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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半哑的媒婆梦胡香和她的媒汉男人苟得古频频来到那个女人家里报告好消息时,她的家人还是保持着一点清醒的,他们知道媒人的嘴就像茶壶嘴一样,但那个女人却如得胜者般看向家人,用眼光告诉家里的人:“怎么样?是他和他家里的人想结这门亲、先答应下这门亲事的,说明他是看上了俺的。”
缔结婚约那天,梦毒的姐姐们嫂嫂们对那个女人亲密有加,口口声声地叫着她“三妹妹”,都把她当成一家人哩。这也更让那个女人产生了错觉:梦毒要是不喜欢俺,他的家人能对俺那么好吗?他家里怎么会舍得为俺花那么多钱付出订亲彩礼?至于他,不凑热闹,不过是由于还没结成一家人而害羞罢了。
对梦毒冷冷淡淡的表现,那个女人不愿朝她不希望的方面去想,她更愿意听媒婆媒汉半真半假的撮合话,更愿回想梦毒的家里人对她的热情——而那些,无不说明梦毒对她含着羞涩的爱。
可是,梦毒却从未登过那个女人的家门。这让那个女人不免会有点儿心慌,担心会不会有哪个漂亮小姑娘把梦毒的魂儿勾去——可见,她不自信,却不愿去深挖这份不自信。为此,她简直想去梦毒家看看到底为啥,但她还是保住了最后的矜持,以免暂时坏了乡俗,更免得招致梦毒和他父母的讨厌。此地有个特奇怪的不成文的乡俗,就是:男女双方订亲后结婚前,女方去男方家里,是要男方亲自去女方家请或者男方请人向女方家捎去口信儿,才可登门的,否则会克死公爹或公婆。于是,她只好去媒婆梦胡香家,梦胡香看出她的用心,就谎说自己刚刚才从梦家湾回来,还听梦毒的母亲说梦毒哪天说起你来说要来看你哩。她听了这话很高兴,她仍是不愿把事情朝她不希望的方面去想的。她还想,梦毒家穷,他若是来她家,不能空着两手,所以才不登她的家门;还有,此地乡俗,哪怕是男女双方订了亲,但在没有特别事体的情况下,也是几乎不登门的,只有逢年过节时,才会给老丈人老丈母娘家送年礼节礼。
好在,八月十五中秋节一天天近了。按着乡俗,在节前,梦毒是要去苟宅子村那个女人家里送节礼的。
那几天,那个女人把她的老娘送到算命市场上,然后就回了家,也并不与二嫂一起做农活,而是打扫庭院,想的是让她家以崭新的面貌迎接梦毒的首次登门。后来,连苟娘也不出摊了,三个女人都闲在家,等梦毒来到。
可是,眼看着别人家订立了婚约的未婚夫一个个拎了中秋节厚礼去看望岳父岳母,梦毒却还是不见踪影。那个女人越来越失望了,她正想去媒人梦胡香家看能不能问出个究竟来时,梦胡香和苟得古却不请自来了,与梦胡香和苟得古一起来到的,是梦毒的二哥梦向权。
梦向权从自行车后座上解下提篮,里面是月饼、酒等礼品,他是按当地风俗代替不在家的梦毒前来看望梦毒的老丈母娘的。
“二哥,梦毒呢?”那个女人问梦向权,她亲切地称梦向权为“二哥”。
梦向权叫了声“三妹妹”,说:“梦毒跟大哥一起出外打工去了,没能回来,工地上太忙,回不来。”他还一遍遍地向那个女人及家人说出致歉的话。
虽然梦毒没有登门送节礼,但那个女人一家还是好吃好喝款待梦向权,陪梦向权喝酒的是苟得古;那个女人的二哥苟怀砣没回家陪吃陪喝,他既对梦毒不中意,也不看好这门亲事。
梦向权及媒婆梦胡香媒汉苟得古离去后,家里三个女人一时无言。那个女人的二嫂不便多言,苟娘则认为是梦毒的父母礼数不周,梦毒毕竟还是个孩子,不懂得那么多礼仪,他的父母应当早作准备,把梦毒从打工的地方叫回家,以便来苟宅子村看望她给她送节礼。
那个女人不想把事儿朝坏处想,说:“他打工的地方离家一百多地路,兴许是真的不方便回来吧。”
另外两个女人翻了那个女人一眼,一起想,既然你现在就这么护着他,那别人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可是没过几天,她们得知了另一个消息,消息来源于一个破媒者之口。何谓“破媒者”,在这地界,破媒者就是意欲使某桩婚约化成泡影的人。对破媒者,几乎人人痛之骂之恨之咒之。其实这对有些破媒者是极不公平的。有些破媒者,是真的出于好心,把男方或女方的真实情况透露给了另一方;有的破媒者,是早早看出了男女双方的不配和错配;当然,还有破媒者,是跟男方或女方家有仇怨,便暗中说坏话;还有破媒者,纯属有口无心。
那个女人得到的消息是,梦毒中秋节前不能来苟宅子村给未婚妻家送节礼,不是因为打工在外,而是被关进了派出所。
其实,那个女人一家是很晚得知这个消息的几人,这个消息在梦家湾,早就是公开的秘密。正可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虽然梦毒打工之处离梦家湾一百多里地,但谁又能封住与梦毒一起打工的那些比梦毒大得多的同伴们的悠悠之口呢?
