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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小灯碰瓷拦了马车,肚子虽挨了一脚,好在没白挨,那顾瑾玉下车来扶起他,和风细雨地问情况,张等晴在一旁厉声说他们是顾家远亲云云,顾瑾玉温文尔雅问两句,就痛快地把他们带进了顾家。
顾小灯内心呼了口气,也不觉肚子疼了,开心地拉了满脸脏话的张等晴的手,安抚地晃两下,耳语絮絮:“哥,我肚子没事,装的装的。”
张等晴那眉头才松了松。
待真进去了,顾小灯发现镇北王府大得超乎想象,仆婢像棋盘上的棋子一样井然有序地飘来飘去,顾瑾玉所到之处都是齐整的“四公子”尊称,直到他们绕过前院走小路,往来人少空气才流畅了些。
进来得容易,张等晴心里打鼓,顾小灯却是泰然自若。
他认真地看着走在前面的顾瑾玉,他们明明同岁,顾瑾玉的个头却和张等晴一样高,看筋骨和行止没准是常年习武的,气质却是小书生的和煦,声音和说话腔调都很好听,长相还如其名,好看得很。
上天待他是极其眷顾的。
顾小灯酸溜溜地想。
大约是察觉到了背后的视线,顾瑾玉侧首扫过来,温和轻问:“身上可还疼?”
“我不疼。”顾小灯看向眉心愁得打结的张等晴,“但我哥疼,他左腿被踹着摔了一跤,走路走不直……”
张等晴揽住顾小灯肩膀打断他的话,轻蹙着眉看顾瑾玉:“敢问阁下,可是要带我们去见镇北王夫妇?”
“我先带你们安顿下来。父王今天忙于应酬,最快也只能明天得空。”顾瑾玉笑了笑,“这位远亲表兄,怎么称呼?”
顾小灯也揽住张等晴,嘿嘿地截他的话头:“我哥名字顶顶好听,叫张等晴!”
“确实好听。”顾瑾玉淡淡笑着,“那你便是张小灯了?”
顾小灯笑着摸摸耳垂:“嗯哪。”
张等晴一下子语塞,只得做势捏捏顾小灯的耳朵,顾小灯以为他在告诫自己不要话痨,便笑眯眯地竖指比了个噤声,摇头晃脑地点头。
他们勾肩搭背、眼色乱飞,并不知道这处贵胄家的手足骨肉都恪守规矩,端肃有礼,在顾家的规矩下,他们兄弟的亲密是登不上台面的粗俗形骸。
走了好一会,顾瑾玉在带他们拐弯时忽然停下。
顾小灯看见迎面走来一列人,为首三个衣着华丽,中间那个十六七岁,右手牵着个七八岁的男孩,左手边并肩走着个十二三岁的清贵少年,脸色较常人苍白,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天生不足的病弱美少年。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黏在他身上。
“三哥。”
“四哥!”
顾瑾玉和小男孩同时出声、同时行礼,顾小灯便知道前方有镇北王府的世子顾平瀚、幼子顾守毅。
张等晴也心里一紧,觑了那仙鹤似的顾平瀚一眼,被对方冷漠地扫视回来,不知怎的脊背发毛。
“瑾玉,你回得迟了。”顾平瀚脸上也是温和笑着,但声音无甚波澜,一股冷冷淡淡的疏离味,“今日府里忙碌,处理完琐事,早点过来。”
“是。”
顾平瀚手里牵着的顾守毅眼神雀跃,光顾着看顾瑾玉,倒没有在意两个陌生人,但饶是兴奋,他也规矩地站着:“四哥,苏家三姐姐、四哥哥来我们府上了,父王要在未时四刻带我们去苏家回访,你要是不累,就和我们一块去吧?”
“好。”顾瑾玉微笑着看向了那病弱少年,“明雅,许久不见,不知你身体可好些?”
“好了许多,多谢瑾玉挂念。”
顾小灯悄悄看那病弱公子,咂摸咂摸,知道了他的名字,苏、明、雅。
默念在唇齿间,温温柔柔的三个字。
苏明雅的音色极其好听,然而气弱,虚疲得磨灭了少年人本该有的朝气,听得他心弦直颤。
四个少幼公子彬彬有礼地来往几句,两拨人就擦肩而过,顾小灯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凝固在苏明雅身上,但那列人目不斜视地直接离去。
不止顾平瀚等公子无视他和张等晴这两个显眼包,他们身后跟着的仆婢长尾巴也全程文雅又肃穆,一眼都没看他们。事实上,从踏进顾府,除了顾瑾玉,其他人似乎都把他们当成了空气。
顾小灯觉得哪怕现在大叫一声也不会得到注目。
顾瑾玉也再没出声,安静地带着他们穿过眼花缭乱的数条小路,来到一座院子,把他们交代给一个二十几岁的祝管事,三句讲明,最后一句含笑的“等我一晌”,四句话说完转身就走了。
祝管事点头后什么也没问他们,直截了当地把他们带到一间客房,两句话就完事了:
“两位请休息,有事摇桌铃。”
“祝弥暂退。”
门哐当一声被关上,留下张等晴和顾小灯两脸懵逼。
张等晴皱眉:“这就把我们打发了?”
顾小灯好奇地张望:“哥,这里真挺森严的,你不喜欢拘束,感觉还好吗?”
