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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元礼模楷, 季彦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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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天象示异,星变非常。

    京城内外,无不仰头观望。

    ……

    李承恩站在后院凉亭中,僵着脖子,瞳孔中映出的紫微星时隐时现。

    “娘亲,这天象……”

    宁安大长公主身上披着狐裘,坐在石凳上,抬头目不转睛,也不回应儿子。

    李承恩见母亲没动静,轻咳一声。

    宁安大长公主头也不回:“你是怕天星示警,会给陛下带来麻烦,还是担忧局势不稳,影响了咱们家的生意?”

    凉亭中只有母子二人。

    李承恩也不遮掩,干脆回道:“本就是一回事。”

    “这两年咱们背靠陛下的新政,做起海运生意后,好不容易才日渐宽裕。”

    “一旦陛下受了挫,别说承诺之后的外海藩国生意,恐怕手里这点好处,都未必保得住。”

    说着,李承恩忍不住抱怨一句:“海运,互市这种事多搞搞就好了,非要瞎度田作甚。”

    宁安大长公主静静听着。

    今年四十一岁的她,风韵不再,却养出一身雍容气度。

    她换了个坐姿,瞥了儿子一眼:“陛下召见你了么?”

    李承恩一怔,不明所以:“不曾。”

    宁安大长公主轻轻摇了摇头:“既然皇帝都不急,你急什么。”

    李承恩无奈,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若非他同样成婚四年了还没动静,此刻必然就顶回去了。

    正想着,便见到母亲突然将腰间所系的半枚玉环摘下,递给了自己。

    李承恩下意识接在手中。

    宁安大长公主表情寡淡:“这是陛下送给我与驸马的,今日传给你了。”

    李承恩朝母亲投去了疑惑的神色。

    宁安大长公主此刻睹物思人,不由想起死了两年的驸马,语气也带着些微怅然:“当初抄家冯保,我与驸马受了孙一正一些好处,截留了一二。”

    “之后,陛下便将这半枚玉环送到了府上。”

    这当然不是真的恩赐,而是赤裸裸的警告。

    哪怕已经七年过去,她此刻回忆起来,仍觉得后怕。

    李承恩那时候才十四,倒是从未听家里提起过此事。

    或是心理作用,他此刻骤然闻之,只觉得手中之物异常冰寒。

    宁安大长公主继续说道:“之后,驸马当即入宫请罪。”

    “陛下热切非常,不仅无有追究之意,还邀驸马一同用膳。”

    “席间更是频频命人为驸马添食加饭,但有推阻,便劝曰,事烦食少,岂能久乎?”

    “直到驸马大补足了,才被皇帝放归。”

    李承恩站在一旁默不吭声。

    因为他突然明白过来,他记忆中,某一日父亲回府后趴在门槛上呕吐不止,是何缘故了。

    宁安大长公主缓缓站起身,叹息道:“我不懂朝局,但我见识过皇帝的狠辣。”

    “如今他既然安居西苑,便轮不到你我为他忧心。”

    ……

    “啊?我不用为君分忧么?”

    朱衡本在仰望彗星,闻言不由回过头,纳闷地盯着于慎行。

    于慎行重重颔首。

    他在中进士之前做了朱衡近十年的幕僚,自是明白应该如何掰开了解释。

    于慎行思索片刻:“老师虽是少年进士,却从知县一步步走出来的仕途,即便此后养出名望,也是‘举能治剧’的实名。”

    “之后即便得罪了不少人,也靠着治政山东、梳理黄河的功绩,一举进入了中枢。”

    “老师的功绩不在党派,不在上恩,只在实绩。”

    “可以说,只要老师不掺和本职外的事,无论结果如何,仕途、身后名,都不会半点有影响。”

    于慎行说罢,抬头看了一眼夜空中的天象。

    自家老师性格不好。

    嘉靖十二年做县令的时候,因为不愿意腾出县衙给汪家少爷办婚礼,得罪了时任吏部尚书汪鋐。

    嘉靖二十九年做福建按察司副使的时候,又惩处了率众殴打秀才的李家衙内,得罪了时任吏部尚书李默。

    夏言秉政他就拒绝夏言的推举;严嵩上位他就给严嵩甩脸色;哪怕如今张居正辅国,互相也多有不愉快。

    若非朱衡有些本事,能让世宗皇帝见了其所修建的宫殿“瞪而悦之”,能让有所不满的高拱,在淹了老家后,也不得不承认“廷臣可使治水,无出衡右者”,恐怕仕途早就结束了。

    是故,哪怕于慎行很是尊敬这位固执的东翁兼老师,也不得不承认,这种跛脚官吏,还是少掺和朝局为好。

    孰料,朱衡听罢,突然脸色一垮:“哪来的本职外的事?我身居九卿高位,为陛下分忧,不就是本职?”

