楚不允,执意要去静泉宫。
他昨日说了在此陪伴秦王柱梓宫,那不行正事的时候就要待在这里。
王诏是天放明时发的,此时时间还没到中午。
仅几个时辰,宫中就变成了秦子楚陌生的模样,他见到的每个人都在为那不堪的竖子说话。
秦子楚心中着实是疲惫不堪,想要赶快回到静泉宫,靠在父王的棺木上好好休息休息。
两位夫人和两个儿子的事可以先放下,最要紧的是王后拒绝任何商榷,他必须想办法补救。
华阳王后可不是后世只能管内廷的花架子。
得力于宣太后起了个好头,华阳王后的权力极大。
不仅有自己的私印,这私印甚至能和太子一样调动宫中郎官。
有已去秦王的王后见证,秦子楚这个太子才是正统上位。
王后不见证,那就是对老秦王的死有疑心,秦子楚上位为王就会落有心人的口实,给列国讨伐借口。
发动一场战争一定要找个名目,做到师出有名。
登基也如此,什么都得有,全须全尾的。
马车刚停下,秦子楚还没走下来,就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刚发动一场兵变,对此最为敏感。
面色一肃,本有些松松垮垮的身子立刻紧绷起来,像是一根拉到满月的弓弦。
一根手指挑在车窗帘之下,轻轻上挑,掀开一道极小极小的缝隙,偷眼向外看。
他看到了麃公、蒙骜、王龁三个在朝老将。
还看到了有一个在野老将,五大夫王陵。
除了这四个人外,再没有其他人了。
他不动声色放下手指,在外看,窗帘连一丝晃动都看不出。
他走出马车,装作才看到四个老将的样子,惊叫道:
“四公如何在此?”
麃公抱拳低头,答道:
“专为公子成蟜而来!”
秦子楚心中滋味,说不清,道不明。
秦国新生代将军还没有出现能独当一面的,能征善战的将,就是眼前与武安君白起同出一代的四位老将。
秦军中间,基本都是这四人带出来的兵。
一旦这四人折损过半,诸国将立即伐秦。
而能让这四位老将一同面见的人,是他的次子,嬴成蟜。
“四公请入宫叙话。”
静泉宫内,秦子楚跪坐在席上,打量着对面跪坐的四个老人,随口问道:
“四公未奉诏,而拦住我的车强行要和我见面,不知是谁的主意?”
四老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
秦子楚微微一笑,宫中凝窒的气氛为之一松。
“寡人在问四公,是谁的主意啊?
“四公不能是各自来到静泉宫外,恰好碰见吧?
“总要有个提出来的人吧?”
老将蒙骜敢作敢当,抱拳低头。
“禀王,太子,是骜出的主意。”
“原来是蒙公。”秦子楚点点头,依旧是一脸微笑:“蒙公可知那竖子犯了甚事啊。”
侍候在太子后侧的少常侍嬴白目光搭到蒙骜身上,等着这位战功卓著的老将说话。
做为太子心腹,她很清楚太子是在试探。
在场的谁都猜得出公子成蟜为什么被下咸阳狱,但谁都不能说出来。
说出来,等于知法犯法。
知道公子成蟜犯了什么事还来说情,那心中对公子成蟜至少有一丝认可,情有可原嘛。
对公子成蟜的一丝认可,就是对太子的一丝不认可。
敢这么说出来的,不是没脑子的蠢货,就是心中对太子不满。
不完全忠诚,就等于不忠诚。
“不知。”老将蒙骜摇头。
这个摇头让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包括秦子楚。
秦子楚更放松了一些,指着另外三个人,对蒙骜调笑道:
“哦?蒙公不知道那竖子做了甚事,就找了另外三公来为那竖子讲情……行吧。”
秦子楚咂咂嘴,手掌向上平举,示意蒙骜。
“蒙公请说。”
蒙骜应了声“唯”,沉声道:
“请太子赐下秦王剑,骜自裁之。”
秦子楚:……
世界的不真实感又席卷而来,你蒙骜一把年岁也染狂疾是吧?
他勉强笑笑。
“蒙公为何能说出这种话呢?因为甚啊?”
