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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御守江东朱义封,晏然泰临逞血勇。
先谋胆定寻后动,坚如磐山败强穷。
一时困隅非绝终,暂居四州鱼鳞丛。
昏君庸主难扶拥,可叹一朝霸业虹。
话说当时方冕病倒卧榻之上,接得贺从龙书信一封,那信中乃三副残联引首,是曰:
王侯封台,山路泥深雪未乾。何人开胜景,遗此流水延延。
石拱千楹,算做他人嫁衣。此地有崇山峻岭,华藻分披雨送凉。
病身初怕浙西寒,深闱密阁。江南多好地,不若亭台楼阁漫雨舒风。
方冕读罢,呼地坐起身来,咬着牙齿道:“你这厮本是宋朝一武夫,受了天恩,圣公与我一向待你不薄。却因未得要职,不过争些闲气,与我结下不明冤仇。私仇便也罢了,大战当前,你竟不顾朝廷安危,公然拥兵自重。到今日城池沦陷,性命不保,皆由于你!”言毕,将那信撕得粉碎,狂叫一声,两眼一定,倒身仰卧而绝。众人大吃一惊,急前看时,果然气息毫无,认认真真地死了。大众痛哭一场,当时收殓安葬了。
却说方冕既死,当时童贯督众,四面打城。祖士远忙调家余庆、程胜祖、沈寿、桓逸分赴各门守御,矢石齐下,打坏贼兵无数。怎奈城内兵微将寡,不过两个时辰,李逵已当先领兵由云梯登城。狼嗥山勇将阎光、余志旺要报吴角的仇,紧紧跟在后面。不料已赶过祖士远,一枪刺中阎光咽喉,搠下城去。余志旺见情形不好,便要从云梯上退下,身后闪出那个程胜祖,只一脚便踢翻云梯,余志旺倒撞下来,摔落而亡。叵耐官军人多,李逵见折了两个,双眼愈发猩红,大肆冲杀,将一双板斧都染红了。祖士远料知大事已去,急奔下城。正撞着毕胜,一刀杆打翻,绳索缚了。官军大开城门,兵马一拥而入。
童贯等入县衙坐定,只见叶进、王海解赴参政沈寿,叶赋解赴佥书桓逸,毕胜解赴右丞相祖士远,王禀献上家余庆首级,齐来献功。王禀道:“小将打入州衙,正撞着这厮欲走。斗了五十余合,吃小将卖个破绽,一剑砍翻。”止有程胜祖不知去向。童贯大喜,当时传令,将囚车载了祖士远、沈寿、桓逸,众军于城内歇宿一晚,来日起行。
看官听说,这贺从龙不去支援睦州,非但是未得官职之故,更有一段缘由,以下便会慢慢道来。不题这头童贯在睦州屯驻,却说副帅高俅自从杭州分兵之后,统领五万人马,本部下正偏将佐三十八员,以卢俊义为先锋,引兵取山路望歙州进发。经过临安镇钱王故都,道近昱岭关前。守关把隘却是方腊手下大将庞万春,乃是江南方腊国中第一个会射弓箭的。昔日方腊在园中游玩时,见到一白猿。方腊派一众随从射之,不移时那白猿将箭矢一一接住,大笑不止。恰好庞万春赶到,刚拿起弓,那白猿便抱着树木哭号,因此得了个绰号唤作小养由基。带领两员副将,一个唤做座山雕雷炯,一个唤做穿石弩计稷。这两个副将都蹬得七八百斤劲弩,各会使一枝蒺藜骨朵。手下有五千人马。三个守把住昱岭关隘,听知宋兵到来,已都准备下了敌对器械,只待来军相近。
