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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事大体不差地顺着顾瑾玉的设想进行下去,长洛的大怒和无奈顺应、北境晋军的躁意和戾气都如设想中的进行。
此时北境驻军到了一个极庞大的数目,若不是晋国太平了七十年,根本付不起这昂贵的军需,顾瑾玉一边打仗一边在给女帝递一个整顿新朝的好时机,军需所出,半由皇库半由世家库,女帝想削弱的庞然大族,可以以国族大义正大光明地削弱了。
顾瑾玉既是搅弄的棋手又是投身其中的棋子,分化着其他四个主将,再周全的城府也免不了一时的疏忽,六月时便猝不及防地遭了一轮刺杀,想杀他的有敌军也有自己人,他虽清楚,却也着了道。
来医治他的是骂骂咧咧的张等晴,这位仁兄大老远跑到长洛,一半是揪着顾瑾玉追顾小灯的下落,一半出于朴素的江湖道义,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神医谷便派出弟子们来援助边关了。
张等晴幼时习武,被抓回去后苦不堪言地众修,被迫传承了其父的衣钵,半死不活地学了一身神医本事,要不是体质不合适了、年纪也大了,神医谷那帮死老头还想把他炼制成顾小灯一样的药人。
顾瑾玉问过他药人如何炼成,他面无表情地解释:“神医谷中,是将有资质的药童从婴儿时期就喂药浴池,泡在一个药毒都有的池子里软化周身筋脉,辅以针法,夜以继日循环渐进二十年,成功的有八成以上,失败的不会死,但会变得体弱多病。但这有伤人伦,神医谷又舍不得这实验,于是决定不伤天下人的人伦,伤自己子孙的就可以了。”
“我父亲就是因为我被选中当药童,当年才全家隐姓埋名地逃出神医谷。但他带我们逃出不久后,没被神医谷抓回去,却被千机楼掳走。千机楼威胁他帮忙研究他们自制的药人,在那里,我就见到了小灯。”
顾瑾玉之前就参与过晋国西南十州的江湖纠纷,知道神医谷尚且能算是江湖中的名门正派,那千机楼却是存在了极其漫长时间的古老邪派。
晋国百年前,煦光帝高骊和狮心后谢漆曾并肩作战,征服了东境的异国云国,帝后在位二十年,将云国教化着纳入了晋国版图,但云国虽降,却也有凶险的残余势力。
那千机楼前身就是个强大的云国刺客组织,与关云霁如今进去的霜刃阁十分接近,更阴损残酷。
霜刃阁这百年来逐渐柔化,那千机楼却是隐藏在民间江湖,越来越向阴鸷凶煞的程度发展,以云国意志为旗,在晋国西南作乱不休。
顾瑾玉那位下落不明的生母,便是千机楼的一个女杀手。
至于他的生父身份,张等晴并不知道。
“千机楼不是正常人能待的地方。神医谷炼药人会磨个二十年,千机楼却是把时间压缩在十年之内。他们炼药人是泡在一个等人大的药缸里,我忘不了小时候误入那禁地的场景,偌大一个地下洞穴,药缸几十个,到处攀爬着毒物,孩童虚弱的哭声回荡着……
“小灯是那批药人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很多孩童三四岁就熬不过去咽气,
熬过五岁的都寥寥无几,只有小灯撑到了七岁。
“后来千机楼内讧,我们带着他逃出来,他因为药血被过度抽取生了场重病,我爹用尽医术治好他,他醒来后便忘了七岁前的东西。但他只是忘了,不代表他没有经历过,我替他记着。”
张等晴说到此处时忍不住颤抖着闭上眼睛:“顾瑾玉,如果你娘没有把你和小灯互换,泡在那个药缸里九死一生的就是你。我五年前和你说过,你偷了他的命,他替你挡了劫,你怎么能不好好照顾他?还让他受那么多糟心事?”