蒙骜屁股抬起,从跪坐变为下跪,对着秦子楚抱拳。
“全天下人都知道,我蒙骜是武安君副将,一身本事都是武安君所教。
“武安君死后,我没有自杀而追随而去,是因为武安君乃因不尊王命而死。
“我忠于秦国,忠于我王,在忠于武安君之前。
“可现在,我连唯一一个在武安君死后,替武安君说话的孩子都救不了,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
“请太子把赐死武安君的秦王剑赐给我,让我追随武安君而去吧。”
这个回答让秦子楚对蒙骜大为改观。
他本以为武将都是一些粗线条,没想到也有讲究人。
蒙骜说忠君忠国在忠武安君之后,而他秦子楚现在恰恰不是王,是太子。
既有了为公子成蟜求情的正当借口,同时还对他表了忠心。
秦子楚还没来得及对蒙骜的话做出回应。
同样做过武安君白起副将的老将王龁也是跪着起身,抱拳道:
“龁也一样!”
秦子楚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走过去一手一个,搀起两位老将,泣不成声。
“父王早薨,我秦子楚何德何能,为二公如此看重。”
这番真情流露,让仍旧跪坐的麃公、王陵都有些不自在。
起来一起表忠心,这时候就太刻意了,太舔。
坐着不动,又显得不忠心,不拿太子当回事。
正在二人如坐针毡之际,太子已抹去眼泪,向二人鞠躬致歉。
“子楚一时失礼,怠慢了二公,还请二公宽恕。”
麃公、王陵自是言称不敢。
四人重新落座,秦子楚泪痕犹在,笑着问麃公。
“那,麃公知道那竖子犯了甚错?”
麃公彪是彪了点,但不傻,摇头道:
“不知。”
“那麃公又是因为谁而来呢?我不记得麃公有做过武安君副将。”
“我不因为任何人,只为还公子成蟜一份情!”
秦子楚哈哈大笑,极为夸张,指着麃公道:
“麃公是在给寡人讲笑话吗?
“那竖子方七岁,这么高个。”
右手平举比划一下,指着麃公胸。
“他连麃公的胸口都不到,也不会排兵布阵,对打仗一窍不通,麃公如何会欠那竖子一份情。”
笑声渐小,笑容还在脸上,左右两根手指在空中画下一个大圆。
“还是,如此大的一份情。
“下咸阳狱的人,可很少有活着出来的。”
麃公冲着太子微微低头。
“臣失礼了。”
抽出双腿,箕(ji一声)坐于地,撩起腿上袍子,晒出两条长毛黑毛的腿。
麃公右腿伸出,手指在小腿上按压,一压一个小坑。
“太子请近前来看。”
秦子楚提身过去,低头去看。
麃公腿毛太重,那些小坑都藏在腿毛间,秦子楚漫无目的的去看,什么都没看到。
“麃公让我看甚?”
麃公就让太子自己试验,以手指按压其小腿。
这次秦子楚一上手就发现了,麃公的腿按下去之后皮肤回弹缓慢,坑印极其明显。
[这也没什么啊……]
太子心说,脸上极为关切。
“寡人竟然不知道麃公一直被这重疾折磨,这是寡人的失职,寡人立刻叫太医令来为麃公诊治。”
麃公重新跪坐,拱手道谢。
“多谢太子好意,早就看过太医了,太医说是水胀,说臣脾、肺、肾不好。罗里吧嗦说了一堆,我也没记住,但算不上甚重疾。
“只是此病一旦久跪,腿脚就会肿,发紫,数日才会消下去。期间疼痛倒不算甚,就是那酸麻的劲,臣是真吃不消。吃不下饭,睡不下觉。
“全倚仗公子成蟜的椅子,让臣能够照常上朝,拖此残躯为秦国分忧。这椅子对他人来说算不得什么,对臣来说确是一个再造的大情。”
秦子楚一脸唏嘘,喟然叹道:
“想不到那竖子的椅子竟有这般妙用,为我秦国挽回了一员大将。
“如此看来,这人,寡人不放还不行了。”
四个老将眼有喜色,正要齐声谢恩时。
秦子楚话锋一转,看向最后一位老将。
被剥夺官职,曾为上卿的五大夫,王陵。
“王公多年不在朝,子楚很少见之。
“今日侥幸得见,子楚还想听听王公的理由。”
视线下移,看向王陵双腿。
“王公也水胀乎?”