忽一日,小校来报道:“贺从龙将军引范文虎、朱天蓬、沙卷帘三将,并五千人马来援。”庞万春分付杀牛宰马,与众人接风,犒赏三军。当下庞万春见那贺从龙果然生得一表非俗,心中大喜。再看那三将,却不认得。贺从龙便一一与其介绍:那个生得瘦长短髯,身着虎皮袍的姓范名文虎,本是睦州寿昌县守将,城池被破后便顺势降了方腊,因与贺从龙相见恨晚,就结为异性兄弟。那黑脸短毛,长嘴大耳的糙汉是朱天蓬,本是富户的家仆出身,却生性好吃懒做,因一日酒醉后出言调戏了主母,被主人打得皮开肉绽,赶出家来,投来落草。余下那个长了一张绿萝青黑脸,配一对绿蟾鼓蛙目,青天赖皮嘴,嶙峋瘦骨颊的怪者唤作沙卷帘,原是八十万禁军中的一个枪棒教头,原因天子驾幸龙符宫之时,须用早起五更去伺候,不慎误了时辰,遭朝廷刺配,途中因零星口角冲突一怒之下,把差官全数杀了,弃家逃走在江湖上绿林中安身,方腊起事后便也来投附。三个都有一身好武艺。另有贺从龙独子贺明,年仅一十七岁,却人小鬼大,全学得他父亲本领,也随军相助。
次日一早起来,众人吃了些饭食,只留雷炯、计稷守寨,余下六将引五千人一齐出关迎敌。贺从龙道:“你们都不要上前,就在阵后观看,且看我逞胸中本事,杀他个片甲不留。我已给二大王方冕写了书信一封,我破官军于前,他引睦州军马追杀于后,大事可成。”只见他大驱军马径到关下,自立于关前要阵,叫骂喊嚷有一个时辰,高俅方才出兵。
当时贺从龙纵马飞出阵来,早有黑金刚魏豹骤马挺镋接住。两个交锋不到十合,魏豹力怯,贺从龙毫不手软,避过那条镋,一枪挑落头上铁盔,复一枪结果了性命。又有辛兴宗使丈八蛇矛出阵。那贺从龙铁枪势若飞龙,暴风骤雨般望辛兴宗咽喉搠去。斗到三十余合,辛兴宗抵挡不住,拨马回阵。马元、皇甫雄两个齐出阵来战,未及多时,已觉气力不加,忙抽身退走。官军数员将佐接连出阵,却皆是不敌。高俅大惊道:“这员贼将果是骁勇,军中恐怕唯有那梁山卢俊义能与之对敌。”便遣玉麒麟卢俊义出阵。当下贺从龙挺枪便刺,护身龙绝技无伦;卢俊义挥矛招架,绕体蟒神功难匹。两个一来一往,一翻一覆,鏖战一百五十余合,不分胜败。闻焕章见贺从龙那条铁枪神出鬼没,卢俊义犹自觅不得半点破绽,知今日阵上取不下贺从龙,便教鸣金收兵。贺从龙也见卢俊义武艺高强,不敢追赶,放他回归本阵。高俅叹道:“本以为昱岭关唾手可得,不想放火计破,又来了如此猛将,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知如何破敌……”
言未绝,庞万春喝一声:“都随我尽起军马,一发向前厮杀!”只见南军全部军将,分作长蛇之阵,俱是步军杀将去。此阵如常山之蛇,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中则首尾皆应,都要连络不断。辛兴猛、辛兴烈呐声喊,带了五百步卒杀将过去。这两个孪生兄弟曾经落草为盗,都是一般本事,吃辛兴宗镇压山匪时降伏,结为兄弟,亦赐了辛姓。今日有心卖弄,想在阵中邀功。二将一搅入阵,两下里强弓硬弩射住来人,只带得四五十人入去,其余的都回本阵去了。中央将台上,庞万春把七星号旗只一招,二将正在阵里,东赶西走,左盘右转,寻路不见。那辛兴猛正在乱军里厮杀,与兄弟失散了,遇见贺从龙,斗不到二十余合,便已抵挡不住,回马便走。不料斜刺里撞出个煞星,正是朱天蓬。举起九齿钉耙,望辛兴猛头上一筑,筑得九个窟窿鲜血冒,一头脑髓尽流干。那边厢辛兴烈只要夺路回阵,却遇上范文虎拦路,一矛捅过来,范文虎放个门户,让他刺了个空。辛兴烈心慌,范文虎把大刀横扫过去,正扫到腰上,辛兴烈连人带马倒在地上,乱刃戳杀。