    见学生还要再说,朱衡直接大手一挥:“不许说,小捞仔挺好一君上,我不能没了良心,你给我换个路数再想法子。”

    于慎行暗道熟悉的感觉。

    嘉靖年间便是如此,他们这些幕僚出谋划策,面红耳赤想出上中下三法,最后东翁一概不听,由着性子直接从根子上否决。

    不过,于慎行并没有被驳回的不快,反而心中松了一口气,正色开口:“既如此……”

    “张居正固当守制,新法必不可毁!”

    他看向朱衡,认真道:“申时行威望不足,如今廷臣,唯老师与户部王国光,可为陛下真太保!”

    ……

    “师保师保,如今‘师’老的老,病的病,不就是应该‘保’出面撑腰了么?”

    许孚远拉上窗户,将天星异象隔绝在外。

    陈有年从桌案上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随口道:“能保陛下生个儿子么?”

    两人本是在衙署加班,正好见得星象,便顺势闲聊起朝局来。

    许孚远笑了笑:“诸法之自性空也。”

    “陛下才十七岁,急什么?世宗登基改制,不也大婚十二年后才有的嗣?”

    陈有年摇了摇头:“所以世宗之后就不改了。”

    许孚远埋怨地看了同窗一眼:“好生说话,免得隔墙有宋儒。”

    当初宋儒的事,可是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陈有年嘬了口茶,不甚在意继续说着:“如今天象示意,恐怕明日早朝,要再起波折,也不知你我当如何是好?”

    如今连进士都卷入其中,他们这些吏部郎中,恐怕没有置身事外的余地。

    许孚远耸了耸肩:“夺情夺就是了,难得遇到有个人样的皇帝,我反正是跟到底了。”

    陈有年闻言皱眉,不悦道:“陛下自是圣君,但你我也要做个直臣,守制乃人伦大德,岂容儿戏!”

    许孚远忍不住嗤笑:“什么三纲五常,我怎不见樵夫老农守制三年?”

    陈有年一时被堵了话,面色有些逐渐涨红。

    许孚远在吏部申时行手下厮混了几年,深谙捣糨糊之道。

    他见同窗面色不好看,立刻出言宽慰:“不过话又说回来……”

    “七贤之一袁公前年汲取陛下的学说,所得的新理学之言,甚是有理——看事情理当是一分为二。”

    “登之不喜张居正也好,认为三纲五常不可乱也罢,但新法总归是上利国家,下利百姓的,不能混为一谈,更不能一损俱损。”

    “上月养恩寺不知得了谁的授意,暗中游说两宫太后,欲废黜度田之事,直接被锦衣卫伐山破庙。”

    “本月国子监游行,请求惩处侵占田亩,蓄养奴仆的国丈李伟,皇帝拂了李太后的面,直接准了。”

    “各处都在拿人做刀,你我招子放亮点,万万不能落了他人算计。”

    这话公道,陈有年闻言,总算舒缓了神色。

    他认可地颔首道:“此为真理!”

    “大节之所在,我自不会丢。”

    许孚远欣慰地点了点头。

    这个同窗虽然臭毛病不少,但至少说得进道理,比起沈思孝、艾穆之流的老顽固还是好多了。

    他侧过身子,又将窗户推开一个缝隙,确认彗星离开之后,才将窗户推开透气。

    “嗯?这都落锁了,怎么还有人往皇宫去?”