王陵虽年迈,但坐的正且直。
“庶民无水胀之苦。”
“那就是也因为武安君而来?子楚记得,王公和麃公一样,也没有做过武安君副将。”
“是,又不是。”
“这倒是奇了。”秦子楚鼓掌笑道:“何谓是,又何谓不是,请王公指点一二。”
八九年没在朝堂露过面,影响力却依旧不小的五大夫长出口气。
“我没做过武安君副将,这是我王陵的憾事。
“在秦国当兵的,哪个不服武安君?
“伊阙之战,斩首韩魏联军二十四万。
“鄢郢之战,攻破楚国都城郢(今湖北荆州),烧毁楚国的宗庙,淹死楚军民数十万。
“华阳之战,斩首魏赵联军十五万。
“陉城之战,攻占韩国陉城等九座城邑,斩杀韩军五万余人。
“长平之战,坑杀赵军四十五万。
“在座的都是带兵打仗的,太子刚亡了东周国,都知道这战绩意味着什么。
“光说,我王陵都心肝发颤。
“要不是曾于武安君并肩作战,攻城略地,我绝对会以为这是杀良冒功。
“这就不是人能打出来的!孙子、太公望复生,他俩也不行!”
老人说着激动,拍得地面“啪啪”作响。
“可这么一位军功卓著的武安君,竟死在了范雎这个小人手中!
“这不是武安君的耻辱,而是你!你!你!”
他指蒙骜,指,麃公,指王龁,最后拍着自己胸口。
“是我们,我们所有秦国武将的耻辱!
“一个强大的国家,就该是文臣死谏,武将死战。
“我们一帮匹夫可以死,但不能这么死!
“上了战场,敌人把刀架脖子上了,谁认熊谁他母是婢养子。
“可他母的乃公在前面拼死拼活,后背一支笔飞来,从前胸扎出去给乃公戳死了,这算甚鸟事?
“我王陵邯郸没打下来,先王拿我的官,我一句屁话没有。
“本来嘛,败了就是败了,砍我头都理所应当,没那么多鸟理由。
“接了虎符就是去打胜仗,败仗谁他母的不会打啊?”
“可太子,武安君,他,他,他没败过啊……”
王陵老眼半蓄泪水,声音发颤,情难自已。
“我王陵折了五校兵马的鸟人都还活着,武安君,凭甚就死了呢,凭甚啊!”
秦子楚眼也有泪。
没顾自己,先给王陵擦眼泪。
王陵冲太子不好意思笑笑,长出一口气,道:
“庶民失礼了。
“这些话,憋在我心里很久了。
“先王在时,想说出口不敢说。先王不在了,说出来给谁听呢?
“庶民来此,不为别的,就冲公子成蟜敢在先王面前给武安君说句公道话!
“我王陵曾忝(tian三声)为秦将,就承这份情,就不能让他死!
“他们说的甚神童、椅子、炒菜、麻将、扑克牌的,我王陵都没看在眼里。
“全是奇技淫巧,耍闹误国之物,我老早就说这是个竖子,当不了王。
“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竖子死啊。
“这娃恶了太子,只要不是什么谋反的大罪,庶民王陵就倚老卖老一回,请太子放了他吧。
“太子不想见他,就把他逐出宗庙,贬为庶民,放到我王陵身边来,我正缺一个孙子呢。”
四个老将一起跪地叩首,高声道:
“请太子释放公子成蟜!”
秦国为将者,虽还有杨端和、樊於期、桓齮等人,但无一不是四位老将的子侄辈。
秦国虽有军功制,但没有背景,能从底层爬上将这一等的,少之又少,凤毛麟角。
爬到上卿之位的,更是只有白起这一位猛人,还是沾了宣太后弟弟魏冉的光。
看着周围这四颗白头,秦子楚仿佛看到了全国秦军。
他闭上眼,开始反思。
他贵为秦国太子,马上就要成为这个天下最强大的秦王。
他灭了周朝在这个天下的最后一丝血脉,斩断了周朝的气运。
他凯旋,咸阳无人不欢呼,多少人冲着他喊王上。
他昨日欲登基,除了王后无人反对,他众望所归。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发展。
可为何,在将那个竖子下咸阳狱以后,诸事不顺遂了呢?
王后出问题,还只是名义上的问题。
四位老将出问题,可就是实质上的兵权问题了。
他发动兵变,为的不就是兵权吗?
[那竖子,哪里来的这么大势力……]
秦子楚睁开双眼,温声道:
“寡人今日若是说个不字,这静泉宫,是不是要再起用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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