高俅又派杜迁、宋万;杨雄、燕青;李云、张青;金节、许定;段恺、卫忠,各带五百步军,分五队重复杀入。再令卢俊义、董平、张清,另引一彪马军,直冲七寸处庞万春将台。几番厮杀下来,官军人马星落云散,七损八伤。庞万春见大军已占上风,正待睦州援军赶来,一举围歼官军,不想卢俊义已杀出一条血衢,直奔将台。定睛一看,却先觑见贺从龙之子贺明。卢俊义高声喝道:“黄口小儿,走那里去!”欲待来战,措手不及,脑门上早飞下一石来,正是张清所发。贺明眼疾手快,把竹节枪照头顶拦住时,卢俊义一朴刀砍下,打折了军器。又有董平狠狠一枪,刺穿咽喉,从马上挑起,眼见得不活了。庞万春见状,一箭射中董平盔缨,回马便走。贺从龙奋不顾身,教范文虎暂且敌住卢俊义,拼死将儿子尸首抢回,取路上关。朱、沙二将与董平、张清交手,略斗数合,也卖个破绽便回。此番虽是胜了,奈何独子身亡,贺从龙又悲又恼,哭得肝肠寸断,独自在房中饮酒解闷。部下众将去劝慰他,都教小校用藤条蘸了凉水,劈头劈脑伺候,毫无办法。
当下高俅鸣金收兵,只见余下几个首将,许定伤刀,卫忠中箭,宋万着炮,李云着枪。更兼三千军卒,止有得百余人回来,亦是万分惨烈。高俅在寨中询问对敌之策,闻焕章道:“古人有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须获得本处乡民指引路径,方才知得他此间山路曲折。”高俅道:“军师言之极当,真个是孙武再世,诸葛重生!只是差谁去缉探路径好?”闻焕章道:“论我愚意,可差那梁山上的鼓上蚤时迁。他是个飞檐走壁的小贼,净擅长跳篱骗马的勾当。最好去山中寻路。”高俅随即教唤时迁领了言语,捎带了干粮,跨口腰刀,离寨去了。
且说时迁便望山深去处,只顾走寻路。去了半日,天色已晚,来到一个去处,远远地望见一点灯光明朗。时迁道:“灯光处必有人家。”趁黑地里摸到灯明之处盘时,却是个小小庵堂,里面透出灯光来。时迁来到庵前,便钻入去看时,见里面一个老和尚,生得笑容可掬,心宽体胖,恰似供得弥勒佛模样,在那里坐地诵经。时迁便乃敲他房门。那老和尚唤一个小行者来开门。时迁进到里面,便拜老和尚。那老僧便道:“施主休拜。老僧在此间端坐诵经多时,不知昼夜。敢问施主,外边如今是何光景?”时迁笑道:“实不敢瞒师父说,小人是梁山泊宋江部下一个偏将时迁的便是。因受了朝廷招安,今来奉圣旨剿收方腊,已连克了数个大郡,现在被昱岭关上守把贼将胜了一阵,无计度关。高太尉特差时迁前来寻路,探听有何小路过关。今从深山旷野寻到此间,万望师父指迷,有所小径,私越过关,当以厚报。”那老僧叹道:“南无阿弥陀佛。此间百姓,俱被方腊残害,无一个不怨恨他。老僧亦靠此间当村百姓施主斋粮养口,如今村里人民都逃散了,老僧没有去处,只得在此守死。今日幸得天兵到此,万民有福。将军来收此贼,与民除害,当真是义举……”忽见这老和尚若有所思,转而正色道:“听闻杭州城内亦有个圆通和尚,虽同为释门中人,他却不守清规,作恶多端,也曾与方腊效力。现在却在何处?”时迁也不遮掩,如实答道:“那撮鸟在阵上一时贪恋美酒,中了官军的火箭,烧成一摊灰烬了。”老僧微笑道:“阿弥陀佛,因果历然也。老僧本是无意插手俗世兵戎,施主却替我除了此贼,便说与你路径罢。我这里却无路过得关去,直到西山岭边,却有一条小路可过关上,只怕近日也被贼人筑断了,过去不得。”