顾瑾玉知道这些后便开始容易做一些梦。
梦里顾小灯蜷在一口水缸里,业火和毒蛇围绕着他,最后洪水从天而降,将他拖拽进漆黑的池底。
梦里顾小灯没有向谁呼救,反倒是顾瑾玉,每回醒来,求救总萦绕在唇齿间,随着眼泪一起无能为力地咽下。
过去不可更改,顾瑾玉唯有来日。
所以他绝不能像从前一样不惜命地自负,他必须爱重自己的性命。
这次六月刺杀,顾瑾玉平生第一次从争斗中感到惊悸,这不是他初次玩脱掉到了鬼门关,但却是他最后怕的一次。
刺客的暗器扎到他胸膛,差一点洞穿他心脏,张等晴起初骂骂咧咧,待真上手救他,却是安静得肃穆。
张等晴观察了一会,便强硬地让他交出顾小灯遗留的布袋:“把那些药交出来。”
顾瑾玉滴着冷汗摇头:“只剩一点,再用就没有了。”
那他就没有礼物了。
张等晴铁青了脸:“不用?那别治了,你挺着这暗器还能多活一个时辰,这暗器不能拔了,一拔失血过多,一时半会你就蹬腿死了。你以为我情愿小灯的药血用在你这渣滓身上?啊?”
在张等晴拔高的尾音里,祝弥火速倒戈搜出了那布袋,顾平瀚一把薅过来递给了张等晴:“神医请。”
“滚。”张等晴生气地骂了一声,又改口使唤,“你摁着他。”
“嗯。”
顾瑾玉眼前迷蒙看不清,只是在某一瞬看到自己的血溅了满地,张等晴飞快地拿了顾小灯的膏药堵了上来,又令他灌下了两瓶药血。
顾小灯的身影再次出现他眼前,那似乎不是他的幻想,而是顾小灯真切地以灵魂姿态穿梭过来。
他什么也没有说,噙着泪的双眼只是亮晶晶地看着张等晴,身形慢慢变得透明,消失前的最后一刻才看向顾瑾玉,嘴唇动了动。
【我走咯】
顾瑾玉那一瞬才恢复了痛觉,生不如死地挣扎起来。
再醒来时,他的手里剩下一个小玉瓶,张等晴坐在不远处火冒三丈地扇着药炉,顾平瀚便在一旁安静地蹲着,帮他把用过的银针一根根细致地烫火祛毒。
顾瑾玉握着那玉瓶晃了晃,听着里头传出的细微撞击声,知道了里面只剩三颗药丸。
顾小灯送他的临别礼物就剩下这一点了。
“醒了?”张等晴看也不看他,哼了
好几声,“祸害遗千年!”
“神医厉害。”顾平瀚道,小心收回最后一根针才抬头看他,“你那些部将们在外面等你一天了。他们来,不止想探望你的安危,还想宣泄躁意,你需要稳住他们。”
顾瑾玉迟钝地回过神,只捏着那小玉瓶缓慢地走来:“可以帮我在瓶上穿个小孔吗?我想戴在脖子上。”
张等晴啐道:“下地干什么?这么宝贝怎么不裱起来当个传家宝?”
“好,回去就裱。”
“……”
顾平瀚拿过那玉瓶,研究了一会,便摸出身上藏着的细刀,用极巧的巧劲在顶上的玉盖震出一个小孔,并在身上的夹层到处找,很快赞助出了两段小红绳手链,拆开后结二绳为一,串成了一道项链递回去:“喏。”
顾瑾玉接回来,小心地戴上了脖颈:“谢谢。”
“……”
顾平瀚好像是头一次收到这个便宜弟弟的真心感谢。
顾瑾玉戴上之时,脸上便恢复了几分血色,又摇晃着挪了回去,披了军服坐回主位,摩挲半天玉瓶,张等晴也熬好了药,板着脸哐的一声摆到他案头,顾瑾玉立即拱手行礼:“张兄,多谢你。”
“注意休息,我晚上再来。”张等晴黑着脸,说罢拂袖而去,顾平瀚也跟着走,但没一会就又折回来了。
顾瑾玉不耐了:“你怎么不走?”
顾平瀚斜了他一眼:“小神医让我回来的。”
顾瑾玉便知道张等晴是想有个混账能帮忙撑场面,他谢了好意,但抬手便赶顾平瀚:“谢谢,那帮我喂一下北望和小配,它们在马厩,尤其小配,那条牧羊犬要仔细喂食,那是我和你弟一起养的,谢谢。”
顾平瀚不以为忤:“花烬呢?”
