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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夏,你真的非杀莫平安不可么?”
偏僻陌生的巷子里,游星歌向并肩而行的夏空尘问道。
街巷幽深,周边民房内也少有亮光。夜色渐深,寻常人家大都早早歇息了。
夏空尘目光投向天边高悬的弯月,平静回答道:
“像他那种人,绝不会因为失败而沉沦。一次次跌倒,一次次爬起,然后跳出来……浪费我的时间。”
游星歌忍不住道:“难不成你有十足把握对付碧落谷谷主?”
夏空尘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确实没有十成把握。
从外域捡的好东西,几乎都在盖房时用掉了,他的实力处于前所未有的低谷。若在仓促间遭遇游神境修士,夏空尘推测,自己的胜率恐怕只有九成!
晦暗的光线下,他的侧脸显得越发凝重严肃。游星歌看在眼里,无奈道:
“所以,你稍微手下留情不就好了吗?下一次莫平安来找你,起码也是几年以后的事情。到那时,你说不定已经能与游神境大能平起平坐了呢。”
夏空尘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女,那一身黑衣与帷帽,几乎将她浸入阴影。他笑了笑道:
“如果三日之后的决斗中,莫平安的表现能够超出我的预想。那么,我会考虑留他一命。”
游星歌眼前一亮,连忙问:“怎样才算超出预想?”
夏空尘缓缓道:“从我手上活下来。”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游星歌快无语了。
夏空尘这家伙,看起来比莫平安脑子正常。但仔细想想,好像也没那么正常……
“对了,你为什么一直阻止我杀莫平安?”夏空尘忽然问道。
游星歌想了想道:“因为我想要亲自打败他,一雪前耻。”
“伱确定?”
“呜……好吧,我承认,是因为我们游家认为你值得拉拢,不希望你与碧落谷结下深仇。”
夏空尘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继续向前走去。
古巷幽幽,微凉的空气中泛着些青苔的味道,脚步声在巷子里嗒嗒的响着。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出巷口,面前是一条略显荒废的街道。街面青石碎裂,年久失修,缝隙间积着厚厚尘土,几株青草在月光下探出头来。
这条街上没有路灯,沿街建筑大多低矮破落,一眼望去皆是普通民居。街对面那排房屋后方不远处,赫然矗立着一面如山峦般的阴影。
那是昌武郡城的城墙。
此地位于余饶城区边缘,靠近昌武城西南角。十余丈高的城墙投下阴影,影响采光,令附近房产价值大大受限。
“如果说我在通宁街附近的房子位于平民区,那么这个地方,就是货真价实的‘贫民区’。”
夏空尘说话的时候,视线投向斜对面的一栋双层楼房。
这栋房子有别于街上的其它平房,带着一个不大的庭院,用半人高的木质栅栏与街道隔开。
但奇怪的是,这栋二层小楼也是视线可及的房屋中最破旧的。外墙一层层的木片补丁,楼顶新旧大小各异的瓦片,以及两侧明显由业余人士搭砌的低矮棚房,令它看上去就像一团被缝合的臃肿尸体。
“……你知道那是什么建筑吧。”
夏空尘凝望良久,轻声道。
“嗯。”游星歌点了点头,“余饶城区孤儿院。”
夏空尘又道:“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吗?”
游星歌眸中掠过一丝苦涩,却被帷帽黑纱遮住。
事实上,早在来这里的途中,她就已经猜到了目的地,以及夏空尘带上她的理由——
“你是想告诉我,一个人的起点不能代表什么。你出身如此破旧的孤儿院,却取得了傲视一洲青年俊杰的成就。所以,我应该放平心态,正视自己被莫平安超越的事实……”
“不不,你说什么呢?”
夏空尘一脸诧异道:“你看着这栋破房子,就没点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游星歌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的意思是……”
夏空尘恨铁不成钢地长叹一声:
“你不是民政司副司长吗?孤儿院归民政司管,你看看这都破成什么样了?还不拨点经费下来盖栋新的?”
“啊?”
游星歌目瞪口呆,愣神片刻后才道:
“各城区孤儿院的经费是有规定的,一般也不会有翻新的预算……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会想办法的。”
“走吧,带你进去看看。”
夏空尘迈步走在前面,游星歌随即跟上。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走向街对面孤儿院门口的小木屋。
并不严实的木屋缝隙中透出烛光,显然住在屋内的管理员还未睡下。这座余饶城区孤儿院中,常驻的民政司编外人员仅有一名“管理员”。在孩子们口中,往往将他称作“院长”。
半人高的栅栏门虽已关闭,其实连孩子都拦不住。夏空尘却在门口停下,伸手敲了敲栅栏木桩,大声道:
“老刘,开门!”
木屋内随即传出报纸翻动的声音,以及木椅在硬泥地上划动的声响。虚掩的小门被拉开,门口的地面上光线偏转。一個头发花白的老人端着烛台走了出来,嘴里喃喃着:
“这么晚了,又是谁来打扰我老人家……”
老人抬眼向夏空尘望来,与他隔着栅栏对视。老刘眯着眼睛,抬高烛台照了照,皱眉思索片刻,才终于惊讶出声:
“你是……小夏?”
“是我。”夏空尘微笑道。
老刘瞪大眼睛,手里托着的烛火一阵颤动:“我记得……你不是被发配混沌战场了吗?居然活着回来了?”
夏空尘道:“我运气不错。”
“嚯,我活了快六十年,还从没有听说谁发配混沌战场还能回来的。你可得请客,好好庆祝一番!”
