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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诅咒不能完全灵验,虽然占卜也不能完全灵验,但苟怀蕉还是疯狂地将梦独诅咒着,占卜着,走火入魔,沉迷于此,她觉得咒得多了,占得多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应在梦独的身上。何况,她并不只是诅咒和占卜呢。
她继续来到梦家湾,与梦胡香、梦胡瓜一道不时地对梦独的父亲母亲进行骚扰。梦守仁和老伴儿将门关得紧紧,他们就在门外谩骂。
苟怀蕉还在梦家湾放出话来,说自己已经是梦独的人了,哪怕是死,也要死在梦独的家里,死在梦家湾;哪怕是做鬼,也要化作几缕烟缠住梦独。
有一天早晨,梦守仁与老伴儿早起后闻到院子里一股臭气直冲鼻孔,一看,竟然发现不知何人将沤了的大便抛掷在他们家的院落里。
梦独的母亲哭着把事情先后告诉了梦向财和梦向权,哪知兄弟二人竟像是商量好了似的,说这是梦独做下亏心事,这些恶臭的大便,是抛给梦独的。
在外人的眼里心里,梦独是有罪的;而在梦独的家人尤其是父亲母亲眼里心里,梦独也是有罪的。这些罪恶让他们自觉低人一等抬不起头来,于是便只好忍受着别人的白眼和小视以及悄声詈骂。
梦家湾有人还故意当着梦守仁的面说,梦独的所作所为不仅丢了他们家人的脸,也丢了全梦家湾人的脸,梦独就是梦家湾的耻辱。
于是,梦守仁和老伴儿更是一天到晚把门关紧,决不走到人前去,他们的腰背更加佝偻了,看上去行将就木了似的。
有时候,老两口互相埋怨,把生下梦独的罪过推给对方。二十二年多过去了,他们已经无法回忆出究竟是何时的失误而让梦独这颗孽种趁虚而入结成恶果诞了下来。
在老两口看来,也认定,梦独就是罪恶的化身,就是耻辱的化身,他们以梦独为耻,可是梦独却是他们生养下来的,只要梦独不死,只要他们不死,那罪恶那耻辱就时时跟随了他们,令他们生不如死,令他们羞于见人。
在堂屋里,老两口在深黑的夜里,点上三炷香,烧上一刀纸钱,他们跪在香案前,向他们想象里的屋子里的神明祷告,求他们饶恕他们生下梦独犯下的罪恶。
梦守仁还挎上篮子,里面装了小半瓶酒,还有几刀火纸,也是在一个深黑的夜里,做贼似地到了祖坟所在地,燃香焚纸,长跪不起,缺了牙的嘴巴咕咕哝哝,一遍遍地念叨:“先祖啊,俺有罪,饶了俺吧。俺快叫梦独给丢死了。梦独做下了缺德事,梦独做下了羞耻事,丢了先人们的脸,你们看着办吧,该惩罚他就惩罚他,该惩罚俺就惩罚俺……”
这两个一辈子从来不会坑蒙拐骗偷抢烧杀的老人,这两个一辈子只会在家里发脾气耍耍小聪明的老人,这两个一辈子被孔孟糟粕传统固化了头脑因循守旧的老人……他们真诚地忏悔着,求饶着,梦独让他们羞耻万分地苟活于梦家湾,而苟怀蕉却时不时地把他们家的羞耻事儿向梦家湾人张扬。
被梦独给丢尽了脸面的梦家湾故去的先人们倒是没有惩罚梦守仁和他的老伴儿,天蒙蒙地亮了,他们发现他们竟然还活着,他们为他们还活在梦家湾而不解而惭愧,他们明明生无可恋了,可是他们却依然活在梦家湾、呼吸着梦家湾的带着尘土味儿的空气。
故去的先人们没有惩罚他们,可是活着的梦家湾人却不愿放过他们,他们悄声地议论梦独,悄声地议论生下梦独的老两口儿,有人打他们家门前经过时,会故意吐出浓痰或口水。梦独做下的丑事不仅玷污了梦家湾的道德名声,还造成了直接的损失,梦家湾与好几个“先进”失之交臂,于是村干部也恨上了梦独,甚至族委会及全族人也恨上了梦独并恨乌及屋地恨上了梦独的所谓亲人们特别是将梦独降生于世的梦守仁和老伴儿。
