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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文瑾阖了阖眼,看起来很疲惫。
并非那种被问得太多的不耐烦,也不像是受伤严重体力透支。
她眼神有点泛空,整个人透着一股子筋疲力竭,一种由内而外的虚弱感,不只是身体因素,精神方面的状态也很差。
所以哪怕她很长时间没有开口,韩非等人也没有追问,都安静且耐心地等待着。
良久。
等在远处密切关注着这边情况的小护士有些按捺不住,脚步往病床这边挪了挪——帘子虽然拉上了,但终究有缝隙,她能看见聂文瑾的表情状态不对劲,生怕这几个人是不是问得太多导致对方病情加剧,就想过来赶赶。
聂文瑾是唯一一个注意到护士动作的人。她微微侧头,看着护士的方向露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笑容,意思明显,是不用过来。
见她没有异样,护士才停住脚步没有靠拢。
“嗯……王树,或者说,任拓,他的养父母有点奇怪。”
聂文瑾的眼睛不大聚焦,有些放空,是在回忆什么的表情:
“时间过了太久,对当年的事情我记得不是特别清楚,不过他的养父母实在不太寻常,我还是能想起来的……”
她语速很慢,偶尔修改调整一下用词,不过总体来说还是表达得比较顺畅。
病床旁的三人听得逐渐入神,都被带回了二十年前滇省孤儿院的那个下午。
…………
二十年前。
滇省,南城。
位于城乡结合部的一个破旧福利院。
这地方的大名叫阳光福利院,不过在周围住的人,以及里面的孩子们,都喊这里叫孤儿院。
没人觉得这是某种社会福利,住在周边的人并不喜欢这里,因为院里的孩子们几乎各个都不好惹,在外遇到麻烦还喜欢抱团,哪怕他们营养不良长得都跟豆芽菜似的,真动起手来却非常吓人。
他们不怕杀人伤人会进监狱,更不怕被告家长,放在哪里都是一堆不知何时就可能被引爆的雷。
他们被各种目光隐隐约约地歧视着,于是用自己的方式反击。
而对于孤儿院里的孩子而言,有强势群体,自然就有弱势群体。
年纪小的女孩、残疾儿童,因为体力和身材上的差距,往往是最容易被欺负的。
长得好看但战斗力不强的也一样——长得好看且没有残疾的孩子,是有意向的成年人最喜欢的那种。这个世界很现实,那年头大部分人领养孩子是因为不孕不育,生不出来,而天生条件好的孩子自然更受欢迎。
在领养环节中,鄙视链是这样的:身体强壮健康、外貌好看的男孩最容易被领养,其次是聪明会读书的,或者占了其中某一项的男生,再次是条件与第一项相符的女孩,再后是长得不好看的孩子,最后才是有部分残疾或者不好看的女孩。
而夏苗,占了会读书、身体健康、外貌好看这三条,就算她是女孩,也照样有大把家庭愿意收养。但很可惜,在那个年月,许多家庭收养孩子并不单纯是为了有个孩子,更多的人是想用领养一个孩子冲冲喜,以便能生出来一个自己的亲生孩子。
“那个夏苗又回来了……啧啧啧,这都第几次了?走了三个月,回来又待了快半年,你们猜猜她下一次什么时候被带走,又什么时候回来?”
“听说她这次还是跟以前一样,自己跑回来的,我就不懂了,哪怕人家对她不好,可有吃有穿的,不比在这强吗?”
“我听老师说,这种就叫人心不足蛇吞象!”
“但我记得她上次回来的时候说,那家人想让她当童养媳?”
“当童养媳怎么了,在这长到十八岁出去,你以为能嫁个好人家吗,还不如知根知底的……”
“你不行,不代表人家不行呀,人家夏苗八岁就长得这么好看了,到十八岁那不得成天仙,哪有嫁不出去的!”
“……”
细细碎碎的议论在孤儿院各处发生,大部分人都是在背后说,但也有一小撮胆大不怕事的喜欢跳脸,当着夏苗的面都肆无忌惮。
才八岁的夏苗面无表情地走过花坛边那群人。
他们同龄,在这里呆着说话的孩子,年纪最大的也不过才十岁,还没从小学毕业,都在福利院附近的子弟学校里扎堆上学。这里头有男有女,却都不约而同地都在议论着她。
她已经习惯了。
但就在这时候,她听到身后有动静。扭头一看,才发现角落里窜出个男孩猛地扑进了坐在花坛台上的那一堆人里,随便抓住一个就开始挥拳。
……
“王树你他妈发疯是不是?!”
