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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吊墙人的紧箍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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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几声尖利的哨声响过后,那位代行值班区队长职务的老学员的哮声响起来,要求所有新学员以班为单位到会议室集合。

    新学员们带着陌生感和懵懂感,仓促地来到了会议室兼活动室的场所,有些学员尚不知会议室的具体方位,但一个看一个,竟也准确无误地来到了会议室。

    学员们的军人形象良莠不齐,如梦独和林峰那样来自基层连队者并不多,大多来自机关或半机关性质的单位,弓腰驼背者大有人在;在部队从事的职业也是各各不同,像梦独那样天天训练站岗放哨的人难找到第二个。好在,所有人都曾经受过新兵连生活,底子犹在,经过一阵骚动之后,七个班八十四名学员还是排出了一个较为整齐的长方形纵队,每班一路,班长在前,副班长压后,其他人则按高矮个排序。

    会议室约有六十平米面积,最前端的一小部分故意垫高了,说是会台,其实有些类似于教室的讲台。会台正中间放了一张暗红色的讲桌。会台左侧前方稍远处立了一个人,这个人的身材较为高大,但各部位的搭配却十分的别扭和生硬,甚至说古板也毫不为过。

    这虽是梦独第一次看到瞿冒圣,却一眼就认了出来,跟吊挂在墙上的那个人毫无二致。瞿冒圣身材还是比较高大的,只是有些虚浮,该胖的地方不胖,该瘦的地方不瘦,脸盘圆大且布满横肉,脖子却细细的,并且青筋暴露,看上去是几根青筋硬生生支起了他的头颅;胸部本该锻炼出一些肌肉来的,反略奇怪地凹陷下去,所以他的上身尽管挺得较直,却总是无可奈何地打着弯儿,此处不长肌肉倒也罢了,哪怕长些脂肪来作假取代也好啊;脂肪倒是有,并且有一大堆,可是却长在了小腹上,腹部便圆鼓鼓地前凸着,如半个充足了气的皮球,与那半个皮球紧密相伴的是他肥大的如同磨盘一般的臀部。尽管梦独是站在队列里,而且是面对着瞿冒圣,但他像是长了透视眼,或者是想象过于准确,就好似是看到了瞿冒圣的背影。

    瞿冒圣紧紧抿着嘴巴,恰如吊在墙上的他,生动地写照出深刻的法令纹,这使得他腮上的横肉愈加地横,双目如刀般地看向队列,眼光睥睨而威风凛凛,焦点四散,仿佛发向了每个新来的学员。

    接下来的日子里,梦独才知道,这幅神情,就是瞿冒圣在十四队学员们面前的标配,如化石般那么固定,哪怕是稍有松动,那也只会变得更加凶蛮狰狞。

    多少学员从未见过瞿冒圣的脸上现出笑容,梦独有幸见到一次,但那笑容却不是作给他的,他是运气好碰巧看到了,何况那个场合过后,瞿冒圣感觉到在梦独面前无意中的失威,所以用加倍严厉的瞪视来挽回那被梦独发现的决非发自内心而造成的皮笑肉不笑。那一次,瞿冒圣的笑容是做给系政委的,面团般的胖脸上挤满笑容,丰腴的脂肪几乎无处安放,居然神奇地把深深的、象征权威的法令纹也给填满了,于是谄媚不仅洋溢在脸上,还溢出脸外,于是他辅以肢体动作,弯下腰来,替系政委摘下落在身上的一小片树叶,并且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尘灰。当时,梦独恰好从此处经过,心中还有些略微自作多情地为瞿冒圣感到悲哀,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依规向他们立正敬礼,待他们走过后方起步行走。

    瞿冒圣居高临下地站在并不太高的会台上,等着那位老学员向他整队报告。

    那位老学员报告后请示命令,瞿冒圣如洪钟般的带着胸腔共鸣的声音响起,由于他刻意让胸腔发挥功用,于是,他的声音里便含着浓浓的肠胃臭气,那一股股臭气不讲道理地喷出来,随着他的声音在整个会议室里弥漫。但包括梦独在内的所有人,却无人敢于掩鼻,不得不感受着瞿冒圣的气息,不得不将瞿冒圣的肠胃臭气吸入鼻中,而后进入体内。

    这,就是瞿冒圣的强大气场,他多少年为这气场而自我满足自我欣赏自我陶醉,在这气场里不能自拔也不愿自拔。

    瞿冒圣故作出声若洪钟,道:“稍息——”

    那位老学员传达瞿冒圣之令后,小步跑向队伍右侧前方。

    脚套黑色的沉重的大皮鞋的瞿冒圣,迈开大步朝会台正中央也即讲桌后走去。他极力迈出他自认为标准的步伐,但是由于他的外八字腿脚,还由于高低胖瘦不成比例的身体,所以他的大踏步看上去很是糟糕而滑稽,但他脸上的威怒,他的强大气场,镇住了会议室,也镇住了所有人,这些人初来乍到,个个噤若寒蝉,谁敢发笑呢?

