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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昌武城中下起小雨。细碎雨丝湿润了长街,也给整座城市披上一层薄雾。
城西祝府侧门外,祝卿云一袭青衣,撑起红色油纸伞,缓步走入雨中。顺着横贯昌武城东西的玄枫大道,一路向东行去。
天色迷蒙,街道两侧依旧人流如织。花花绿绿的纸伞随人潮而沉浮,掩去行人脸上或匆忙、或忧虑、或平静悠然的众生百态。
这种时候,祝卿云总会越发清醒地认识到——在这世上,修炼者只是人群中的极少数。
祝卿云的亲人、朋友、同僚,几乎都是至少引气境的修炼者。但即便在昌武城中,引气境修士也不足总人口的二十分之一。
一个出身平民家庭的孩子,往往需要多达二十年的刻苦锻炼,才能将锻体境臻至圆满。但突破引气境的天赋与资源需求,将众多青壮年武者拒之门外,数十年难有寸进。
更不用说,大部分家庭根本没能力提供充足的营养供应。营养不足强行锻体,必然伤身折寿。
若是平民中条件稍好的家庭,往往会选择积攒钱财,为自家子嗣购买一次灵魄境启灵的机会。越过锻体境的积累,直接触碰超凡。
昌武城中年岁较老的灵魄境修士,大多承接启灵业务。市价单次在五十灵币左右,对平民而言相当昂贵。却依旧有许多人一生节衣缩食,只为换取孩子踏上道途的机会。
唯有如此,才能在起步阶段不被世家子弟甩下太远。
但这依旧很难。
在启灵仪式中一次成功的孩子,其实并不多见。祝家年轻一辈数十人中,也仅有祝俊文、祝卿云两人而已。
区别在于,世家子弟根据血脉亲疏远近,可以有两次、三次,甚至更多机会。而平民子弟只可能有一次。因为一次不成,足以证明修炼天赋算不上优秀。
资质平庸,就不会有组织试图招揽。没有外来助力,原生家庭也提供不了修炼资源的引气境修士,大概率毕生无望凝元。
这个世界从来不是公平的。每一级的跨越,通常都需要至少一代人的努力。
所以……祝卿云至今很难想象,昌武郡中为何出现了夏空尘这个异数?
三年前只是個十六岁的锻体境罪徒,三年后竟一跃而至正五品——那可是众多灵魄境在官场奋斗一生,都难以企及的高位啊!
与夏空尘有关的消息,已经登上昌武郡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据说星圣城的《星洲日报》也有刊载,真实性毋庸置疑。
夏空尘的存在,简直像是把往日的常识踩在了人行道旁的排水沟里。沟中水流湍急,雨丝溅起,正像是此刻昌武郡内涌流着的暗潮。
由郡守牧千风带头,几乎所有家族、组织,都试图对夏空尘进行拉拢。
祝家内部,这一任务自然是交给祝卿云。无论为了家族,还是为了她自己今后的发展,夏空尘都是绝佳的婚姻对象。
哪怕……仅仅作为一个妾室。
因为她的父亲已经声名扫地,再也无法成为依靠。
昨日祝立明殴打女儿、抢夺储物戒的恶劣行为,被祝承德在家族大会上当面斥责。会上各元老一致同意,将冲击灵魄境的机会交给另一位候选者,祝立群。
祝立明无颜留在家中,当天就搬了出去。从昨日中午到现在,祝卿云一直没有见过父亲。犹豫再三,终于决定外出找寻。
她担心一向重视脸面的祝立明,难以承受这样的打击。
祝卿云在落雨纷纷的玄枫大道上一路东行。
整条道路宽二十丈,最靠近两侧沿街商铺的是人行道,铺设棕色方砖;靠内侧的是供马车等交通工具行驶的道路,较为宽敞,铺设青黑色齐整条石。
最中央则是供修炼者低空飞掠的“驰道”。每当有人影飞驰而过,道中都会掀起白蒙蒙的雨幕,甚至溅湿近十丈外的行人裤脚。
祝卿云略微抬起红色油纸伞前端,抬眼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架着横跨玄枫大道的木制拱桥。表面红漆新旧相叠,显然已有多年历史。
那是连接红袖街与琴音街的人行天桥,同样人头攒动,更有些撑开了伞盖的街头商贩在雨中叫卖。
祝卿云缓步走近,从侧面楼梯上桥,向对面琴音街走去。穿过因为撑伞而格外拥挤的人潮,在喧嚣声中走过天桥。又前行数百步,拐进左侧的一条小巷。
她知道,父亲祝立明在这里有一处房产。幼年时曾来过几次,也是颇为难得的悠闲时光。
只要祝立明没有在红袖街整夜痛饮,大概率会住在这里。果然,才刚刚走到院门之外,祝卿云就闻到了些许酒气。
不知应该庆幸,还是应该失望。
眼前的房子与夏空尘的二层小楼差不多大小,只是多了个院子。枝叶繁茂的大树下杂草丛生,角落的两排花盆里却是一片枯败。
铁质格栅院门并未打开,中间却有明显用手捏出的形变痕迹。院内杂草丛中有两个小坑,以及一排凌乱的踩踏痕迹,直通向小楼门扉。
然而,那扇红棕色木门已经断成两截,倒在屋里。断折痕迹极新,却也有些虫蚁蛀蚀的小孔。门内地砖表面灰蒙蒙的,尘埃中印出几个脚印。
祝卿云望着这些脚印,长叹一声,足尖轻点,身形轻飘飘地越过院墙。
红伞轻旋,裙摆飞扬。她在房门前落地,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飘逸、优雅,是祝立明自小教导她的,身为世家子弟的骄傲。
但她一眼就看见,祝立明仰躺在屋内的老旧木椅上,毫无风度地双手垂落,沉睡未醒。
祝卿云并未收敛气息,她的靠近本应令父亲立刻惊醒。然而祝立明仍然沉睡,只有沾了些油渍的胸口衣襟微微起伏,证明他依旧活着。
“……父亲,我来了。”
沉默片刻后,祝卿云直接开口。
仰躺着的祝立明身躯一震,睁开双眼,直起身子向门口望去。父女二人目光交汇,祝立明带着血丝的眼球猛地瞪大,难以置信地甩了甩头。
他的双眼闭上又睁开,终于确认视野中的正是自己的女儿。祝立明忽然暴怒起来,表情狰狞地吼道:
“滚!你还有脸来见我!?”