时迁道:“老师父,既然有这条小路通得关上,只不知可到得贼寨里么?”老和尚道:“这条私路一径直到得庞万春寨背后,下岭去便是过关的路了。只恐贼人已把大石块筑断了,难得过去。”时迁道:“不妨。既有路径,不怕他筑断了,我自有措置。既然如此,有了路头,小人回去报知主将,却来酬谢。”老和尚道:“将军不知,这小路细长难寻,老僧先且领将军走寻一遭,得个路熟,再领大军来时方能无失。”时迁一拍脑门道:“俺是个粗浅之人,多亏老师父提醒,不然险些误了大事了,便请老师父带俺走一遭。”老和尚道:“施主且与我来。”时迁果然听话,跟随那老和尚一路延山道小走,那老和尚心里暗自大笑道:“此等狡鬼,不过是水洼里的蠹贼,一经说诱,果然上钩,必死于我手中了。”有诗为证:
时迁寻路遇神机,怎知险道自生井。
生死一朝未可定,大军入瓮方为因。
当下时迁随了这老和尚,穿林透岭,揽葛攀藤,行过数里山径野坡。月色微明,天气昏邓。到一处山岭险峻,石壁嵯峨,远远地望见开了个小路口。一路走至山麓之下,那老和尚望远处看了一下,忽然把手指着一处道:“施主且看,那处便是南军大营了!”时迁大喜,忙探头来看,身子整个挨在那石壁之上,却不见那老和尚自身后抓起一块积石,对准时迁后脑,一下砸去,时迁大叫一声,登时昏死在地。那老和尚大笑道:“今番叫你这厮来吃滚刀肉了!”便扛起时迁,翻山下至昱岭关前,叫开关门,入了关中。庞万春几人见这老和尚大喜道:“慧宇大师可是来了!”
原来这老和尚法号慧宇,乃是那圆通和尚的同门师弟,武艺虽不高强,却是擅长妖法鬼道,又兼生得一张笑面佛脸。圆通和尚归顺方腊时,其人亦来军中报道。后又听闻圆通和尚身死杭州,自是怒火中烧,却深晓卧薪尝胆之理,藏在昱岭关下草庵里探听消息,每日一面修炼,一面苦思复仇之法。今日时迁来此,正是自寻苦吃。当下慧宇和尚道:“这小厮欲来岭上探寻绕后小路,幸为我所相遇,逮着来此,可有大用。”庞万春道:“敢问大师,是甚么大用?”慧宇和尚道:“他既只身一人来此关后放火,我便反其道而行之,亲去官兵大营之中引来昱岭关前,到时三位将军三面环击,便叫请君入瓮。”庞万春道:“此计甚妙,大师去时务必当心。”慧宇和尚道:“这是自然,临行前当须斩这小厮祭旗方才可镇军心。”庞万春笑道:“大师岂可杀生?小将自为操劳。”便叫人把那时迁推去旗下斩首。须臾,一颗血淋淋首级已是送到。慧宇和尚又与庞万春几人又交代了一番,换身净僧袍,去往官兵大营了。
当下慧宇和尚径回到寨中,参见高太尉,说知此事。高俅听了大喜,更请军师计议取关之策。闻焕章道:“最要紧的是放火放炮。须用身边将带火炮、火刀、火石,直要去他寨背后放起号炮火来。于路遇着琳琅树木稠密去处,便放火烧将去。任他埋伏。如此大事,那时迁怎的不亲来此交代?”慧宇和尚合手道:“施主不知,这昱岭关山道崎岖,若非常年居此之人实难走出,那时将军既委老僧相助,定当不离,军师且请放心。”闻焕章听了便也不再起疑,当下慧宇和尚在营中收拾了火刀、火石并引火煤筒,脊梁上用包袱背着火炮,来辞高太尉便行。高太尉叫取来雪花白银二十两,并米一石,送与慧宇和尚。慧宇和尚都拜辞不受,只身一人出营去了。
当日午后,先锋军马果见昱岭关后山上一阵硝烟弥漫,全以为时迁得手,乘势杀上关来。美髯公朱仝当先出马,怎生模样?但见:
义胆忠肝豪杰,胸中武艺精通。超群出众果英雄。弯弓能射虎,提剑可诛龙。