    许孚远有些惊讶,吏部衙门外的千步御道,往里走,除了皇宫也别无去处了。

    陈有年听到同窗的声音,也站到了窗边,他眼神好使些,伸着脖子看了会。

    而后才见怪不怪道:“好像是钦天监监正朱载堉,今夜扫把星犯紫薇,不递奏疏入宫才是怪事了。”

    落锁之后虽然人不给进,但门缝里递纸条还是可以的。

    许孚远哦了一声,钦天监啊,那不奇怪了。

    随后,他又啧了一声:“说来也怪,当初陛下登基之初,亲自请这位郑王世子入朝尽亲亲之谊,他都无动于衷。”

    “也不知去年怎么回事,突然就自己屁颠屁颠进京了。”

    陈有年闻言,眼睛微微眯起,看着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喃喃道:“最好别是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许孚远摇了摇头:“他还不够格。”

    两人又说了一阵话。

    许孚远伸了个懒腰:“申时行那厮将吏部事全丢给咱们这些微末属官,也不知在哪里逍遥,实在不当人子,走罢,剩下的事明天再说了。”

    说罢,便收拾起东西来。

    两人熄灯离衙,浑然没注意那位钦天监监正,何时折返。

    ……

    皇宫大门一般是酉时落锁,寅时开启。

    但自从皇帝搬去西苑后,除了西苑严格禁行,紫禁城的前殿,管束往往不再以往那般严格,时有辅臣加班,晚些落锁的情况。

    甚至皇帝若是身体有恙,譬如染了风寒发热之类,辅臣还会特旨留值内阁。

    进出则经由每道大门处的侧面。

    也就是朱载堉此刻,跟着魏朝进宫的小门。

    不过,两人并未往西苑去,而是直奔内阁。

    朱载堉性子闷,魏朝为人谨慎,一路上两人也甚少开口交流。

    就这样,一路到了内阁。

    两人走到还亮着灯的值房外,先后站定。

    魏朝贴近房门,轻声细语:“陛下,奴婢将监正带来了。”

    朱载堉低着头,也不吭声。

    片刻之后。

    屋内一道清朗声音传出:“进。”

    魏朝闻言,将门推开作请。

    朱载堉也没有多余的话,迈开脚步径直走了进去。

    十月初冬,屋内烧着炭火,开着窗户,暖而不闷。

    桌案上一堆案卷,文书,略微有些凌乱。

    内阁的申时行正拿着笔伏案票拟。

    见朱载堉进来,抬头颔首示意,而后再度伏案,显得很是忙碌。

    朱载堉不知道这位群辅,或者说如今事实上的独相在什么。

    不过他也并不关心。

    朱载堉偏过头,目光从申时行身上,挪到了旁侧。

    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正负手侧立在窗前。

    着海青道袍,腰透犀束带,环佩玄履,发盘玉簪。

    夜风吹过,吹动腰间长发,与衣袍下摆齐齐飘动。

    惊鸿瞥过侧脸,正所谓,窗前临风倚翩翩,月照白面美少年。

    朱载堉收回目光,低下头行礼:“陛下。”

    那道身影终于不再仰望天穹,窥探星辰。

    他缓缓转过身来。

    露出一张十七岁的脸庞,俊秀干净,灿然明亮。

    朱翊钧矮身扶起行礼的宗室,顺势抓住双手,露齿一笑:“皇叔来了,朕心中便安了。”

    朱载堉汗毛一竖,即便一年多了,他仍旧有些受不了这侄子的奇怪癖好。

    他想挣脱皇帝的大手,却发现纹丝不动。

    无奈,只好开门见山:“陛下,今夜彗星突见,钦天监已经拟妥了卜筮卦象。”

    一边说着,他连连示意自己要伸手从怀中拿文书。

    朱翊钧闻言,浑不在意:“小道尔,找皇叔来不是说这个。”

    他看了一眼还未忙完的申时行,也没法进入正题。

    朱翊钧只好不顾这位皇叔有些红温的脸色,拉着手闲聊起来:“听闻最近有朝臣去找皇叔麻烦?”

    说来也得怪皇帝。

    早育是皇帝的职业美德,自己有所欠缺,自然免不得引发职场纷争。

    这麻烦不仅应在他弟弟身上。

    连这位进京搞科研的皇叔,路过时都得挨上一拳。

    朱载堉听到皇帝这话,不知道回想起什么,脸色突然复现些许恼怒:“正有此事!朝臣简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尤其这两个月!”

    “礼部诸大绶不顾官体,上门喝骂!说我挑在去年入京,有窥探神器之嫌,劝我早日迷途知返。”

    若不是见京城中数学搞得如火如荼,就算求他来也不来!

    谁知道还能被这样揣度!

    朱载堉越说越恼:“通政使倪光荐更是十足小人,托人递了拜帖上门,我打开之后,发现竟是骂帖,说我涉足朝局纷争,小心身死道消。”

    “简直岂有此理!”

