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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七年,秋。
河南承宣布政使司归德府,虞城县。
……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县城内,一辆马车匆匆驰来,周遭簇拥着的五品仪仗,彰示着来人在一府之地内数一数二的地位。
虞城县一干主官,跟在马车屁股后面,毕恭毕敬,亦步亦趋。
似乎是突然驾临的缘故,当地知县根本来不及提前给上官清理路上行人,腾退道旁商贩。
此时路人纷纷躲到街边的屋檐下,或者避入商铺之内,默契地用目光凑起热闹来。
马车停留在了一座府邸外。
是一座沉淀着书香门第的府邸,并不气派威严,只有一股百年家族的内敛与沉淀。
高悬的牌匾上,挂着积善之家四个字,只不过被白布遮掩了些许。
大门左右两侧又立着的通天纸,则是再度强调了这座府邸内,有长者离世。
停靠在府邸外的马车,车帘缓缓被掀开,一名四十左右,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走了下来。
其人叫停了随行官吏,快步走到大门口,亲自按住门环,叩响数下。
姿态可谓放得极低。
道旁酒肆中,未被驱离的好事者众多,自然不乏认识来者的人。
“似乎是本府同知?”隔得远的缘故,开口之前语气带着不确定。
所谓知府,乃是治理一府之地。
同知,自然便是一起治理,可谓副知府。
“别好像了,咱们归德府,能用五品仪仗的,也就司马同知了。”有人从仪仗和官服,作出了肯定的判断。
酒肆中眺望的不少人,都轻摇着折扇,颔首认同。
“司马同知是来沈府吊唁的?这都发丧三个月了,即便是新官上任,也不必如此攀附吧?”
有县学学子对于这种高官屈身攀附的行为,状有不齿地摇头。
突然有人驳斥:“攀附?兄台未免太过迟钝了,司马祉其人,在万历二年这一科的进士中,向来以手段狠辣而著名。”
“其人赴任真阳知县以后,刚开始还规规矩矩,与当地土官互不干犯,结果不知怎的,之后几年就突然戾气勃发了,纠补下官,破家杀人,无所不用其极。”
“这等酷吏,今日寻到沈府,恐怕不是什么易与的事。”
周围人还真不知道这位新官有这履历,不由多看了正在敲门的司马祉一眼。
见其礼数十足,不像来找麻烦的样子,不免有人怀疑:“沈家在县里扶贫恤困,与人为善,别说戕害百姓之举,甚至连半点违制的事都没做过,司马祉岂会因为新官上任,就随意烧火?”
“再者说,龙江先生沈鲤虽然自万历二年以后,就告病在家,但官职可从未被免去过,去年还因为《世宗实录》编完,推功升俸一级。”
“正六品的左中允,可比正五品的知府同知,高出不止一筹。”
“司马同知岂敢造次?”
这话一出口,众人只觉有理,纷纷点头。
先前说话那人却独自摇头,意味深长道:“沈家自然本本分分。”
“但作为百年豪门,归德府八大世家之首,总不可能是靠着俸禄积蓄起来的家财。”
说着,他用一种“这里面牵涉很大,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不必多说”的表情,摇头不语。
酒肆里围观众人抓耳挠腮。
这时候,突然有一名商人打扮的人,接过话题:“我这月才从京城回来,听到一路上都在传……”
“等今年秋粮收完,中枢或许就要丈量田亩,核查丁口了。”
话音刚落,众人霍然转头,向这商人看去。
“果真?”
“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点说!?”
“丈量田亩也就罢了,核查丁口恐怕要闹出大乱子吧……”
有学子后知后觉,突然反应过来:“秋粮,上月不是收完了吗?”
他朝众人投去征询的眼神。
有人摸着下巴缓缓点头:“所以……司马祉找到了归德府世家名门,八大世家之首的头上。”
众人纷纷有所悟,各自面色惊疑不定朝着归德府掌印同知司马祉看去。
只见其正被沈府的人迎进大门。
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
“回司马同知的话,晚辈姓名沈茧,字继成。”
沈茧走在前头不时伸手作请,将司马祉迎入府内,嘴上不卑不亢地回着话。
司马祉却浑然没有外面传的那样凶神恶煞。
他和颜悦色笑道:“那令尊给继成取的号,可有个蝶字?”