祝卿云面色平静,不为所动。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门口,扫视这个仅有几张陈旧木椅、一方矮桌的空荡房间。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祝立明脸上,看着他愤怒的神情随时间而消退。在脸部紧绷的肌肉彻底松垮之前,祝立明忽然垂下了头,不再说话。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
“是你没脸见我,父亲。”祝卿云说。
听了这话,祝立明身躯又是一震,仿佛下一刻就要猛地跳起来,再给这不敬尊长的女儿一个响亮的耳光……
但他仍然坐在木椅上,像个低着头的雕塑。
“嗯,你说的对。”
稍一停顿,祝立明冷笑一声,继续道:
“所以呢?你来做什么?兴师问罪吗?呵呵,也好,那一巴掌你打回来吧,我不会反抗的。”
祝卿云没有动作,甚至没有发出声音。漫长的沉默在雨声中积淀,祝立明终于疑惑地抬起头来,又一次对上女儿那明亮得仿佛朝阳的双眸。
他忽然明白女儿在等什么了。
“……对不起啊,卿云。”
话音刚落,祝卿云未化妆而显得有些苍白的唇角,勾勒出了今天的第一个微笑。
她在门外收起红伞,缓步走进屋里。雨水从伞尖滴落,在厚厚的灰尘表面洇渗开来,似乎也给这个昏沉的房间带来了一丝清新的色彩。
“我接受您的道歉。”
祝卿云轻声道:“但不会有下次了,父亲。”
“谢谢。”
祝立明点了点头,神情非常疲惫,像是宿醉未醒,眼底却隐约有了光亮。
他开始为自己昨天的行为作出解释:
“卿云,其实昨天……那不是我的本意。”
“前两日,你告诉我元老会情况不对,很可能倒向了立群那边。其实我也察觉了这件事。我试图挽回这一切,但无论在谁那里,得到的都只是礼貌且虚伪的应承。”
“伱不知道那时候的我,究竟有多么暴躁……以及惶恐。”
“所以,在听说你手上有三万多灵币的时候,我非常想要拿到手。你不肯给,我很生气,甚至在一瞬间把你当成了阻我道途之人……”
“我知道,这很不要脸。我原本打算在成为灵魄境后,再给你补偿,用长久的时光修复关系。可惜啊,终究还是失败了。”
祝卿云听到这里,略微蹙眉道:
“但是父亲,你已经踏入凝元境巅峰多年。以你的天赋,按照过往统计数据,即便只靠自己,也有二到三成的成功率……”
“不,一成也没有。”
祝立明苦笑道:“因为我没有勇气去面对高概率的失败与死亡。你应该看清了吧?我就是这样的人。”
祝卿云默然不语,承认与否认在此时都显得不太合适。但沉默本身,依旧使得祝立明越发难堪,于是他转移了话题:
“对了,你很了解那个正五品准将,是吗?给我讲讲吧。我实在难以想象,究竟是何等超绝的天赋,才能做出如此成就?”
祝卿云道:“不敢说很了解,只是认识而已……”
随后,她搬了张椅子,驱使清风拂去灰尘,在祝立明对面坐了下来。
稍显昏暗的房间内,祝卿云伴着雨声开始了讲述。
关于报纸上或真或假的记载,以及她与夏空尘的每一次见面。言语间勾勒出恩怨分明、快意洒脱的英杰形象。
她的描述尽可能详实,唯独略去了她盛装拜访夏空尘时,那个如今想来极其可笑的提议——
祝卿云与夏空尘结婚,可以令他与爷爷同时得到拯救。
现在看来,夏空尘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而他的随手借款,确确实实地拯救了祝承德……
又似乎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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