一表堂堂神鬼怕,形容凛凛威风。面如重枣色通红。云长重出世,人号美髯公。
朱仝在关下大喝道:“逆贼后方火起,还不早早纳降!”却见小养由基庞万春站在关上,看了朱仝大笑道:“你这伙草贼,只好在梁山泊里住,掯勒宋朝招安诰命,如何敢来我这国土里装好汉!当真以为你等计策我不知。”便叫军士抛出一物落在关前,众人看时,竟是时迁首级。一时惊的魂不附体,动掸不得。却听庞万春又道:“你等来此寻死,莫不曾听闻俺小养由基的名字么!先教你看我神箭。”飕的一箭,正中朱仝,攧下马去。杨雄、杜迁急急上前,救得上马便回。
众人见一连折了两个,连忙要退,却见关上、关前、林中山地都窜出一阵白烟,遮了全军双眼,不得撤退。又听得一阵木鱼声响自昱岭关上传出,那一众南军登时两眼明亮,手握弓箭,正是亮子射瞎子一般,直把前路官兵射成一斗筛糠眼。两侧官兵见势不好,夺路要逃,不想两侧山上又突出一彪南军,再度箭雨来袭。官兵尸横遍野,折损大半。左侧贺从龙也率兵杀出,李荣祖措手不及,早被贺从龙一枪戳杀下马,身后兵马一齐践踏成泥。身后关门庞万春几人,亦趁机杀出。
当时山里山外黑雾弥漫,一众官兵无路生还。淅淅沥沥之间忽然见一抹红光丹气自天而下,早把慧宇和尚放的那团黑雾烟瘴如龙吸水,尽数聚于光内。霎时天明日清,两边皆是大惊。玉麒麟卢俊义当机立断,毫不迟疑,挥枪奋勇向前,早杀开一条大路。梁山人马见此,也要为同袍手足报仇雪恨,早把南军大队冲散。贺从龙正迎着卢俊义,交马不过数合,贺从龙无心恋战,一面招架,一面寻机遁走。卢俊义厉声大喝道:“贼将快下马受降,免汝一死!”贺从龙见卢俊义神勇异常,心里惊慌,大喊道:“庞将军,我顾不得你了,好生保重!”一催座下马,疾驰而走,所部人马见贺从龙逃跑,亦是丢盔弃甲,紧随其后。
眼看南军兀地气如山倒,庞万春心惊,死命撞透重围,得脱性命。正走之间,不提防何灌伏在路边,绊马索绊翻,活捉了解来。官兵趁机大肆攻关,一下便破。众将已都在昱岭关上赶杀南兵,雷炯、计稷急去寻范、朱、沙三将身影,却寻不得,也不见了慧宇和尚,想来都是逃走了。官兵已经杀入,雷炯、计稷早被打翻。马扩生擒得雷炯,刘光世活拿了计稷。至天明,都赴寨里来。朱仝伤重,医治不痊身死。刘廷灿也死在乱军之中。高太尉已先到中军坐下,收监了庞万春三将,接管防隘,不在话下。
眼下虽得了昱岭关隘,高俅听闻战报,仍是心有余悸道:“想来是那时迁中了计,险些置我大军于死地,功过相抵,念其已死,便不追罪了。”闻焕章道:“今番着实艰险,若非那神迹降临。我曾听闻此地外天台山上亦有一位活仙圣,名唤通一道人陈念义。想必是其显灵。”高俅摆手道:“光怪之事,荒谬万分,且要速速进军为好。”闻焕章应了,便同高俅在帐中继续商讨进军之策,按下慢表。
既过了昱岭关,大军继续平推,星夜已到歙州城外,这歙州大都督正是方有常那个被方腊收为义子的遗孤方熊,表字世熊。手下有两员副将,一个唤作撞天塌石彪,一个唤作钻地鼠刘志达,屯军二万之众,守住歙州城郭。与同兵部两员大将,官封文职,共守歙州。一个是尚书王寅,表字文浩;一个是侍郎高玉。先说这王尚书是本州山里石匠出身,少时不爱读书,好谈兵事,不事生产,唯喜任气使侠,金珠玉器。是时方腊强攻歙州,正值江南诸地多遭大旱,遍地饥荒,民不聊生。军锋所至,从者纷纷,仅一县皆有参加者即达四五千人。王寅不甘寂寞,也是参与其中,随方腊军马转战南北。惯使一条钢枪,坐下有一骑好马,名唤转山飞。那匹战马登山渡水,如行平地。王寅又自行募兵乡里,训练出一支惯战骑兵,以五百人为一营,名唤横冲都,本是五代后唐时李克用的太保李嗣源所创,所经之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有诗为证:
武夫猛气纷纭生,雄心四据拔山腾。
水断虬龙六钧骋,驰射万人横冲铮。
攻垒离甲若徐盛,焚舰乘风操金珵。
百战百胜王寅晟,貔貅如何敢扬陾。
那高侍郎也是本州士人故家子孙,天生貌柔心壮,音容兼美,会使一条鞭枪。因这两个颇通文墨,方腊加封做文职官爵,管领兵权之事。方熊为笼络人心,更是亲自主婚,将自家妻妹嫁与王寅做家室以为笼络,不题。
且说高太尉度过昱岭关之后,催兵直赶到歙州城下。当日与诸将上下攻打歙州。当时方熊留下刘志达、石彪保守本城,自引王寅、高玉于城外扎下营盘,互为犄角。两军各列成阵势,辛兴宗当先出阵,大骂道:“方熊枭獍,乃翁为方腊所害,反而上负朝廷之恩,顽抗天兵;下辱祖宗名目,认贼作父。真乃不知死活,早晚解上东京,教你吃个千刀万剐!”方熊听罢,怒不可遏,正待答话,只见王寅、高玉两将,一个似北方一朵乌云,一个如南方一团烈火,齐出到阵前。高俅左手下飞出赛张飞蒋超,右手下飞出铁鞭将郁斌,两对儿在阵前厮杀。枪对枪,迸万道寒光,恰似马超逢六郎;鞭碰鞭,起一天杀气,浑如敬德战呼延。当时斗到五十余合,高太尉遥见王寅越斗越精神,高玉也并无半点惧色,却忽然一齐卖个破绽,拨转马头,望本阵便走。高俅急教休去时,蒋超、郁斌已赶冲入阵中去了。正赶之间,只见四五百马军,都是黑旗玄甲,马带马甲,人披铁铠,一字儿围裹将来。二将抵挡不住,眼见得命在呼吸。高俅见不是头,急命辛兴宗缠住方熊,余下大小将佐尽数掩杀过去。只听一声炮响,石彪、刘志达军马也从后面杀到。当下两边混战一阵,各有死伤。乱军中折可存遇着刘志达,一镖飞出,正中咽喉,翻身落马而死。方熊便收兵而回。
当下方熊关了城池,命各将分头守御。其中王寅受命守卫歙州北门石垒,屡次击退官兵攻势。闻焕章便为高俅出计道:“太尉莫虑,这王寅情况我亦有所知,其人勇猛好利,却因幼年丧母,故对其养母程氏甚为孝顺,这程氏现居苏州小庵村,育有一子。太尉现可将其拘留入营,威吓程氏。若王寅不降,将杀其子。”高俅大喜,便叫照此而行。程氏果然大为恐慌,高俅逼令其化装成丐妇,又派几个军士带金银数箱一同混入王寅军营。
待程氏入营中后,见着王寅,伏地痛哭,乞求王寅投降,以救其子。王寅也是一惊,连忙安置好程氏,又屏退左右,一人在帐中自语道:“我受养母恩重,况且当前歙州局势危急,我若白死于此,岂不可惜。”又看那几箱金银闪亮,便暗中遣人与高俅通信,诉说有投诚之意,但虑方熊杀其家室人口,仍犹豫未决。不料约期未到,便为方熊侦知。王寅仓皇率亲兵五百人抵高俅军营投降,高俅令其带队进攻歙州,充当先锋。
那王寅骑马挺枪,来到歙州城下。只见门边吊桥高拽起了,都摆列着军士旌旗,擂木炮石。见是王寅叛逃,又来此叫城。方熊大怒,竟下令诛杀了王寅全家满门,方熊妻妹亦在其中,方熊教把笆杆将首级挑起在枪上,教王寅看,且扬扬与旁人道:“父母妻儿苟合乃是犯上界天条军规,徇私舞弊,不遵天令者,不足为父母妻儿也。况乎一将佐耳!”