“它跟我一样讨厌你。”-->>
“哦。”顾平瀚转身便走了。
营帐中便只剩祝弥,顾瑾玉苍白的手拢着药碗,让他把帐外的诸将请进来。
祝弥应了是,却又驻足在原地看向他:“四公子,请您莫要忘记当年允诺过我的事。”
“我记得。”顾瑾玉神色如常,“辛苦你在顾家帮我这么多年,当年承诺过你的,我不会忘。你人已经到了这里,我们慢慢谋划。”
祝弥点点头:“那就请您保重,希望您别在兑现承诺前突然丧命。”
不多时,帐外诸将齐齐进来,先是真切地探望他的伤势,顾瑾玉只道无碍,没一会部将们便都急眼了。
一半要他出来单挑其他不怀好意的主将,一半要他别再坚持那缩头乌龟的防御法子,他们坚信眼下晋军人数多,便是横冲也能把北戎人冲散架。至于届时因为北戎那些阴毒的毒兵毒雾造成的损耗,那是值得付出的代价,至少能杀得尽兴,又能缩短驻军时间,不打仗怎么立功?不立功为什么来?
这些人都是顾瑾玉有意甄选之后提拔的,重情义寡弄权,重兵武寡算计,是顾瑾玉本能地循着顾小灯身上的长处,在外识人继而用。
顾瑾玉过去展示过许多次强硬的杀伐,现下他几经病危,案前还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苦药,最适合软化安抚。
等众人针对着防御和主攻之争吵得不可开交,他才咳嗽着制止:“为捍卫国境四方是忠,但穷兵黩武是祸,青湖边的白骨古来无人收,打仗有什么好?主将功成名就,万卒死无全尸,国力消耗得起拉锯战,那就锯着,以和取胜不比血流漂杵好?”
“我带你们到边关来,来日我回国都,最大的功绩不是胜败,是把将士们尽量一个不差地送回家。我半是孤家寡人,你们还有九族阖家,来边关一遭吃几十轮风雪就够了,既有太平法,就不要马革裹尸。听我的,我虽比座中诸位短年岁,但这四五年来,我可曾误过大家前程、伤过大家油皮?”
诸将高涨的情绪逐渐被顾瑾玉连番不停的煽情话和咳嗽声抚平,嗜战之情被思乡之情压过,逐渐弱了戾气。
只有些光棍仍争问:“可是将军,这四五年来你一直拼了命地往前冲,每到有军功的任务你比谁都不要命地争,你这回打仗不太对啊!以前你可都是激进疯狂的,现在到北境又怂又安静的,别怪弟兄们误会你是怕了,我们就担心,怕你因为年轻,上怕这异族的大天大地,下怕你那老爹的大威大严。”
顾瑾玉抬手捂住脖子上挂着的小药瓶,贴着它,就像贴着顾小灯的体温,就只有这么一点了。
他要是再中毒,再重伤,用完了最后这三颗药,他即便还苟活,顾小灯留给他的最珍贵的实物也没了。
“天地威严都虚无,我不怕它们。”他哑了声音,“我以前不畏死,现在怕死了。有一个人,有鹰,有犬等着我,我必须活着回长洛……我还得长命百岁,不然我怎么保护我的家人?”
营帐远处,张等晴正在严肃地处理药渣,耳朵竖得像兔子,当年有顺风耳功夫,现在只会更上一筹,他顺利地听完了那营帐中的对话,这才收回了内力。
他对军事没兴趣,只是总觉得顾瑾玉有点疯癫的不正常,担心重伤初愈后不好把控住局面,现在知道那小渣滓有数就行了。
只是顾瑾玉越有能耐,他便越不顺。
有一堆本事,还保不住小灯,实在是混账。
正伤心之余,顾平瀚不知从哪个旮旯角落里冒出来,手里还牵着一只黑白色小狗:“神医,你还没见过,这是小灯养的,叫小配。”
张等晴愣住,牵过那狗绳,小配不到他膝盖,初次见面便热情地围着他摇尾巴贴贴,他弯下腰,小配便兴奋地舔他,亮晶晶的眼珠子让张等晴幻视顾小灯。
张等晴看了半天小狗,忽然潮湿了眼眶:“它的眼神有点像小灯。我昨天在治顾瑾玉的时候,有一阵子好像感觉到和它现在一样的注视,仿佛那一瞬间小灯在我身后一样……我几年没见过他了,你说他现在要是出现在我面前,还能不能认出我来?”