“放手!放手!”
周围的人七手八脚把男孩拖开。
夏苗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停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就抬脚要走。
一个人喊住她:
“夏苗你个狐狸精,要不是因为你,王树会打人吗?”
“你看完热闹就要走,什么意思?!”
被喊住的夏苗回头,皱着眉说:
“你是喜欢地上这个嘴贱的长舌妇,还是喜欢王树?”
那女孩长得平平无奇,也是八九岁的年纪,往日没少在背后嚼舌根子,但还是头一回跟夏苗正面对上。
她没想到,平常挨骂也全当没听到的夏苗现在居然这么刚,居然直接跟自己开骂了。
卡了好一会壳,她脸都涨红了,才怒火中烧地回骂:
“谁喜欢他们?我是看不惯你到处勾搭!”
“你要是不想被领走,那别人来选孩子的时候你就别出来啊,浪费那么多次机会现在又跑回来,你什么意思,长得好一点就不得了了是吧?”
“嚯嚯完了领养机会又来男孩子堆里嚯嚯,你不要脸!贱人!”
人的恶意,有时候来得就是这么突然。
夏苗冷眼看着她,良久,目光落到被拖开的王树身上。
王树的体型和力量不占优势,能按住别人打纯粹是因为他够疯,当然,打完之后他身上也有伤。一个本来看着斯斯文文的小男孩,现在一个眼眶被打得有些红肿,被众人一起按在地上之后,脸上还被地上的石子磨出了伤。
她走过去,把依然按着王树的那帮人推开:
“让开。把他放开!”
一群人纹丝不动。
由于发育时间的原因,八岁这个年龄段,男孩的力气很多都还不如女生,但是他们人多,夏苗再怎么推也无济于事。
地上的王树咧开嘴,冲夏苗露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随即看向按着自己的那群人。
他的目光逐一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哑着嗓子说:
“没听见她叫你们放开我吗?”
“不放的话,今天晚上等阿姨他们都睡觉之后,我挨个捅。”
“——我记住你们长什么样了。”
虽然是笑着在说话,但他现在的表情太疯了,让人看不出来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被他盯上的人都愣了愣,下意识松了松手,往后退了半步。
院里的孩子从来都不怕事,说要打架就一定会打。可打架归打架,王树这人是不是太疯了?动不动就说晚上趁着没人捅刀子……问题最大的是,他是真能干出这种事来的!
王树从地上爬起来,脸也没擦,就冲着夏苗笑:
“愣着干什么,走哇!”
“对街那条巷子里有个卖糍粑的,好吃,我卖废品攒了点钱,带你去吃。”
夏苗毫无波澜地点点头:
“好。”
两人就这么走了,只留下一堆孩子面面相觑。
阳光福利院并不算小,刚才打架的位置在福利院的最中心,周围都是各种小教室、食堂、宿舍,现在人多是因为这里有游乐设施,很多孩子没事都会来这边呆着,又能跟人一起玩又能晒太阳。加上今天周末,已经开始上学的孩子也难得清闲,所以人格外多。
在院子的东南角落有个小门,是铁栅栏门,门外是福利院工作人员的办公处,还有食堂的后厨。
门口站着三个人,将刚才的争端尽收眼底。
“院长,这里面的孩子还挺有本事的嘛。”
一个中年男人冲旁边笑了笑。
这三个人中,站位靠近的一男一女明显是夫妻,打扮看起来都很洋气。
女人穿着碎花裙、画着全妆,手里提着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黑色皮包,脚上是红色的鱼嘴高跟鞋,即便面容平庸,经过这样一装扮,看起来也贵气十足。男人穿着西装打着条纹领带,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头发被梳成往后的大背头,光滑无比,发蜡多得连蚊子都站不住脚。
在他们身边站着的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跟那丈夫年纪相仿,但显然没那么有钱。尽管衣着打扮已经尽量体面了,但略微开胶的皮鞋底、发黄的牙、腆出来的肚子,无一不体现着他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体面。
前两者是来领养孩子的人,后者,则是阳光福利院的院长。
院长打着哈哈,一边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汗水,一边试图挽救形象:
“那俩孩子是出了名的刺头,除了他们,其他孩子没什么问题。”
“哎呀,真的都是误会,这孩子一多,麻烦就多,他们老喜欢这样闹来闹去的,不过您出去打听打听,我们院里可从来没有出过什么恶性事件啊,小打小闹难以避免,但大的方面还是控制得很好的……”
女人打断他,笑眯眯地指了指远去的那两个小人:
“我觉得他们俩挺好的。”
院长当场卡壳。
男人也乐呵呵地附和着说:
“对,我也觉得他们俩挺好的。”
“院长您知道的,我和我夫人多年前就跟家里出国了,如今从海外回滇省,就是想回来寻根。”
“顺便,也可以看看有没有孩子合眼缘的。”
“海外领养很麻烦,更何况,我们希望领养一个真正的自己国家血脉的孩子,不然哪怕在海外再麻烦,也比回国要方便。”
“这两个孩子一看就有血性,是咱们滇省人的脾气,又长得好看,我挺喜欢的。”
“就是不知道,您这里能不能两个孩子一起领养?”