    “哦!那工部万恭也是宛如土匪,昨日竟然指使他儿子潜入我府欲殴我,幸亏为人发现。”

    朱翊钧听着皇叔恼羞不已地如数家珍,心中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他有心同仇敌忾替自家皇叔骂上两句,但转念一想,能做出这种举动的,无不是忠臣,一时也骂不出口。

    朱翊钧思索半晌,最后还是支支吾吾含糊道:“是朕的疏忽,才让皇叔为朝臣所误伤。”

    朱载堉眼神怪异地看了皇帝一眼。

    朱翊钧见状,轻咳一声,安抚道:“再过些时日就好了,皇叔担待一下。”

    朱载堉还能说什么。

    只好拱手应是,口称皇帝大德。

    朱翊钧不欲继续纠缠,便一副正经模样说起正事:“修订历法的事,皇叔进展如何了?”

    钦天监官职世袭,本是祖宗成法,二百年下来,早就板结一块了。

    他如今能够将监正一职交给朱载堉,已经殊为不易了。

    若是想说服那帮老顽固,修订历法,就需要专业素养了。

    朱载堉闻言,自信回道:“再等二年,我便能修完《律历融通》与《圣寿万年历》。”

    这下朱翊钧倒是有点惊讶了:“这么快?”

    朱载堉沉吟稍许,解释道:“西洋的译本,以及刘学者的功果,对我都颇有帮助。”

    朱翊钧恍然。

    心中也颇为欣慰。

    他正要再说些什么,余光见到申时行那边已经搁笔,正在甩动胳膊。

    朱翊钧当即中止了话题,直接拽着朱载堉走到申时行的桌案旁边。

    申时行连忙起身,将手边的一份文书恭谨呈上。

    朱翊钧看了一眼这位任劳任怨的老黄牛,满意地拍了拍小申的肩膀。

    他从其手里接过文书,转而看向朱载堉:“这是今科考取钦天监的一百三十人名录,吏部、都察院、内阁,都已经批过了,还要劳烦皇叔走个流程。”

    选拔吏员的事,自开科设考以来,到如今都还在完善阶段,流程也往往高配。

    当然,怎么都绕不开本部衙门。

    朱载堉闻言,才知道皇帝半夜将自己叫入宫,竟然是这种小事,只觉得云里雾里。

    他不通政务,没心情细看。

    在皇帝关切的目光中,朱载堉直接从申时行桌案来拿起笔,挽住衣袖,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后,又划了一个圈。

    朱翊钧与申时行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露出笑意。

    老黄牛小申将文书接了回来:“劳烦监正了。”

    朱载堉莫名其妙。

    但显然皇帝跟辅臣都没有解释的意思。

    朱翊钧含笑撵人:“今日先这样罢,明日还有的忙。”

    申时行苦笑一声,揉了揉有些酸痛地手腕,行礼道:“臣先告退了。”

    朱载堉稀里糊涂行了一礼,跟着申时行,一并被带了出去。

    两人离去后,又过了好一会儿。

    魏朝走了进来,站在皇帝身侧。

    朱翊钧起身伸了个懒腰:“魏大伴,今日夜天星示警,朕要反躬自咎。”

    “大伴明日一早,去告诉礼部,就说朕早朝前要先步祈南郊,让五品及以上京官早做准备。”

    魏朝有些惊讶,皇帝不是对这种天人感应的事,向来嗤之以鼻么?

    怎么这次当回事了?

    来不及多想,魏朝躬身应是:“奴婢记下了。”

    朱翊钧自然不会向内臣解释什么,只随口问着话:“今夜两宫安排侍寝了么?”

    魏朝脱口而出:“回陛下的话,今夜是皇贵妃李娘娘。”

    朱翊钧有些无奈:“都说了两个人睡容易着凉,母后怎么不信呢?”

    魏朝赔笑:“陛下能文能武,身体十分健康,又岂会轻易着凉?漫说是两宫,便是奴婢也不信。”

    朱翊钧摇了摇头:“走罢。”

    说罢,他正要离开内阁,突然想起什么。

    又亲自将两侧的灯笼罩子取下,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他拍了拍矮自己一头的魏朝,煞有介事道:“最近天干物燥,到处都容易失火,让内廷都小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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