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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山镇派出所大门前附近的一条马路边较僻静的墙根下,一个高大健壮、面色黧黑的女人在萧瑟的冷风中一会儿站立不动,一会儿踱过来踱过去,她的手里紧紧捏着一本户口簿。有时,她凝眉思索,有时,她期盼地用目光向四处搜寻。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昂首迎着,看上去像个一意孤行宁死不屈的女英雄。
她,就是苟怀蕉,一个四年多前与梦独缔结下婚约的女人。
她本已对梦独彻底死心彻底绝望,她对梦独的一厢情愿的变形的爱已经蜕变成变形的恨,她对他爱到了极致,也恨到了极致,爱他的最好方式和最好结果就是能跟他在一起共尝人间烟火,可是,梦独却不仅不爱她还嫌恶她并且坚决地将她的所谓的爱拒之千里之外,使得她只有恨他,用一种无底的恨来抵消曾经对他的爱。
在经过马拉松般的拉锯战之后,拿捏住梦独软勒的苟怀蕉终于发现,恨梦独、惩罚梦独的最好方式和最好结果也是能跟他在一起,时时恶心着他,做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却奈何不得她,让他天天生不如死却死不了地苟延残喘着。
在苟宅子村一带人的眼里,她跟梦独之间的婚约早经化为乌有了,甚至有个别的媒婆媒汉找上门来,跟苟娘说,也跟苟怀砣说,想给苟怀蕉重提一门亲事,但苟怀蕉听说后,说:“俺跟梦独的婚约还没断哩,俺给他织的毛衣,俺给他纳的鞋垫,哪一针哪一线,都和着俺的泪俺的血,他欠俺的,还没还清,哪能说断就断哩?”
其实媒婆媒汉并没抱多大指望,只是想探探她的口风,至于男方,还没想好牵给谁哩。
就连苟得古和梦胡香两口子,也想知道她究竟还在想些什么,他们总觉得把梦独介绍给她,耽搁了她好几年,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他们也想重新为她找个男主儿。但是话未说完,苟怀蕉立马打断了他们的话,不无矫情地说:“俺说过了,俺生是梦独的人,死是梦独的鬼。俺不能像他那个当代陈世美那样说话不算话,俺得守信哩。”说完,她狠狠地咬了咬牙根。
媒婆媒汉们出了她家的门,心里却在嘀咕不休:“谁敢娶你个母夜叉呢?梦胡香和苟得古丧尽天良把你介绍给梦独,那个叫梦独的后生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苟怀蕉和苟怀砣在昌州场站警卫连碰了大钉子,满心的丧气,她原本以为,梦独为了逃离他与她的婚约,定会想法设计留在军营里,她甚至为此种情况的发生作好了下一步的打算,那就是,把自己的所有物品打包搬到梦家湾,做个孝顺儿媳,与梦独的老父老母住在一起,看梦独能怎么办。
然而,她没想到,苍天有眼,还是命中注定,她与梦独扯不断理还乱,梦独竟然复员回乡了。
她更没想到,梦父梦母,她的准公爹准公婆,竟然相继横死,十里八村的人都说是梦独这个不孝子把他们害死的。
不止如此,还有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梦向花居然和梦胡香一起找到她,说要重续梦独与她的婚约,以便了了爹娘的心愿;还说,梦独想*****件,但这需要她的配合。
苟怀蕉一下子就猜中了梦独的心思,他想办好身份证后就逃离,他想远远地逃离家乡,让她再也见不着他。
她不免有些慌了神儿,但马上就意志坚定起来。
苟怀蕉担心梦独通过其他渠道使用其他手段*****件,于是她大清早就来到了鲁山镇派出所附近,守株待兔般地等着、盼着梦独的出现。
可是,一直等到派出所里的警察下班关门了,她也没有看到梦独的身影。
苟怀蕉只好失落地、气咻咻地骑车回到了家中。
当她打开院门朝堂屋里走时,却见梦胡香和苟得古正坐在屋里,她的母亲正手捻卦签跟他们说道着什么。
看见苟怀蕉,梦胡香问:“你去鲁山镇啦?”
苟怀蕉说:“嗯呀,俺去派出所门口等着梦独出现,俺是专门去断他的路的。你知道他为什么心急火燎****吗?他是想跑哩。”
梦胡香说:“他跑啦,他是真的跑了哩。”
“什么?他不是没办成身份证吗?就是办了身份证,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取到手呀,最起码得过七、八天才能拿到吧?”
“他办个屁证!俺哥今天下午专门来跟俺报的信,说是县上,还有镇里,还有梦家湾村委会,都在抓他,抓梦独,说是要把他抓到什么大会上,批斗他哩。”
“为啥哩?”
“说是要拿他当什么反面典型。”
“活该。这倒是好,有人跟俺一起找他,他可跑不了啦。”
“可他不是跑了吗?”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还能不回梦家湾啦?”