老刘说着,伸手拉开栅栏门上的锁扣,开门让二人进来。走进院子后,游星歌向木屋内扫了一眼,只见昏暗中仅有一床、一桌、一椅,桌面上叠着几摞报纸。
游星歌不禁疑惑道:“老人家,你没看这两天的新闻吗?”
哪怕只看过一份最新的报纸,就不会不知道准将夏空尘的消息。
老刘瞧了瞧一身黑衣、帷帽遮面的游星歌,同样有些疑惑地反问道:
“像我这样的老家伙,怎么会舍得买当天的报纸嘛?最近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游星歌指了指他身后:“你屋里那些……”
“那是民政司吏员每旬巡视时带来的。”
老刘还没说话,夏空尘就开口解释道:“据说是民政司大楼里清理出来的老旧报纸。因为当废纸处理有些可惜,就送去各下属机构了。”
老刘也点头道:“对,我经常拿来当孩子们的识字教材!”
“少来!”夏空尘哼了一声,“一个月都未必会教一次,还不都是我们自己大教小、老带新?”
老刘憨厚笑道:“嘿嘿,是这样吗?我年纪大了,想不起来。”
他捋了捋杂乱的短须,转过身,与二人一起向院中望去。烛光不足以照亮整个庭院,却依稀能看见院子角落的棚房边上,有几个孩子正向这边投来视线,眼中倒映烛火,微微发亮。
管理员稍稍挺直了脊背,又对夏空尘道:
“小夏啊,你小子虽然回来了,脾气却还跟从前一样,这可不好。我跟你讲,以后可得老实做人,别整天趾高气扬的,不然早晚还要吃大亏!”
“呵呵,是吗?”
夏空尘笑了笑,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把银元,伸手洒在管理员用来放蜡烛的陶碟里。硬币在烛火下银光闪闪,在碟子里相互碰撞,叮当乱响,几乎让老人看花了眼:
“这,这……”
“这钱拿着,明天带孩子们去吃顿好的。”夏空尘道。
类似的事情,早在三四年前他就做过不止一次。不过当时拿的往往是实物,宰杀好的鸡鸭、牛羊肉之类,带进孤儿院给孩子们加餐。
余饶城区孤儿院似乎有这样的传统。夏空尘年幼时,也曾因此吃到过许多次肉食……
许多次?
恍然间冒出的直觉,却带着异样的违和感。夏空尘调动计算力搜索自身记忆,却发现其实仅有三次而已。
老刘没有注意到夏空尘一瞬间的失神,从几十枚银元的震撼中回过神来,连忙说道:
“小夏……不,夏爷!三年不见,您阔啦?”
夏空尘略有些走神,随口回道:“还行吧。”
“夏爷您谦虚了!我们院里一个月的经费都没有这么多!看样子您是在混沌战场立了功,拥有了军衔?我就说嘛,打小看您就机灵,如今果然大有作为……”
老刘连声奉承着。
角落里的孩子们大多是六七岁的样子,好奇地望着院门口的两位陌生人。只有一个稍大些的男孩,惊讶地张开了嘴,快步向他们跑来,口中叫道:
“夏哥,是夏哥吗?”
老刘往前走了两步,把孩子拦住,板着脸训道:
“没大没小,叫什么呢?这位大人可是军官!快叫夏爷!”
男孩一脸惊讶与迷茫。夏空尘走上前去,用手背将老刘轻轻推开,微笑道:
“小十六,没关系,像从前一样称呼我就好。”
头发蓬乱的男孩搓了搓满是泥污的双手,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夏哥,你还认得我啊?”
“当然。”夏空尘点了点头,“四年前的星洲庆典日,我带了几个孩子去繁华的主街上‘见见世面’。你是当时年龄最小的那个,对吧?”
“对对对!”
男孩开心得几乎蹦了起来:“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天的!那么多的灯笼,那么多的人,那么亮的光!等我长大以后,我天天都要去逛!”
夏空尘笑道:“那天是节日,可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的。”
星洲庆典日,也即五千多年前人道联盟开辟东宿星洲之日。在东宿星洲,也唯有这个节日可以与新年相比。
那一天,全城张灯结彩,烟火燎成长龙,灵力驱动的瑰丽光影在空中变幻。一眼望不到头的繁华街市上,数不尽的游人令宽敞的驰道都显得拥挤。
那一夜,夏空尘让孩子们手牵着手,最年幼的小十六由他亲手牵住,排成队在闹市中闲游。饭铺与沿街小摊上散发出的香气,令每一个孩子回去之后,衣领上都带着湿漉漉的口水印。
至于夏空尘自己,乃是锻体巅峰、通玄层次的高手,对身体掌控入微,自然不可能露出如此丑态——口水全都咽回去了,绝不在孩子们面前显露半分!
虽然仅是少年,他依旧像个老大哥一样,带着孩子们在街市间漫步、穿行,乃至奔跑。在偏僻的小巷中坐下,指着头顶的烟花哈哈大笑。
看着衣衫褴褛的孩子们眼中倒映着的闪烁夜空,那时的夏空尘,感到无与伦比的满足与惬意。
他牵着孩子们的手,带着他们由荒僻入繁华,再重返那条始终幽暗的街道。
就像在追寻某个人的背影。
仿佛在某个瞬间,他也曾仰着头,满目好奇地环顾这人间。他走在某个人身后,牵着一只冰凉柔软的手掌。
但夏空尘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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