无可避免的,在梦家湾,关于梦毒的谣言再度四起;虽是谣言,但却是立于真相的某个点上。由于见识和认知的被困囿,梦家湾人运用他们贫乏的想象力及不合逻辑的推理,得出结论,他们一致地认为,梦毒已经进过局子进过看守所,现今又进了派出所,事不过三,这一回,他铁定是要吃牢饭了。他们进一步一致地认为,与梦毒结下婚约的那个女人,肯定是要毁约了,而她毁约是有充分而正当的理由的,这样的毁约,是不必退还梦毒家彩礼的,更不会倒赔他家任何钱物。有人说,本来嘛,梦毒就配不上那个女人,看看那个女人,又高大,又壮实,干起农活来抵得上两个梦毒,他梦毒能干什么,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小子。
坐在派出所的一间小屋里正在反省的梦毒倘能听到事后梦家湾的很多人如此说他,他定会回敬他们:要是你们能够一语成谶,就好了。
这时,一个干警推门而入,问梦毒:“你想好了吗?”
梦毒抬起头,看向干警,说:“我早想好了,我没做错什么,有错的是他,错的全是他。”
那干警又“砰”的一声关上铁门,走了。
梦毒想:我有什么要反省的呢?他想起,近几天,天是阴灰的,他的心也是阴灰的,心情不佳,莫非是那冲动为灰蒙蒙的心情找了个突破口?
也许,他是该梳理一下心绪了。
虽然与那个女人的婚约缔结而成了,但那个女人像个影子一样消失了,并没有老是在他的眼前晃动,他却没有想过也不愿去想他与那个女人的将来。但他还是感到那个女人常常会搅扰他的心情,于是,他想离得远一些。他有一种隐隐的预感,等他再强大一点点,他要远走异乡,逃离眼前的一切。
父亲母亲自是看出了梦毒的这一心理波动,他们唯恐梦毒不告而别再也找不到了,却把难题留给他们去做。姐姐们也时常来走娘家,给梦毒洗脑,对梦毒说出那个女人的诸多优点,竭力让梦毒能感觉到是他配不上那个女人。当梦毒不在他们面前时,他们会“好心好意”地商量关于梦毒的将来,他们共同地认为梦毒是这个大家里的不安定因素,他们共同地认为平定这个不安定因素的最好方式就是让梦毒早些与那个女人走进婚姻的泥淖之中,让他深陷进去,拔不出来,只要他躺到了那个女人的怀抱里,只要他品尝到了男欢女爱的甜蜜滋味儿,只要那个女人为他生下儿育下女,哪怕是别人手执大棒赶他离开他与那个女人的家,他也是断断舍不得离开半步的。排行兄弟姐妹中的老大,梦向花再一次发挥排头兵的表率作用,她说她愿意出一部分钱给父母亲分担忧难,虽然并不是所有的姐姐和哥哥都响应,但三姐、四姐、五姐还是同意梦向花的提议,说愿意为梦毒的婚事给予一些经济上的援助。但婚约刚刚缔结,现在若就向那个女人家提出婚娶之事,过于唐突,他们认为那个女人家里是不会答应的,反是弄巧成拙。
“现在可如何是好哩?梦毒说他不想待在家里跟他爹一起干农活,他想出去找事干。可要是再像原先卖冰棍那样跑到外面去还犯下事儿可咋办哩?”母亲愁苦地说道。
四姐夫带了十几个人在外包工,是大工头下的小工头,四姐梦向米出了个好主意,说她的丈夫刚刚在地区城包了个小工程,是在一处在建工地上,梦毒虽不会垒砖砌墙,但拿拿砖块提提水泥搬搬木料打打下手还是可以的,闲下来,他还可以到城里逛逛,散散心,再说,还可以挣些钱,一举两得。
家人怕梦毒不乐意,不料,梦毒竟一口答应下来,他现在多少有点儿驼鸟的心态。