张等晴欲骂又止,叹了口气:“先不提了,肚子怎么样?给哥看看。”
顾小灯脱了上衣,腹部一块脚掌印子的红,大有发展成淤血的端倪,张等晴横眉竖眼地骂那门房,顾小灯捏着小拳头一本正经地跟着点头:“哥,咱礼尚往来嘛,我也看看你的腿。”
两人随意地坐在实而不华的桌子上,张等晴高高卷起裤管,顾小灯敞着上身,都认真地看着对方的伤处。
张等晴打开了随身背着的小包袱,从里头摸出上好的金疮药。早前当卖货三宝的五年生活让他们积攒了好一笔钱,和普通人比,他们哥俩有的是钱,但是年少无势。
无势还怀璧,看不见的危险就更多了。
张等晴先给顾小灯上药,老气横秋地叹息:“顾家是挺森严,但那些恶意都是看得着的,比在江湖上当没头苍蝇强一点,好歹我知道,这里不会有人冲出来抓你去当药引子。”
“哥你大胆松口气,我也跟着安心。”顾小灯刮刮鼻子,聊些别的分散他的忧愁,“哥,我们不是在来的路上碰到三个公子吗?那个苏明雅,他长得好秀气哦。”
“我知道他,他爹可是当朝宰相。”张等晴揉揉那鞋印子,“苏家和顾家有连襟关系,那苏宰相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是皇妃,二女儿和你亲娘的弟弟安震文成亲了,那安震文就是你血缘上的小舅舅,也是个厉害人,去年科考中了探花。”
顾小灯肚子疼起来,龇牙咧嘴地故作无事:“那确实厉害!”
“苏家是名门望族,比顾家更有底蕴,顾家是两代将帅才顶出现在的门面,苏家是百年士族了,代代都有高官能人的。那苏明雅是宰相的老来子,还是个独子,妥妥的投胎赢家,但他娘胎里带了不足,天生有哮症,羸弱得跟什么似的。苏家每年都会大行好事,说是给他这个幼子积攒功德,恳求上天再留他几年。”
张等晴腾出手给了他额头一个弹指:“怎的,你看人家病歪歪的,上心了?”
顾小灯此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独特审美,也许是天生的,也许是后天养成的,甚至可能是爱怜自己的投影——他对病弱美人毫无抵抗力。
他摸摸额头回想那个病弱身影,稚薄的保护欲萦绕心间:“我就是看他长得好看。”
“小孩子家家,就喜欢看脸。你就没看那两个亲兄弟,还有那个假冒你的?”
“他们?”顾小灯呆了呆,刮着鼻子笑,张罗着去看张等晴的腿,“他们都是很漂亮的,长得漂亮活得也漂亮,我觉得他们很好,也很陌生。”
张等晴喉头忽然就哽住,不过是几句简单话,可这话就是对着他的肺腑一击即中,惹得他心疼又悲哀。
这时顾小灯忽然摁到了他腿上一处穴位,痒得他差点蹦起来:“!!”
“哎呀我按到你笑穴了!”
两人齐齐大笑起来,顾小灯乐的,张等晴气的。
是夜,两兄弟在这顾家的一隅之地睡了个好觉,自张康夜病逝,今夜他们总算睡了一个没有杂梦的饱觉。
顾小灯睡得尤其香甜,睡姿乖巧地抱着被子,暖暖软软地想睡到地老天荒……然后他就被一声大叫惊醒了。
他睡眼惺忪地抱着被子,结结巴巴地爬起来:“怎怎怎磨了?哥你鬼叫什么?”
他和张等晴是头对脚颠倒睡的,爬起来刚好看到头发乱糟糟的张等晴在眼前,乍然先觉得好笑:“叽叽叽喳,是谁头上顶着个鸟窝啊,哦是你啊?”
他眯缝着笑眼往后倒,窗外阳光还不刺目,他抱着被子还想再睡个回笼觉。
“小灯!”张等晴一把抓住了粽子似的他,紧张地晃他,“别睡了,睁大眼睛看看——你爹娘在这里!”
顾小灯弯弯的笑眼瞬间瞪成滚圆的大眼,茫然紧张地伸长脖子往外探。
只见客房的桌子上,坐着一个高大威严的英俊男人,和一个雍容闲雅的冷艳妇人,两人的容貌气度把客房衬成了宫殿似的。
张等晴那绑了活结的小包袱摊在桌面上,张康夜留下的遗物大喇喇地敞着,书信被男人展在手里看,信物玉戒捻在妇人指尖端详。
两人高贵冷艳又霸道淡漠,容貌气度相得益彰,无怪乎张等晴下意识就觉得他们是镇北王夫妇。
他们也确实是。
镇北王顾琰捏着信件,抬眼扫视他们:“顾家远亲?”
床上的两个少年半醒不醒地紧挨着,身体几乎是在颤栗,不敢说话了。
一旁的王妃安若仪则放下玉戒,轻轻招手:“孩子,过来。”
话是对顾小灯说的,顾小灯没由来的一阵害怕、欣喜,脑子像一团浆糊,裹着被子就下了床,像一只圆滚滚的粽子奔向了他们。
他今年十二岁,只有七到十二之间的五年记忆,年纪尚小,渴爱颇重,孺慕盖过了惧怕。
他奔到桌子前,圆滚明亮的双眼看看王妃,再看看镇北王,眼泪汪汪地弯起来。
他就这么兜着被子傻笑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失声,即是他进入顾家的长久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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