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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被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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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攀到干沟岸上,梦独依然恋恋不舍地向着桥洞看了又看——啊,这个为他遮风挡雨的家,这个佑护了他的家,这个比他一生中别的家还要重要的家,它将留在他的心底,还将刻在他的记忆深处。

    梦独将夜间烤熟的红薯悉数带上,然后,凭着记忆,走上归路。但他并不是完全走原路返回,有时,他会根据手表上的指针,在判断出方向后走上别的小路。他知道,他不必再去往沂州了,他可以另寻他路。再说,路上倘遇上貌似善良的人,特别是遇上老人小孩,他可以打问一下前路去往何方。

    终于,在天擦黑时,他走上了较为熟悉的地界。这里离吕蒙县城不远了,是个叫作高家沟的村子,四、五年前,他骑车卖冰棍时曾来过此处,如今,那印象竟还能依稀浮现。

    一路上,他竟没有看到有关他的“寻人启事”。是关于让他“走一趟”的指令撤销了吗?还是对应征青年的动员会另有主意?再抑或是欲擒故纵之计?他脑子里转动着许多个答案,但没有谁告诉他哪些是错的哪个才是正确无误的。

    还有八里多路,就到梦家湾了。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一个无可归依的青年在夜色下的田间小路上急匆匆地走着,有时,他会跳到小路下的路沟里,不让自己的黑影在夜色里显得明显而高挑。

    他离梦家湾越来越近了。当行至李家湖村外时,他停住了脚步,不再往前行了。这个时候,离人们熄灯上床睡觉还有一些时间,在人们的精神头儿还旺盛之时,他不必贸然行事,而必须小心谨慎,以免这几天的蜇伏前功尽弃。

    现在,梦独来到了梦向田曾告知他消息的那个岔路口,从田间小路可通向梦家湾,而从大路西行可进入李家湖村,从李家湖村左拐亦可进入梦家湾。

    梦独重又跳入小路沟里,坐了下来,他等待着夜晚一点点地进入深处。

    梦家湾人去镇上办事总是爱走这条田间小路,时日长了,这条小路反是成了梦家湾通向镇上的主路。梦独推测,梦家湾领受让他“走一趟”指令的民兵们大约也是认定他若回梦家湾必走这条田间小路吧。为保险起见,他必须不走这条寻常的小路,而出其不意地穿过李家湖村然后左拐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梦家湾,然后翻墙入院回到家中——他还不知家中是否有张开的罗网等着他进入以后收起网来。

    大路上有两个骑自行车的人行驶而来,他们说着话,说的是到哪里打工才能挣钱多的话题。他们走过去了。

    不一会儿,小路上也走来了两个人,在田间小路上,自然是徒步而行。梦独估摸,这是两个梦家湾人。

    梦独的判断没错,这两个梦家湾人是村东南角的,因是步行,走得很慢,两人说话的声气又很高,所以谈话的内容便尽收梦独的耳鼓之中。

    “你说,他怎么就跳进鬼井里死了呢?”

    “唉,真是想不开。几天没见,那么多人找他找不着,谁会想到,他竟然跳井死了。”

    他们在谈论谁?梦家湾上哪个人跳井死了?梦独将身体趴下,却将耳朵竖起,生怕漏听了一个字。

    “他神经不正常,兴许那会儿精神上正生着大病,头脑不听使唤,哦,对了,听说,他还有梦游症,该不是那会儿在梦游吧,游着游着,就游到井里去了。”

    他们在说我?——梦独想。

    “唉, 一个神经病,死了死了,他要是不死,还不知以后得给梦向财和梦向权兄弟俩添多少麻烦哩。”

    哦,果真是在说我哩——梦独又想。

    “他真是瞎当了几年兵,丢咱梦家湾人的脸面,当了几年,连个党票都没捞上,听说,还好多回被关入黑牢里。他当兵之前就是派出所的常客,当兵后不仅没变好,还变得更坏了。”

    “唉,一个神经病,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可总归是一个大活人哩。何况,那小子模样儿长得真不赖。可没想到,一个模样儿那么好的人,死了以后,那么难看,那么吓人,脸、身体,全被水泡胀了,肿得那个吓人哟,俺到现在都不敢想。”

    “要不是他有个好模样儿,所以他妻子,那个名叫苟怀蕉的女人咋会一粘上他就不愿意放手哩?”

    “你说他怎么说死就死了呢?还是跳井?还有,他怎么好好一个人就得了神经病呢?”

    “从天上一下子落到地底下,脑袋瓜子受的刺激太大了。”

    “这回,县上、镇上还有咱梦家湾倒是不用费事找他了,听说,要把他拉到大会上批斗哩。”

    “他该不会是因为害怕才跳井吧?”

    “一个神经病,谁知道哩?”