顾平瀚蹲到他旁边去:“当然能。我都能认出你,他怎会认不出?”
*
时光过得飞快,顾瑾玉
的绮念和魔怔随着战事的规模一起膨胀。
后来他回望身处北境的两年生涯,那些长时间的生死危险、伤毒交加只浓缩成几缕印象,淡漠地在记忆里留个影,反而是那飘飘渺渺、几瞬几时的明暗情愫刻入骨髓。
那些有关顾小灯的感情一寸寸地和残缺的性灵缝合,顾小灯既补全了他的性灵,又在他的情海之间撕开越来越大的创口。
时间滚滚来到洪熹二年的仲夏五月时,顾瑾玉白天一切如常,越来越得心应手地弄权,到了晚上短暂地回营帐之内,闭上眼平复一瞬,再睁开眼时,狰狞的兵人相褪去,变成了个无措的相思病人——顾小灯的幻象就在他三尺之外。
顾瑾玉怔怔地看着他,血液在身体里奔流,唯有在这时才能深刻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小灯。”他唤它,并不怕因为干扰而使它消失,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幻象,他已经学会控制自己的幻象。
幻象顾小灯穿着广泽书院的素白学子服,活泼灵动地坐在床头晃着腿,它朝他笑:“诶,我在这呢。”
“今天是我们的生辰。”
“嗳,我知道。”
“我满十九了,你还是十七。”
“那森卿比我大咯。”
顾瑾玉的视线便模糊了:“长洛定时发讯给我,你还是没有回来。”
“我就在这呀。”幻象笑着拍手,“不哭,森卿,你听,我就在你身体里流淌着。”
顾瑾玉攥住手腕的脉搏:“那苏明雅身体里岂不是流着更多的你?你不要再去他那儿了好不好?你喜欢他病弱,爱他温柔,我也可以,我都能超过他。”
“可你总是有力所不能及的啊。比如丹青,天赋受限,你永远画不出苏公子那样惟妙惟肖的名画。你比他骁勇,输他风雅,你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你变不成他,也超不过他。”
顾瑾玉哑口无言,便只知道掉眼泪。
情和病一起滋生,但是放任夜晚的自己沉进越来越深的水里,从窒息里获取痛快是一件美事。
“我喜欢你。”他低下头重复着喃喃,“我想变成你喜欢的样子,我想变成对你更好的苏明雅。”
“我是喜欢你的呀。”幻象遵循着顾小灯见闻录里的逻辑顺从他,“森卿是我独一无二的兄弟,我们是何其有缘的人啊,你在我心里,仅次于等晴哥的重要性。”
“可我现在只想和你做|爱人。”顾瑾玉的腰越来越弯,声音也越来越沙哑,“我和你同日生,想和你同日死,想和你青丝白发,生同衾死同穴。”
幻象一时发不出声音来。
因顾瑾玉不知道顾小灯听到他这些话时会做什么新反应。
过了一会,幻象不好意思地笑:“这不对的森卿。你一开始就说过的,你说不能因为我污了你的声名,不能让我耽误你来日议亲,你该善始善终的。”
顾瑾玉不住摇头,一声声地辩驳着,但幻象并不改口。
他没有办法。
他记得去年顾小灯在苏明雅生辰的前一夜是这样和他说的,顾小灯从来没有对他滋生超过亲情的情愫。
他把恋慕给了苏明雅,把友情分给了葛东晨和关云霁,甚至还有祝弥、奉恩奉欢、苏小鸢等,而他的亲情里不止顾瑾玉,有顾家人,连小配都有。
而顾小灯仅给他的那份切成几瓣的亲情,也许在得知他的欺骗时就化作乌有了。
这是他设想中的事实,周而复始的自卑和自闭。
坚定且灰望。
“我喜欢你。”
【我不喜欢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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