    瞿冒圣面对队列,怒声吼道:“点名!”

    按照条令规定,队列中的所有人员在听到“点名”的指令后,应当齐刷刷地自动立正。但学员们有些人来自于炊事班,天天烟熏火燎的,把新兵连曾习得的队列养成忘光了。于是乎,有些人没有呈立正姿势。而呈出立正姿势的学员们动作也稀稀拉拉,听上去很是散漫。

    瞿冒圣很是生气,他强调了学员们听到“点名”二字后如何作出响应。就是这一简单而且机械的动作,他一气之下让学员们做了二十遍,直到他觉得满意了,才真正地点起名来。看起来,他是想对所有学员有一个他期望的初步的威严印象。

    被点到名字的学员答过“到”后主动立正,听到下一个人的名字后才主动稍息。

    名字点完了,这不过是“点名”内容的一个极小环节,接下来才是最重要的“点名”内容。

    瞿冒圣忽然大吼:“立正——”声震屋宇。

    瞿冒圣大吼过这一声后,半天没说话,他要让无声胜有声。他不作声,眼睛怒视着队列。果真,这一招很显奇效,队列里鸦雀无声。好在,他终于开腔了,他掌握的队列理论知识当然远超学员们,他开始叙述“立正”的动作要领:“两脚分开六十度角,两腿绷直……”

    “虽然你们来到了学校,但你们还不是一名正式的学员,你们只有通过了体检还有入校的军训关、思想关才能真正成为校内一员。从今天晚上开始,你们必须向着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的目标迈进,现在我就要让你们站如松!”瞿冒圣缓缓说道,口气却斩钉截铁。

    紧接着,瞿冒圣的训话开始了。

    大部分人到了一个新的环境,都要有个适应的过程,适应时间有长有短,因人而异。但初入陌生之地时,人的注意力总是非常集中的,特别是面对上司的训话时,哪怕脑瓜不太灵醒之人也会认真聆听,同时牢记在心。

    瞿冒圣的训话并无多少新意,无非是严格强调了校规、系规和队规,但每个字从他的嘴里崩出来,都带了极强的压力。从他的训话里可以看出他的教条,还可看出他死板地遵守着、亦步亦趋着那些规定和条条框框,而同时他也要求他手下的这些学员们跟他一样只能在这些条条框框里说话行事,丝毫不得逾矩。一旦逾矩,严惩不贷。至于严惩的方式,称得上是他的训话中极少的新意了,不知其他学员已往有没有听到过这种新意,反正梦独还从未听到过。

    瞿冒圣咬着牙根强调,听得出来,他义愤的情绪全部凝聚到他的牙根上,所以他强调的话便很有着仇恨的感情色彩:“我不管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也不管你有没有什么关系,我告诉你们,我也有尚方宝剑,我的尚方宝剑就是纪律,就是校规,就是队规,只要你敢于违纪违规,那我就要用我的尚方宝剑坚决斩除,该处分的处分,该退学的退学,该劳教的,我一定会毫不客气地送你劳教!”

    瞿冒圣的严训,激烈地碰撞在会议室里的四面墙壁上,在屋内久久回响,更久久撞击在队列中所有人的心坎上。

    瞿冒圣以这样的一个下马威,当成送给新学员们的一份厚重的见面礼。

    队列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是农家子弟,能来到这样一所学校委实不易。他们当然明白,只要迈过学员阶段,他们就能完成蜕变,就能破茧成蝶,他们就能成为多少人眼馋的官儿,有些人就能成为像瞿冒圣那样的人。所以,他们只能收下瞿冒圣送给他们的见面礼,却连声“谢谢”都不敢说,只能老老实实按他所说的去做,去做好。

    瞿冒圣的训话向新学员们传递了这样的信息,那便是,这所学校不是他开办的,但却相当于是他开办的,他有着绝对的威权让违反他的金口玉言的学员滚出这所学校!