“还有个事儿,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梦胡香说。
“什么事儿?”苟怀蕉问。
“俺哥说,梦家湾的人都在传,说梦独得了神经病,说他夜里乱走,胡言乱语的,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乱比画;梦家湾的人还说,梦独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那是一种病,说他在做梦,梦着梦着,就按着梦里见到的什么情景做了,连杀人都会哩。”
苟娘开口道:“就是夜游神,魂儿跟身子不在一块儿了,身子想追着魂儿跑,会干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事儿,就是梦里的事儿。”
苟怀蕉说:“俺早就看出来他跟正常人不一样,哪怕没得精神病,也是个半神经。”
“他小的时候没这个病,哦,他跟你订婚之前也没有这个毛病,要不,俺咋也不会把他说给你。”梦胡香说。
“俺不嫌,只要他在俺手里,他就不是神经病。只要俺不觉着他是神经病就行了。”苟怀蕉说。
“要是说他是个神经病吧,他还怕抓到台上丢人现眼,还知道跑。”
“他跑到哪里去了呢?该不会是跑回原来的部队了吧?”苟怀蕉凝着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眉毛说道。
第二天,寻找梦独的人就不止是县上、镇上及梦家湾派出的人,还有苟怀蕉也像个女特务似的,加入了寻找梦独的行列。她想,梦独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也是个很不愿意给他人凭添麻烦的人,他大抵是不会回到原来的部队,央求他人施舍他一碗饭吃的。可是,他连身份证都没有办成,外出多有不便,一不小心就会被警察遣返,说不定还会被抓进牢里,他能跑向哪里呢?苟怀蕉断定,梦独没有跑远,他还会回到梦家湾。
苟怀蕉在吕蒙县县城寻找,自是看见了客运车站张贴的“寻人启事”,她偷偷地揭掉了其中的一张,卷成一卷,有时会向路人打问,还拿出她装在衣兜里的梦独的彩色照片,比“寻人启事”上的照片更加清晰更加容易辨认。她特意来到王超曾经租住过的宅屋,连那个小痞崽子王超都被关进牢里了,梦独当然不会在这里,可她还是站在院子里看向屋子里的那张差不多快散架的木床,直到现在,她仍是那么的嫉恨与梦独同住一屋同睡一床的王超,她仍然没有忘记当她在这里寻找到梦独的时候,她差点儿没控制住要冲上去暴揍那个小男孩的冲动。苟怀蕉还去了新华书店等处,但一无所获。
苟怀蕉重返客运车站,踏上了开往沂州市的班车,在沂州市,她像是无头苍蝇似地到处打问,居然问到了梦独曾吃过面条的小摊。小商贩挣钱不容易,多是拿健康换钱,毫无作息规律,那女老板竟已经开始出摊了。苟怀蕉问到了女老板,女老板竟然从苟怀蕉手上的“寻人启事”和彩色照片上认出了梦独。苟怀蕉想,看来梦独定是坐上了从沂州市开出的哪趟班车,去往某个她难以判断的地方了。她只好站在路边,等开往吕蒙的车经过时,招了招手,车停下来,她上了车,悻悻地回到家中。
苟娘问鬼迷心窍的苟怀蕉:“没找到吧?那么个大活人,哪怕是得了神经病,也不会丢了吧?”
“死啦!”苟怀蕉恨恨地骂道。
孰料,几天后,一语成谶。
虽然她无数次地诅咒过梦独,虽然她确曾盼过他死,但是,当梦胡香把梦独的死讯告知她时,她还是很吃了一惊,倒不是悲伤和难过,而是有些不愿相信,怎么一个大活人说去就去了?何况,她是那么执着地爱过他,又执着地恨过他,现在仍然对他执着地爱恨交织。
“他真的死了吗?”苟怀蕉问梦胡香。
“这还能假?梦家湾的人都看得真真的,连俺哥也看得真真的哩,犯了精神病,也可能是害怕被抓去批斗,反正是跳了井,就是梦家湾那眼鬼井,井里面的鬼要吃人了哩。”梦胡香说。
苟怀蕉半晌无言。
梦胡香本想着给苟怀蕉带来喜讯,梦独的死定能让苟怀蕉一解心头大恨,幸灾乐祸的心情也定会溢于言表,但她却见苟怀蕉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沉默过后,苟怀蕉问:“你听没听说,他的哥哥姐姐怎么给他安排葬礼?”
梦胡香说:“什么葬礼?按咱这里的习俗,他没结婚没成家,也没有后人,大家眼里还是把他当小孩子看的,当然不会给他举行葬礼。再说了,举行葬礼,不花钱吗?谁乐意把钱花到他身上?还有,梦独是被族里开除了的,他活着不能进祠堂,死了不能进祖坟之地。给他举行葬礼,不怕外人看笑话?不过,总得把他埋了吧?埋到地下,免得他的魂魄跟活人过不去。”
苟怀蕉说:“你说的话不全对。梦独是结了婚的。”
“乱说。”
“俺跟他有事实婚姻哩,在梦家湾,多少人都说俺是他的妻子。”
“你跟他没有办明路子的婚礼,算什么结婚?”
“俺得去看看他。”
“你疯啦?”
“俺没疯。俺去看看他死了以后是个什么样子。要说起来他对俺犯下的罪过,老天爷就是让他死一千次一万次,俺都嫌少。可谁让俺命里遇上了他,也让他命里遇上了俺?说真的,俺现在还不想让他死,俺跟他的帐还没算完哩。他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了,可俺心里还过去那个坎儿。所以,俺想去看看他,俺还想问问他,俺有好多话想问他。”
梦胡香走了,苟家却一时有些乱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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