王寅知此消息,心内无比益愤,大骂道:“噫,这厮顽迷如此,真狗豕不若矣!”王寅图灭方熊报家国之仇。当日便遣人与侍郎高玉暗中通信,王寅亲自担保,高玉无后顾之忧,也是选择归附官兵。王寅见此,便对高俅道:“眼下方熊心腹高玉已被我买通,我愿入城擒方熊来此,以表我投诚之意。”高俅道:“好极,你若可立此大功,我便在圣上前请奏,赐你千金。”王寅大喜,便议定让高玉趁夜自城墙上放下绳索,引王寅攀爬进城中,潜入方熊幕府。
旦日上午早时,王寅联络众将以议事之名,共入方熊府中。午食已毕,便举行仪式祈福,方熊居首位。王寅见时机已到,趁机迈步上前,抽出利刃抵在方熊脖颈之上。方熊大惊,连忙呼左右亲信相救。高玉也抽出刀剑,当先砍翻了石彪。身边将弁一齐发作,早将方熊那一彪亲信全部杀了个净。方熊吓得失神,两腿近乎发软。王寅又喝令众人,一手把着刀,一手提拉着方熊,走至门前,开门纳降。
当下高俅赏了王寅、高玉,教押过方熊,反剪了双手,跪在帐前。方熊大骂道:“挨千刀的宋廷,主上昏昧,奸臣弄权,非亲不用,非仇不谈。若非我识人不明,竟被尔等卑鄙小人蒙骗,又怎能受擒于此?”闻焕章道:“久闻你是方有常之后,父母皆为方腊所害,却缘何为他肝脑涂地般卖命?”方熊略有心虚,仍是道:“你这厮胡说,我父母是饮鸩而死,皆因官司逼迫,圣公亦有养育我之恩,怎容你辱没!要杀便速斩我头,待俺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闻焕章笑道:“既然如此,我且教你死个明白。方世庚何在?”说罢,只见帐后走出一人,二十七八年纪,生得与方熊仿佛,正是方有常长子、方熊之兄方庚,躲避方腊追杀许久,见官军到来,要与方有常报仇,与一个伴当,唤作杜伯禧的,一同来投军立功。
当时方庚走出,一阵叹息道:“兄弟,你真个昏聩也!那日方腊密谋起事,遭我们父亲觉察,将方腊那厮关在仓库中,教你去报官。不想吃他逃脱,反引兵害了一家上下,父母都被他逼得服毒自尽。你倒是好,竟被方腊那狗贼蛊惑,乃至认贼作父!”杜伯禧亦出来道:“谅你这厮一直被方十三蒙在鼓里,又不曾做得戕害百姓之举,所犯罪恶亦情有可原。方庚兄自来军中,多曾与你求情,朝廷便也免了你死罪。若你自此洗心革面,好生为国家出力,尚为时未晚。”方熊听罢,如痴如醉,低头不言。呆了半晌才道:“我当真糊涂啊,罪该万死!便是就此死了,又有何面目与父母在天之灵相见!”霍地坐起身,一头望桌角撞去,呜呼哀哉了。方庚大哭一场,将方熊尸身就地安葬。大军已在歙州城内行宫歇下,平复了百姓,出榜安民,将军马屯驻在城里。一面差人赍文报捷杭州刘延庆,驰书转达睦州童枢密,知会进兵。
再言贺从龙,自那回星夜从昱岭关逃出,会合了三个偏将,一路回到寿昌县。手下军马,早已七零八落。过了数日,正收到方冕求援之信。贺从龙念及自家幼子之死,心中无名之火兀自未灭,气破胸脯。便也回信一封,按兵不动,正如前文所叙。那方冕见信之后急火攻心,病情发作而死,睦州不久即落入官军手中。那婺州也因方腊擅自把守将郑彪调走,正副都督朱言、吴邦都逃往兰溪县去了,城中虚无人材,不日亦被王焕领兵攻克。官军诸将都在睦州、歙州屯驻,等候军齐,同攻贼洞。贺从龙自此一直躲在县衙里,闭门不出,暗地里差人去与官军议和,以求保全身体。直到四月十六日,忽闻报道:“圣公在清溪洞大内设朝,与丞相聚集两班大臣商议保卫清溪事宜。见今朝廷上下,善战之将惟贺将军一人,故丞相亲点将军回朝,官复御林军都总管一职。其余三位将军,也各有赏赐。”当时贺从龙收拾了一应行李,令部众尽数拔寨而起,回清溪洞朝觐圣公。