    “说起来,他还没结婚,还是个孩子,咱梦家湾一带,是不给死孩子办葬礼的,把尸体扔到荒郊野外喂狗就是了。”

    两人经过梦独身边时,梦独屏住气息,更专心地侧耳谛听。

    “可是这个梦独跟一般人不一样,因为他是毒月毒日生,满身是毒,听说,他的哥哥姐姐们怕他死后有邪祟妨着他们,说是葬礼就不办了,反正梦独无儿无女没人给他摔孝子盆,但是,他们请了梦张婆给念念经,驱驱邪祟,然后还要给他置一块坟地,挖个坑把他埋了。”

    “埋在哪里?他那样的人是不可以埋进祖坟之地的,肯定不能埋进果树园里,书记和族长都不会同意的。”

    “就埋在耻辱坟地,族里还有好几个族老都是那么说的。”

    “这倒也好,给他块地方,让他的灵魂有个落脚处,免得他祸害咱们梦家湾人,梦独可不是个好鸟啊。把他埋在耻辱坟地,那么多口水吐他,他想翻身做坏事也难!”

    “最好是赶紧找个法师给他超度超度,叫他早点托生为人得了,免得给咱梦家湾带来灾难。”

    “还托生为人?像他那号人,就不能再让他超生;哪怕哪一天超生了,也得让他当牛做马。”

    “哪天埋他?”

    “明天傍黑出殡,埋掉,赶紧埋了,他那个熊样儿,免得让人看了害怕。”此地风俗,埋葬犯下无耻罪过的人,只能在傍黑时分,厉鬼正要出没之际,既避开人们的眼光,还可让他有去无回,找不着回路,只好与无家可归且无法托生的鬼们为伴。

    两个人走过去了,渐行渐远,但有关梦独的话题仍在他们的嘴巴里咀嚼过来又咀嚼过去,似乎是在耐心地将梦独细嚼慢咽,而后消化吸收成自身的能量。

    梦独并不知道这两个梦家湾人是去往镇上还是去往他处,他们在黑暗中的短时出现对于梦独来说似乎就是天意,似乎他们是专为梦独通风报信的。从他们的对话里,梦独听出,在梦家湾人的心目里,他已经是一个死人,是发神经跳井而死。他们如此谈论他,足以推测如今别的梦家湾人也在谈论他,他是梦家湾人的谈话主题。

    “可是,我没有死,我还活得好好的。”梦独在心里自语。可是,为什么那两个梦家湾人说他死了呢?倘若他死不见尸,是不会有人说他跳井而死的。

    “是谁死了呢?他们为什么把这个跳井或失足落入井中的人当成我梦独呢?”梦独想啊,想,想明白了一些什么,又有一些什么没有想明白。那两个梦家湾人的谈话细节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在他的耳畔,供他作出某些似是似非的推断。不管怎么说,那位死者与他是有着某些相似之处的,比如身高,比如年龄,甚至长相也有几分相似?长相?那两人不是说“他”“脸,身体,全被水泡胀了,肿得那个吓人哟”吗?兴许,由于“他”的面目可憎可怖,哪怕是将他打捞上来的人也没敢仔细对他察看,何况别的看过热闹的人,就更不敢接近了——他还想到了一个残酷的现实,那就是,多年来,其实很多很多的梦家湾人对他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加之他当兵离家四年多,梦家湾人其实对他更加的陌生了,他们对他的熟悉几乎只有他们所认为的丑行与劣迹了。

    然而,他的哥哥们他的姐姐们呢?总不至于陌生到认不出他吧?也许,他们就没有、也压根儿不愿意前去辨认?或者,他真的“肿胀”到真假难辨的程度?

    他的出生已然荒诞不经,他的成长已然荒诞不经,他的人生已然荒诞不经,连他的“死亡”也是如此的荒诞不经却令人深信不疑?

    “哦,我已经死了,有人代我而死。”他的心在别别地跳着。既然在梦家湾人的心里眼里,他已经是一个死人,那又何必非要活转醒来,做一个活着的死人不是很好吗?可以躲开一次又一次的“请你走一趟”,可以躲开包裹着他的巨大世俗,可以躲开苟怀蕉的牛皮糖似的粘缠,可以躲开瞿冒圣以及与瞿冒圣相似的人的禁闭,可以躲开……将错就错将死就死吧,活在死亡中,活在黑暗里,也许更容易一些,也许便甩掉了无穷的枷锁,成为一只飞雁——一只受伤的孤独的飞雁,但总是飞起来了啊!

    只是,他还暂时无法理顺无法还原他的被死亡的故事。但只要活着,哪怕是在死亡中活着,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探明他的被死亡真相。

    既然他已经死亡,县人武部、镇人武部及梦家湾的大小头脑们当然就不必变着法儿让他“走一趟”了,一个死了的人,当然就无法出现在相关的动员会上去现身说法警醒他人了。但,既然他们有如此阔大的情怀,梦独相信吕蒙县永远不会出现被部队退兵的情况,还将继续连年赢得全国双拥模范县的光荣称号。不过,他的故事还是值得在动员会上讲一讲的,兴许能让一些应征青年心有触动品质提升一个档次。

    既然他已经死亡,县上,镇上,及梦家湾也就没有继续对他设防的必要了,当然也不必派民兵布关设卡地守候他了,一个人由生至死,价值大跌。所以,他没必要穿越村民出没的李家湖村了,还是走这条田间小路为好。

    但,他依然须等到深更半夜夜阑人静之时才可如鬼魂一般地静悄悄回到家中,取出他的人生宝物。他决不能大意失荆州地让任何梦家湾一带的人看到他还活着。不止如此,他还要想法儿看看明天他的担心他的魂魄惊扰他们的所谓亲人们如何把他安葬到耻辱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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