    梦独真是不明白,他,还有林峰,还有新学员们,与瞿冒圣素未谋面,今天晚上是第一次见面,瞿冒圣何以极为吝啬地不对他们露出一点点笑脸,瞿冒圣何以像是跟他们有着千百年来的宿怨旧仇?

    毋庸讳言,在学员十四队,瞿冒圣的确有着无上、无边的权威,但何至于、又是为什么能够畅行无阻地将权威高压、滥用到如此想当然的程度?

    学员们被瞿冒圣的话惊得呆若木鸡,一动不动,果真“站如松”了。

    “既来之,则安之”,虽然“安”得有些憋屈,虽然“安”得有些心惊胆寒,但是所有的人怎敢不“安”,又怎愿来了后却灰溜溜地走出这所学校的校门?他们虽则在瞿冒圣的手下屈抑着,但在数百里、或数千里之外的家中村上,他们却光荣着哪,他们的父亲母亲正在为他们而骄傲着哪,父亲母亲眼含激动的泪花对村人们炫耀:“娃总算有出息啦!”所以,他们必须留在这里接受所谓的焠炼并且成龙变凤,如此,才能光宗耀祖。

    瞿冒圣训话完毕,但是“点名”并未结束,瞿冒圣高声宣布出“点名”的最后一个内容:“军姿训练十五分钟!”

    这就是说,尽管学员们已经以这样的姿势站立了不只一个十五分钟,但还要继续下去,最起码要继续十五分钟。也许瞿冒圣是想告诉他们,严苛的校园生活才刚刚开始,立地成佛没那么容易。

    就在学员们进行着军姿训练的时候,瞿冒圣向那位家住本市的老学员招了招手,示意过去,他有话对他说,那位老学员便赶紧虽走却作出跑姿过去,听瞿冒圣的吩咐,瞿冒圣小声地对那位老学员说着什么,一众学员暂时无法得知。

    好在,不知延长还是缩短了的十五分钟过去了,反正在这里,连时间也要对瞿冒圣惟命是从。

    只见得瞿冒圣对那位老学员扬了一下手,并让开位置,走到队伍左侧前面。

    老学员下令道:“稍息——”而后重新整队向瞿冒圣作报告并作请示。

    在得到瞿冒圣的指示后,老学员在传达指示时,将请示来的指示更加具体化:“解散后,各班立即召开班务会,每个学员都要说出在聆听了队长的讲话后有什么心得体会;班务会后,每人写一份决心书。点名到此结束。解散!”

    学员们从会议室里鱼贯而出。

    林峰站在梦独的前面,他回过身来,与梦独对视了一眼,二人都没有再笑,互相看得出,瞿冒圣的话让他们的心理产生了波动,毕竟不过是二十多岁的青春后生,能有多少经见呢,他们怎能超然世外?

    梦独和林峰没有急于朝前走,几乎拖到队尾,二人想交流什么,但场合不适合,便默不作声。梦独居然还能偏转脑袋向会议室的四围用眼光逡巡一圈,他又看到瞿冒圣吊在两面墙上,其中一面墙上的瞿冒圣与梦独先前看到的吊在墙上的瞿冒圣一模一样,而另有一面墙上瞿冒圣却是全身照,在跟一个学员打乒乓球,拍照者明显是在突出瞿冒圣,只见瞿冒圣手握球拍,在向着那个小小的白球作着凶狠的搏杀,连面部都呈出凶狠的搏杀表情,那名陪打学员成了可怜而又可悲的衬托性背景。

    回寝室后不久,各班的班务会便开始了,四班也不例外。人人发言,谈听了瞿冒圣的训话的深入领会。有人不知是过去被洗脑过度,还是存有私心,竟说瞿冒圣对他们严是为学员们好,说瞿冒圣这个人很正直无私。这话无形中带了节奏,学员们竟普遍如此认为,说瞿冒圣“直”,并引申成“正直”,继而进一步引申成“刚直不阿”。

    梦独和林峰都不这么看,但话怎敢说出口呢?再说了,别人一致盛赞瞿冒圣,他们若是公然唱出反调来,还不正好给他人提供了告状讨好的口实而让自己陷于不义之中?

    梦独和林峰私下里作过探讨。林峰说:“瞿队长这么说话做人,根本不是正直,而是教条,是古板。”

    “真没想到,有的学员不好好想想,就轻易把‘正直’和‘刚直不阿’这么伟大的词冠在瞿队长的头上。”梦独道。

    “大概老学员们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被他教育过的人可能都这么认为吧?有谁正儿八经思考过呢?”