次日,贺从龙已到清溪,将腰刀系在身上,准备上朝。范文虎劝道:“兄长手里拿着刀,方腊那厮生性多疑,恐其担忧我等有歹心。”贺从龙便把腰刀放下,孑然前往宫殿。当时方腊设朝,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三呼万岁,君臣礼毕。只见那贺从龙穿戴齐整,昂首阔步,走上朝来。方腊还未曾开口,身旁站着的那个丞相方肥先开口叫道:“捉下这叛贼!”贺从龙大惊,朱天蓬、沙卷帘两个也面面相觑,独有范文虎面露喜色。两边壁衣内走出三四十个军校,横拖倒拽,捉住贺从龙。贺从龙方知中了方肥的圈套,大叫冤屈。方肥那容他分说,列数多项罪名,命军校将他拥出大殿外面去了。顷刻之间,人头献上,悬在县城门口号令。
原来自睦州、昱岭关二处关键之地失陷以后,自两处逃出的败残人马陆续回到清溪,都报说知贺从龙袖手旁观、临阵脱逃之事。方肥、娄敏中都疑贺从龙与官军私通,致使大军败亡,屡次上书进谏,劝方腊将其处置。方腊亦忌惮贺从龙旧日部曲在南国朝中势大,更兼官军兵临城下,仍想召他回朝,抵御官军时再教他戴罪立功。那方肥当机立断,以将后宫中范文虎的亲妹范美人晋升贵妃为资,教唆范文虎反叛贺从龙,配合伪朝廷除他,果然得手。方腊当时宣布圣旨,封范文虎为国舅,朱天蓬、沙卷帘为镇国、护国大将军,都有锦袍赏赐。
又有左丞相娄敏中出班启奏道:“今次宋兵人马已近神州内苑,宫廷亦难保守。奈缘兵微将寡。陛下若不御驾亲征,诚恐兵将不肯尽心向前。”方腊道:“卿言极当。”随即传下圣旨:“着辅国大将军邹通、衢州大都督陆行儿为正副先锋;殿前金吾上将军方杰、骠骑大将军杜微为左哨;龙武大将军钟惯、神武大将军徐虎为右哨;皇叔方垕、四大王正丞相方肥做合后;寡人亲与皇后邵氏、二、三王子并娄丞相坐镇中军。都领帮源洞大内护驾御林军一万五千,战将三十余员前进。逢山开路,遇水叠桥,招军征进。留太子方书、军师将军汪公老佛、吏部孔厚、户部柯引、礼部冯喜、刑部云璧、工部陈箍桶诸尚书等人镇守大内。”
原来这方杰是皇叔方垕长孙,丞相方肥之子。这方杰平生习学,惯使一条方天画戟,有万夫不当之勇。自白钦去乌龙岭后,朝廷便由方杰总领御林军兵马,教贺从龙仍在睦州任职,这都是方冕的主意。那杜微原是歙州山中铁匠,会打军器,亦是方腊心腹之人,会使六口飞刀,只是步斗。方腊另行圣旨一道,差范文虎、朱天蓬、沙卷帘,拨与御林军一万,打着贺从龙的旗号,去敌歙州高太尉军马。
不说方腊分调人马迎敌。先说童贯、高俅大队军马起程,水陆并进,离了睦州、歙州,望清溪县而来。戴宗探得贺从龙身死消息,奔往歙州那路,报与高俅。高俅听了大喜道:“此人既死在自家人手上,取清溪县如探囊取物也!”闻焕章道:“临阵内乱,乃兵家之大忌。依小可之拙见,此人未必真死,恐是贼人的疑兵之计。”高俅点头称是,便继续分付进兵。果然撞着一彪军马,只因这一下,有分教:
八郡山川已败倾,便驰黄屋特亲征。
宋朝兵势无人敌,国破身亡是此行。
毕竟这官军如何破敌,擒得方腊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七员南军将佐:
方冕、家余庆、贺明、刘志达、石彪、方熊、贺从龙
就擒六员南军将佐:
祖士远、沈寿、桓逸、庞万春、雷炯、计稷
折了九员官军将佐:
阎光、余志旺、魏豹、辛兴猛、辛兴烈、时迁、李荣祖、朱仝、刘廷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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