于是,梦毒便跟上四姐夫到了地区所在城市,一处城乡接合部的在建楼房工地上。正如梦向叶所言,梦毒做不了那些带技术性的活儿,虽然由于年龄与体力的原因,他打下手的粗活儿也干不利落,但他是尽力的。当下雨无法施工的时候,他会到城里转转看看,他最常去的地方是新华书店。四姐夫心里忽生担心,怕这个小舅子跑掉了,但他到新华书店里一找就找到了。四姐夫便知道,梦毒是爱读书的,主动掏钱将梦毒正在看的书和面前的几本书买了下来送给梦毒。梦毒感动地看一眼四姐夫,说:“你放心吧,我不会跑掉的。就是跑,我也不能在这里跑,不能给你添麻烦,免得家里的人埋怨你哩。”四姐夫听得出来,梦毒说的是真话,他完全放下心来。
工地上的生活条件十分艰苦,工人们吃住干全是在工地上,真正是以工地为家。夜晚,工人们躺在工棚的地铺上,地铺是一个挨一个。这让梦毒想起曾经待过的看守所,他想,连看守所也比这里的条件好得多,那里,虽然也是打地铺,但那地铺最起码比地面高出许多,没有潮气的侵袭;而工棚里的地铺呢,白天黑夜都是湿乎乎的。这些离家在外的工人们,识字不多,有的是纯粹的文盲,可是离开女人被窝的他们依然是需要精神生活的,他们便在入睡前就着花生米喝上二两老烧酒,以防潮寒之气上身,然后躺在铺上,津津有味地谈起了女人,黄段子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比一个深入,伴着这些黄段子的是那些成年男人幸福的打嗝声和放屁声。
谁会想到,就在如此污浊的环境里,一个十八岁、长相清秀帅真、心地纯洁的年轻人在这里生活着,工作着,谋生着。
在工棚的最里侧,在昏暗的灯光下,梦毒捧着一本小说书读着,他尽量不去听那些打嗝声、放屁声和从喷着酒气满嘴唾沫与食物残渣的嘴巴里呕吐出来的情爱粗话。可是,那些肮脏的嘈杂声还是难以避免地进入他的干干净净的耳廓中。
多年以后,梦独仍能够栩栩如生地回忆起那一段生活情景,他不明白那些辛苦的打工人消解苦累的能力怎么那么强,他们在喝过酒聊过女人后,便入睡了,劳累将很多人带入睡眠中,但也有人在为着方才的黄段子而激动着,梦毒会听到奇怪的声音,他是在后来,不,是后来的后来才明白那声音是怎么回事儿,那是个别男人在自寻其乐。
在弥漫着汗臭、脚臭、屁臭及狐臭的工棚里,听着那些污七八糟的声响,从法律上来说刚刚成年的梦毒,有时候,却失眠了。但失眠的他还是闭着眼睛,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似的。可是有一回,在清醒的失眠状态下,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爬上了他的脸,他猛地睁开眼,在只亮着一盏弱灯的昏暗光晕里,他看见一个长相萎劣的中年人蹲在他的身边,正一只手揉摸他的脸——这个人大约一定以为他睡着了。梦毒激灵了一下,伸出手来用手背打开了那只脏手。那个人赶紧转了身,溜回了自己的被窝。从这一夜起,梦毒不论天有多热,也将薄被子裹得紧紧的,也不再仰睡,而是侧身脸朝墙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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