农历十月十五这天,梦家湾人仍与往年一样,将寒衣节与下元节合并庆祝。在这个日子里祭祀先祖,是梦家湾人的传统,梦家湾的老人们对后人们说,他们曾是后人时,那些还在世的老人们也是这么对他们说的——他们说,太多的地方太多的人在过于盛大的节日里祭祖,祖先们乱了套,被那么多的鼓噪声惊得躲了起来,哪里还有心思接受祭祀,更没有心思保佑后人们了——而他们梦家湾人在下元节这个有些冷僻也被许多人遗忘和不重视的日子里来祭祀祖先,祖先们早就静静地等待着后人们的祭祀,并且不被任何鼓噪声搅扰,将祭祀全部接收下来,自然日后会殚精竭虑、一门心思地保佑后人们兴旺发达代代繁荣。
大祠堂里,梦家湾人备好了整猪,整羊,整鸡,还备好了御寒的衣物,皆置于案几上,只等着吉时到来,炸响爆竹,将衣食悉数供奉给在天堂上护佑着梦家后人们的先人们享用。
老族长率族委会的人端坐于案几两旁。
大祠堂的厅堂里,越来越多的梦家湾男人们带着孝敬先人的物品涌入。
这一年,唯一有资格进入大祠堂的女人梦张氏愈发老迈了,早经被村上五保起来的她没有来到祠堂里,也使得大祠堂里全是清一色的老少爷们。
梦向财和梦向权也先后携带物品来到了大祠堂里,他们站到了乌压压的人群当中,只等着族长一声令下行跪拜之礼了。
几个月来,梦守仁和老伴儿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他们还在无形中自觉自愿地把心理压力加以放大,似乎他们也成了与梦独一样嫌贫爱富喜新厌旧的当代陈世美,那些经他们放大的压力日积月累,折磨得他们日夜难寐,他们的这种自我折磨,其实多少含着矫情的成份,似乎唯有如此,才能表明他们与梦独划清了界限,才能表明他们与梦独不是一类人;他们的自我折磨其实是想做给梦家湾人看,可是他们特别是梦守仁却不愿意走到人前去,于是便做给自己看了,老两口互相做着悲伤地欣赏了。
经过放大经过矫情经过发酵的心理压力,首先让梦守仁崩溃了,他出现了幻听幻视和幻觉,总能看到梦家湾人在对他指指点点,总能听到梦家湾人在对他说三道四骂他造下毒孽生下梦独那么个当代陈世美,有时候,他会自言自语,还会痛骂自己,有几回,还抬起手来狠狠地自搧耳光,搧着搧着却骂起梦独来。
可是老两口子还没有糊涂,他们算计着日子,知道梦家湾祭祖的日子要到了。
梦独的丑行、恶名及其从云端跌落深渊的凄惨结局本是让老两口子羞于在大白天走出家门的,他们害怕苟怀蕉与梦胡香的不期而至,害怕梦家湾人的冷言冷脸,害怕外界的一点儿风吹草动又会在他们苍老的心上增添无穷的压力。可是每年一度的下元节祭祖在他们的心里终竟是大事——虽然两个儿子梦向财和梦向权也有资格去参加祭祖仪式为自家祈福,虽然老两口子余生不多并不指望还能为自己祈来福气,虽然梦独作为混帐人做下混帐事根本不配享有先祖的赐福,虽然作为男人的梦守仁没有脸面去先祖面前为梦独祈福,何况,梦守仁如今早已以梦独为耻——梦守仁本想作罢的,他没有勇气去大祠堂里面对梦家湾人那些冰冷和揶揄的目光——可是老伴儿却提醒他说,还是去吧,他们终竟都是六十六、七岁的老人了,还能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上活多少时日呢?阎王爷让他们三更走,他们怎敢强留至五更?去到先祖面前,诚心真意地跪拜跪拜,万一哪天去了,也免得先祖不待见,在人间受苦受罪不说,莫非到了阴间还要接着受苦受罪?