院长人都傻了。
他早就知道这夫妻俩是海外华人,回华夏寻根来的,本来是打算认认自己家祖坟扫扫墓,一时兴起才来福利院看看有没有适合的孩子可以领养。
海外早就已经有技术可以做试管婴儿了,现在刚过千禧年不久,但这两位说,他们认为做试管婴儿太伤身体,没法自然受孕就还是领养一个比较好,所以才来看看。近十年也有许多外国人到大陆领养了孩子去海外,院长听说过不少类似的事,只不过阳光福利院里还是头一回。
迟疑片刻,院长说:
“那男孩倒是没问题,他来院里也就半年左右,家里人都没了,亲戚不愿意带着,就送来了我们这。”
“就是那女孩嘛……”
“她之前折腾了好几次,因为长得好看,不少人家都看中了她想领养,但每次都呆不长久。要么领养家庭说她实在不听话,脾气差,要么她自己跟街道办告状说养父母怎么怎么样,反正就是非要折腾回来。”
“唉,也不知道一个几岁的小姑娘哪来的那么多心眼子。”
“你们到时候是要把孩子带到海外去的,按理说我忽悠着把那姑娘交给你们最好,可这有点缺德,所以还是把事情都说清了,让你们多考虑一下比较好,二位觉得呢?”
夫妻俩对视一眼。
他们知道,院长恐怕不是出于好心才把事情说清楚,而是因为他们答应了,如果找到了合适的孩子,明年清明的时候自己会再回来一趟,给福利院捐一笔款项用以修缮设施和房屋。这不是什么一锤子买卖,万一院长坑了他俩,后续款项就会直接泡汤。
这才是他将事情说得那么明白的根本原因。
沉默稍许,男人笑了笑,说:
“我想去跟那两个孩子聊聊天,再决定领不领养,或者领养谁,行吗?”
院长哪里有不同意的道理?自然是满口答应。
…………
医院,急诊部。
三人听着聂文瑾叙述到这里就停了下来,都纷纷回过神。
韩非思忖着,有点疑惑地皱眉问:
“抱歉,我有一个问题。”
聂文瑾看了看他:
“你说吧。”
韩非沉吟道:
“且不论为什么说到这里你就停了……”
“刚刚你说的事情,确实可以印证任拓从小就是那么个疯批,不过前半段都没问题,后半段我很惊讶。”
“你好像在用上帝视角叙述,可是在你的描述中,当时福利院院长和那对夫妻聊天的时候,你和任拓——也就是王树——已经离开了院子,去外面的小巷里买东西吃了,你是怎么知道他们在后面聊了什么的?”
聂文瑾虚弱地笑了笑说:
“因为那对夫妻,后来到我们买东西的小巷里找到了我们,并且将院长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了。”
“他们并不在意这话对两个八岁小孩而言难不难听,一点都没有遮掩地,将院长的目的和想法都告诉了我们,想让我们自己决定。”
“王树当时反应很激烈,他讨厌这对夫妻,然而他们说自己很有钱,以后王树去了他们家里也能变得很有钱,哪怕他们并不愿意领养我,等以后我们都长大了,王树有钱了,想怎么帮我都可以。”
“在国内,几乎不可能有其他领养人比他们家的条件更好,除非我们运气那么好,能找到两个白人领养自己。相比起来,他们还是华人,语言和文化没有障碍,比白人好得多。”
“最后王树答应了,还嘱咐我,等他走了之后无论如何也要尽快挑一个家庭长期领养,要不福利院里就没人能护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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