    “这顶帽子倒是让他金光闪闪了。”

    “他就是戴着这顶金光闪闪的帽子一路升迁成正营职队长的。”

    “不知他以后会不会升职为系主任呢?”林峰说。

    “但愿他还是到此为止吧。”梦独道。

    两人说到这里,相视一笑。

    林峰说:“好像是咱俩说了算似的。”

    “哈哈哈哈哈……”两人一同笑出声来。

    多年以后,当梦独读过《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后,想,当年他与林峰说瞿冒圣不是正直而是教条,实在是抬举了瞿冒圣,瞿冒圣既不是正直也不是教条,而是怀揣并且屡屡犯着艾希曼的“平庸之恶”;可是他随后又推翻了这个定义,他认为瞿冒圣虽然怀揣并且屡屡犯下“平庸之恶“,但却比“平庸之恶”更进一步,瞿冒圣是有主动性的,他的某些恶有着故意而为之的成份,在主动追求一种恶果的发生,并逼迫他人生生吞下他酿出的恶果。

    无论是“平庸之恶”也罢,还是“非平庸之恶”也罢,在瞿冒圣那里,不仅能将阻碍他的手下置于死地,还让他自身显得名正言顺顺理成章,他似乎成了正义的化身。

    每个学员要向瞿冒圣上交一份宣誓般的决心书,按理说,写文章是梦独的强项,但现在,他可决不想把这个强项显露出来,由于对此心存逆反,当然便没有在新兵连写决心书时的灵感和独出心裁,但他也不能表现得太落后,于是便尽量做得“中庸”一些,他写几句自己的决心,然后去抄写别人的,大家你抄我我抄你,最后的内容大致不差,皆可平安上岸。

    尽管这些决心都是陈词滥调,但还是充满了虚假的豪情壮志;正唯其虚假,更无人能真正做到,对有的人来说,反会授人以柄,还给自己戴上了紧箍咒。

    八天过后,瞿冒圣让新学员们领教了他的行事作风,他是雷厉风行的,却也是神秘的、让人难以参透的。

    那天,他忽然集合全队的新学员们,出发,齐刷刷地齐步走,一路喊着“一二三四”,到了校卫生队。

    学员们懵着呢,到了校卫生队才知道,原来是对他们新入校的学员进行体检,如不过关,将会被退回原部队。

    这让有的学员措手不及。

    当然,绝大多数学员在弄清这个突袭的具体内容后并不害怕,他们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着足够的自信,可是极极少数学员还是立即惶恐了,因为,他们对有的体检项目,心存畏惧,主要体面在视力方面。

    若从他们所学专业来说,毕业过后,他们将会走上后勤保障和服务部门,并不会对工作造成什么影响;但倘若从校规系规和队规而言,一旦视力不达标,就得打道回府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极极少数对自己身体状况不太自信的学员们,一下子慌了神儿,倘若他们早知道入校还要进行体检这回事儿,在这八天里,肯定会对生活作出某种调整,譬如远眺户外,多看绿色少看书本少看电视,兴许能起到一点点作用;还譬如多加运动——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而心理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生理,那天检查视力时,不是离视力表五米处看上面的字母开口方向,而是坐在离一面镜子二米五处通过镜子的折射看镜子里的视力表中的字母开口方向,结果,有七个人“发挥”欠佳,倒在了视力检查这个项目上。三天后,对这七人进行复查,由于他们有着不合格的嫌疑,所以复查就时就更加严格了,最终的结果是,五个人彻底倒下,瞿冒圣按照规定,让他们离开了学员十四队,离开了学校,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了。

    瞿冒圣紧绷着脸,如果说他的表情有什么变化,也无非是他瘪了瘪嘴角,朝深深的法令纹里注了些得意。是的,他是对的,他将不合格的学员退了回去,不仅无过,而且有功;而他却丝毫没有想到也没有想过,那五个被退走的学员,有的人可能就此一蹶不振,人生跌入谷底。

    他瞿冒圣为什么就不能提前告诉大家,让大家有个心理上的准备呢?

    留下来的学员们,皆没有对瞿冒圣心生埋怨。在这个问题上,瞿冒圣何错之有?

    其间,老学员均已归队,新学员照常进行队列训练和作风纪律整顿,晚上读、背校规系规队规以及瞿冒圣之规。有时候,全队点名或召开全员大会,瞿冒圣会抽查新学员掌握规定的情况,新学员们发现,牢记瞿冒圣之规比牢记别的规定更重要,倘未掌握瞿冒圣之规,被罚站的时间会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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