于是,梦守仁带上没来得及精心准备的供奉物品,打开紧拴的院门,迈着沉重的、满怀心事的脚步,朝梦家湾大祠堂走去。
可是,梦守仁来得极为不合时宜,他迟到了。
既已迟到,梦守仁就该缩回脚步,可是,他却昏头昏脑地走进了梦家湾大祠堂,那一刻,他像是失了魂魄。
当梦守仁走进大祠堂时,老族长正在庄严而郑重地上香,老少爷们正在诚心地跪着,心里涌出对先祖的无穷祈愿。
没想到的是,失了魂的梦守仁却被较为平坦的地面绊了一下,老躯前冲差点儿摔倒。他差点儿摔倒倒也罢了,要命的是,他的老躯前冲时形成的一股风竟然令一支燃着的红烛熄灭了。
这实在是怪事,他老朽的身躯前冲一下,怎么就能形成一股风,那风力怎么就能将一支燃得旺旺的红烛熄灭了呢,难不成是一股妖风?
无疑,梦守仁破坏了大祠堂里庄重肃穆的气氛,分散了一部分人的专注力,打断了一些人正在进行着的本应连贯着的祈祷。
人们不由迷信地想,这一切,怎能逃过无所不知的先祖的慧眼慧心;他们不由地还想,先祖会不会降罪于他们呢?
老族长也分明受到了打扰。谁不知道,祭祖是造福梦氏千秋万代的大事,岂容得梦守仁的造次?
老族长被气得嘴上的胡须在不停地抖动,他怒不可遏地对着梦守仁道:“祠堂重地,毫无仪规,你出去!”
梦守仁一辈子是个老实听话、抱残守缺的人,可是这会儿他却被鬼使神差中了邪似的,居然没听清老族长的话,他是有些走神的,他心里固执地认为他是梦家先人的后人,又是循着往年的惯例,当然有资格也从无争议地来到大祠堂里为祖宗供奉孝心。他转了个圈圈,想找个位置跪下。
大庭广众之下,又是在大祠堂里,老族长的威严岂能容得一个多年来被人看不起的梦守仁的冒犯?再说,老族长已经给梦守仁留了情面,否则,单凭梦守仁弄灭红烛之事,就可以按族规来惩治他。老族长只是宽容地叫他出去,他还想怎么着?
看着梦守仁丢了魂似地转着圈圈,又看看无端被梦守仁弄出的“妖风”熄灭了敬奉祖宗的红烛,再看看梦守仁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的样子,老族长忍了又忍但终于勃然大怒道:“梦守仁,在祖宗面前,你不听我的话竟敢撒野?我实话告诉你,你现在没有资格来这里敬奉祖宗,你敬奉的东西是对祖先的侮辱!你儿子梦独自小就偷鸡摸狗几次入监,后来混入军营,在军中违犯军规,现如今正在被军法处治,他是梦家湾的孽障,他做下了有辱祖宗有辱梦家湾的丑事,你作为他的父亲,养而不教,今天,你竟然还敢来到祖宗面前为梦独祈福?你是故意来怄老祖先生气吧?你一进来,就把红烛给熄灭了,真是作孽啊!你给我滚出去,再也不要来到梦家湾大祠堂!”
乌压压跪着的、长着棒儿的梦家后人们也怒不可遏了,纷纷骂梦守仁:
“梦守仁,你滚出去,你给俺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到大祠堂里来!”
“滚出去!”
“梦守仁,你滚出去!”
那么多张脸对他发出仇恨的表情,那么多张嘴对他喷吐出义愤填膺的骂语,梦守仁看到了,梦守仁也听得真真的了,他打了几个寒噤,恍然明白他犯下了对于梦家湾人来说的滔天大罪,而他立时怀着原罪的心情将那本来的滔天大罪在心中作了升级,他赶紧低着头,弓着腰,挎着箢子,灰溜溜地出了大祠堂,朝家奔去。路上,他跌了一次跤,箢子里的供品滚出来,所余无几了。
梦守仁跌跌撞撞回到家里,像是背后有个鬼在抓他似的,赶紧关上院门,用顶门的木杠把门拴上,抵死。去年这个时节,他还是很有头有脸地穿着梦独送给他的军用大棉鞋的,但是现在,他的脚上是梦向权穿过后不穿而送给他的一双裂了口子的破棉鞋,鞋底在地上拖拖拉拉的,他朝屋子走来。
老伴儿觉得奇怪,问梦守仁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梦守仁什么都没有听见,他的耳鼓里还在一直回响着大祠堂里梦家后人们对他吼出的“滚出去,滚出去”的斥骂声。
梦守仁再一次感觉到身上的血液直朝头上涌流,他被门槛绊了一下,“扑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当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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