沈茧一怔。
只觉这位同知来者不善,竟然连他区区一个继子的身份,都打探得一清二楚。
不由越发警惕:“是,晚辈号蝶云。”
司马祉见这晚辈浑然没理会到自己为何问这话,兴致缺缺地摇了摇头,干脆不再寒暄。
他此行是来,寻沈鲤的——万历二年那位以病告假的日讲官。
对府上其他人,并没有太多兴趣。
他跟着沈茧走过庭院,步入厅堂,眼睛四下打量。
“同知请稍待片刻,家父更衣后便至。”
沈茧恭谨地请司马祉落座,交待了一句,便见礼要转身离去。
司马祉自然不会强留:“继成自去便可。”
他施施然坐下。
将衣袍整理了一番,便闭目养起神来。
自万历三年,司马祉选上庶吉士被外放以后,已经过去四年余了。
在知县的位置上坐了四年,和府中上司、乡绅,县内土官、豪门缠斗了四年。
吏部说他恪尽职守,为政有能,今岁将他升至归德府同知。
从七品到五品,已经是连升四级了,即便是从堂官降格为副手,也算是不小升迁。
但,还是太慢了。
按照以往的规制,进士外放任县令,往往三五年就升迁到布政司参议,甚至第二年直接升布政司参政也不无可能。
照中枢如今这样矫枉过正的路数走下去。
他司马祉,可能到致仕,都到不了穿上绯袍的一天。
不兵行险着不行啊!
正想到这里,屋外传来脚步声。
司马祉中断了思绪,朝外看去。
只见一名身材颀长,略显瘦削的中年男子,披麻戴孝,缓步出现在堂外。
司马祉见其丰神俊朗,心中暗自感慨一声好卖相,难怪听闻皇帝对其青眼有加。
他连忙起身相迎:“龙江先生。”
司马祉今年四十二,沈鲤四十九,都不算老迈,年龄和官阶的差距也不算过大,便没有称公。
沈鲤一板一眼回礼,没有丝毫托大:“司马同知若是公干,便称我官阶,若是私事,称我表字便是。”
司马祉笑了笑,模棱两可道:“亦公亦私,你我都是书香门第,互称表字便是。”
沈鲤字仲化,号龙江,鲤鱼化龙之意,尽在其中。
方才那位继子也是,沈茧,字继成,号蝶云,显然是天资平平,被寄托了破茧成蝶的祝愿。
这就是书香门第处处可见的痕迹了,不是暴发户能比的。
沈鲤再度行了一礼,才落座主位:“不知敬甫是为何事登门?”
司马祉闻言,突然挺直腰板,正襟危坐。
一瞬间,此人便有了主政一地,不怒自威的堂官模样。
气氛也随之变得有些凝重。
司马祉眼睛直勾勾盯着沈鲤,一字一顿,认真道:“今日此来,是有些劝告想说与仲化……”
他顿了顿,目光有些严厉道:“天下大势有若江河倒灌、泰山倾压,沈家最好是不要螳臂当车,免得被碾成齑粉。”
语气中的压迫与敌意,昭然若揭。
这份紧张的氛围,沈鲤自然也感受到了。
但他并没有露出恼怒的神色。
反而怔愣半晌。
他神情疑惑地皱了皱眉头:“敬甫所指什么事?”
司马祉见沈鲤这反应跟他预料中的完全不一样。
不由暗道此人好生难缠。
自己故意以桀骜姿态,想激怒其显露本性,结果其人却竟然不动半点声色。
他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沈鲤见司马祉这个反应,似乎略微回过味来。
他沉吟片刻,开口解释道:“万历二年时,医者说我思绪过甚,神枯意竭,心脑两衰,有性命之忧。”
“于是,陛下准我以病归乡后,我便慎思少想,无论天下局势,还是族内大小事,都从未留神关注过。”
“要么修持道藏静心,要么诵念佛经给亡父祈福。”
“所以,敬甫口中的天下大势如何,沈家如何,我全然不曾了解过,还请敬甫直言。”
司马祉听到这番话,突然有些摸不到眼前这位沈龙江的门路。
他此行已经做好了,与这位沈中允起冲突的打算了。
要么,答应他的条件,双方握手言和。
要么,就是他拿这位沈中允做垫脚石,坐实这个酷吏的名号。
但沈鲤直接推说不知,反而让他举棋不定起来。
沈家的屁股,不干不净,要说沈鲤这个话事人不知道,他是一万个不信。
哪怕沈鲤在官场,以及归德府士林都颇有贤名,但终究是沈家的家主。
尤其,士大夫的名望,也就那么回事。
无非就是做官只能管一代,名望可以传十世——尤其他作为司马光第十六世孙,到现在还能沾到光,就可见一斑。
所以在司马祉眼里,沈鲤可没有什么光环。
他看着沈鲤一副坦然的模样,观察了好半晌。
片刻后。
司马祉暗自摇了摇头,决心转换策略。
他沉吟片刻,单刀直入,盯着沈鲤的眼睛:“仲化,两京一十三省,入冬后,就要开始清丈田亩,核查丁口了!”
