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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许多人来讲,容身之处是一个略显奢侈的存在,无论是精神上的,还是物质上的。
裴冬为周肆感到庆幸,“我不太能理解,但看样子,你现在很满足这样的生活,那就不错了。”
“对于眼下的生活,我确实很是满意,”周肆喃喃道,“去拯救那些病患,获得一些自我价值的实现,顺便,我还能从对病患的治疗中,追查离识病的真相。”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渐渐的,没什么好聊的了,话题就再次沉默了下来。
即便再怎么不愿承认,但时间的跨度仍让两人变得陌生,更不要说,命运的曲折,早就令两人都在不同的程度上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周肆很早就知道的,世间万物,没有什么是恒定不变的。
裴冬也有些难以忍受回忆与现实的差距,她准备离开了,临行前,她关心道,“你痊愈之后,有后遗症吗?”
对于旧友,周肆没有那么警惕,“有,但发作的并不频繁,也容易应对。”
“还记得我们那时中午一起看的电影吗?一部四十多年前的老电影《美丽心灵》。”
周肆进一步地解释着,“电影里的约翰·纳什患上了精神分裂,度过了漫长的痛苦时光,但在最后,他与痛苦和解,习惯了幻觉的存在。”
周肆的目光不由地望向门口处的镜子,“就像电影情节一样,当后遗症发作时,我也习惯了与幻觉和平共处。”
“听起来很不容易啊……哦,我该走了,”裴冬为难地解释道,“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照顾一下我的身体。”
周肆点头,表示理解,目送着她转身离开。
化身躯壳迈动着僵硬的步伐,机械转动的沙沙声不断。
到了门口前,裴冬忽然停了下来,又说道,“周肆,我们这些适格者们组建了一个互助会。”
周肆盯着电脑屏幕上的信息,头也不抬地说道,“不必了,我对于社交没有太大的兴趣。”
“不,我是说,最近互助会里出现了一些异样。”
裴冬犹豫再三后,还是将这件事说了出来,“近期有越来越多的适格者们失联了,有传闻说,有人在找我们这些适格者。”
这则消息没有引起周肆过多的注意。
登仙项目还在时,适格者们确实算得上是价值非凡,但随着登仙项目的关停,他们这些被筛选出来,进行意识升格测试的适格者们,也变得一文不值了起来。
周肆像是标准流程一样地问道,“你们有报警吗?”
“试过了,但我们分散在天南地北,目前没有什么结果。”
见周肆还是这副不在意的模样,裴冬提醒道,“周肆,我虽然不清楚你为什么与过去断开了联系,但别忘了,你也是登仙项目的适格者。”
周肆的眼神凝滞了一下,只听裴冬继续说道,“照顾好自己,周肆。”
说完,裴冬就离开了诊所。
周肆愣神了近一分钟,如同网络延迟的机械般,他眨了眨眼,再次投入进了工作中,可任由他怎么将心思投放进忙碌里,但一段段往日的碎片仍在他的脑海里呼啸而过。
在那暗无天日的病房里,思绪的风暴中另一道与自己无异的身影。
彼此对峙着,嘶吼着,争夺着“周肆”的定义权……
裴冬的到来仿佛是一把钥匙,她打开了那道尘封的大门,告诉周肆,即便他再怎么躲避、逃离,可始终无法斩断这命运上的联系。
周肆靠着椅背,闭上双眼。
……
车祸后,裴冬没有多余的资金维系在市中心的房租,于是她和周肆一样,不约而同地搬到了同一个市区,在寸土寸金的铵言市里,这里的房价很低,算是大城市难得的怜悯。
经过一段时间的步行与乘坐轻轨后,裴冬返回了自己的家中,她的家并不大,是标准的一居室,狭窄的客厅里没有沙发,也没有电视,有的只是一个化身躯壳的充电位。
裴冬控制着护理化身来到了卧室门前,在门后,真正的裴冬、她的血肉之躯正戴着神经驳接头盔躺在床上。
“呼……”
裴冬试着深呼吸,但护理化身不需要呼吸,这更多是一种她心理的本能反应。
按理说,车祸已经发生很长时间了,裴冬也该习惯、接受这一切了,但任凭她再怎么说服自己,每当这一幕呈现在眼前时,裴冬依旧难以接受,乃至感到痛苦与绝望。
“坚强些,裴冬。”
裴冬说着,推开了卧室门。
室内的窗帘紧闭,只有缝隙里透露了一丝的光亮,一张单人床摆在卧室的正中央,两边则是一些护理用具,以及一些生活用品。
裴冬看向床上,那里似乎正躺着什么,摄像头开始聚焦,模糊的画面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躺在床上的是一位身高在一米六左右的成年女性,她剃光了头发,光秃秃的脑袋上戴着沉重的神经驳接头盔,头盔上的指示灯保持着常亮,说明她的意识仍处于化身躯壳之中。
裴冬来到床边,轻轻地抚摸着神经驳接头盔。
起初,这位人类女性还留着长发,但长期佩戴神经驳接头盔,导致她头皮的患上了严重的毛囊炎,裴冬试过帮她处理,但始终无法好转,并且它也妨碍了头盔的佩戴,无奈之下,只能剃掉了所有的头发。
再看向女人的脸庞,裴冬记得这张脸,熟悉的就像是彼此见证过一生的朋友。
记忆里,她是一位充满生命力的女性,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肌肉线条清晰的像是刻刀雕刻,即便放到女子健美比赛里,也是可以搏一搏冠军的完美躯体。
周肆曾不留余力地赞美她的力量之美,还一度为她冠以女兰博的外号,后在她的锁喉下,周肆把对她的备注改成了希格尔德里芙。
这是北欧神话中,一位女武神的名字,在《尼伯龙根之歌》中,她的名字则演变成了布伦希尔德。
但如今女武神已倒下,成为了永恒战场上的一具待死的活尸。
随着长期的瘫痪在床,她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苍老感,皮肤微微发黄,皱纹如同沟壑般嵌进了皮肤下。
裴冬想起那些与女人同龄的人们,她们此刻应该在热情地投入某一段感情之中,又或是行走在某个奇山峻岭里,享受着惬意的人生。
可眼前的女人却只能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到。
裴冬为女人感到一丝的悲哀。
仿生手臂轻轻地撩开被子,护理化身没有嗅觉感官,但裴冬知道,这一刻屋内一定充满了尿液的氨气味,以及排泄物的腐臭。
裴冬小心翼翼地将女人的身体翻了过去,她很脆弱,长期卧床导致她的肺活量减小,很容易出现呼吸问题,裸露出的肩部布满大大小小的溃疡,这是骨突部位持续受压,血缺氧坏死所造成的褥疮。类似的溃疡在她的身上到处都是。
更换尿不湿与尿垫,处理排泄物,准备好热毛巾,裴冬仔细地清理着女性的臀部,将残留在皮肤上的污秽物处理干净。
结束完卫生护理后,裴冬拉开了窗帘,让明媚的阳光些许地照射进来,顺便令室内浑浊的空气流通。
随后,裴冬像是摆弄人偶一样,活动着女性的各个关节,避免关节畸变、血栓等病症的出现。
这样的流程重复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一天停下。
但即便裴冬这样精心照顾了,但女人的身体还是不免地肌肉萎缩,就像氧化腐烂的苹果一样,变成一具缓缓蜷缩起来的干尸,如同被绷带包裹的木乃伊。
一想到这里,裴冬的内心就被一股绝望感逐步吞食。
女人曾靠着自己的双脚征服了一座又一座的山峰,穿过一道道峡谷,她是这化身躯壳时代内,少有的凭借纯粹肉体征服大自然的存在,是周肆口中调侃的女兰博,也是他敬佩的希格尔德里芙。
可如今的她变成了这副模样,就连从床上爬起来,都做不到。
裴冬停下了手头的工作,一个莫名的念头从她的心底升起,裴冬缓缓地伸出双手,掐住了女人的脖子。
“你也很痛苦吧?”
裴冬喃喃自语着,只要稍稍用力,裴冬就能结束女人的痛苦,只要稍稍……向前走那么一小步。
机械关节稍稍用力,女人的脸色很快就变成了紫青色,同时,裴冬的意识也因缺氧变得有些浑噩,像是能眼前的女人感同身受一样。
寂静之中,若有若无的啜泣声响起。
裴冬突然松开了双手,跌跌撞撞地退到了墙角,机械的躯体试图拥抱住自己、蜷缩在一起,可关节的限位却只能让她发出那刺耳的、金属的摩擦声。
摄像头抬起,裴冬看着那晒在阳光下的裴冬,情绪再也难以弥合,歇斯底里的哭声响起。
从冰冷的扬声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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