清丈田亩,核查丁口!?
沈鲤惊讶地看了司马祉一眼。
而后突然恍然大悟!
难怪了!
难怪这些时日,族人刻意躲着自己。
他作为皇帝近臣,东宫讲官出身,自然知道皇帝和内阁在隆万之交,筹谋的新政有些什么东西。
无论是整饬京营,亦或者是考成法,都不过是在为后面摇晃天下根基做准备罢了。
度田、税法、改制……
这些才是难啃的硬骨头。
所以,不过是风雨将至,恰有一滴,落在了自己的面前而已。
至于司马祉……
沈鲤并不将其人的试探放在心上。
他也明白司马祉为何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沈家是归德府八大世家之首。
他不知道自己的族人打着他的旗号,兼并了多少土地。
也没有算过,府衙、县衙之中,自己塞了多少胥吏进去。
更对族内频繁的联姻,与周边几大世家的暧昧,没有投入注意力。
他只知道,但凡想清丈田亩、核查丁口,归德府沈家,就是绕不过的门槛。
司马祉这是给自己当小徐阶了啊。
沈鲤忍不住笑了笑。
可惜他不是。
他一笑之后,立刻收敛神色,迎上司马祉的目光,肃然道:“我父四年前骤然离世,我母哀恸至今年,也撒手人寰,四年里,我养病兼守孝,沈家的宗产、田亩,我还不及过问。”
“既然朝廷要清丈田亩,核查丁口。”
“司马同知不妨由我沈家开始。”
他顿了顿:“公事公办便是,我会约束家族上下。”
俨然是改口称了官职。
司马祉有些惊疑看着沈鲤。
而后又化作狐疑,他实在按捺不住,好奇问了一句废话:“仲化果真?”
自他进门以后,沈鲤的反应,每每出乎他的意料。
此刻也更不知道该不该信。
沈家毕竟是归德府第一名门,如今这反应,未免也太轻易了些。
要是这位龙江先生的个人操守,真的这样清澈纯粹,愿意做个族奸,配合朝廷,那……其人以后死了,恐怕连棺材都没族人愿意埋。
沈鲤见司马祉一副不信的表情,他也不答,只是朝屋外唤了一声。
其继子沈茧在外闻声,快步走了进来。
沈鲤等儿子行完礼后,直截吩咐道:“去将族里田亩、佃户的册子取来。”
沈茧闻言猛地抬起头。
沈鲤坦然点头,摆手作驱赶状。
沈茧无奈,只好应声。
不一会儿,便有一摞一摞的账册,堆在了屋子中间。
见到这一幕的司马祉,此时终于相信沈鲤来真的。
他面露大喜:“仲化果是心怀国家的真君子!”
嘴里什么“名德高风,正声劲气”的赞叹,不要钱一般往外冒。
说着,便要学着传闻里皇帝的招数,上去拉住沈鲤的手。
沈鲤对于这种夸耀,没有什么反应。
他不经意挣脱了司马祉的手,开口道:“司马同知如今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是遇了什么激烈反噬?”
司马祉听到沈鲤这个问题,突然陷入沉默。
这个时候他已经信了这位沈中允,是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
半晌后。
司马祉叹了一口气,终于真情流露:“朝廷文书是月初到的归德府,令我等秋季一过,便开始度田。”
“当日,知府萧应宫,便直接挂印归去。”
萧应宫同样是万历二年的进士。
但成分比司马祉好,二甲前十,选庶吉士,两年知县,两年通判,直接升了知府。
无论是才能,还是手腕,都是上上之选。
可就是这般人物,在看到度田的文书后,连致仕待遇都不要了,直接挂印归去了。
这件事,在河南官场,可以说是震动一时。
沈鲤也只能沉默以对——挂印辞官在士林是好名声,说明不贪恋权势,但拒了利国利民的政令而逃,却也不是什么好事,这种行径,沈鲤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只听司马祉继续说道:“这就罢了,府衙的架子,我一个人还能顶得起来,代掌知府对我来说也是堪磨履历的好事。”
“但,府衙的胥吏多与各县豪族有牵扯。”
“消息根本瞒不住。”
沈鲤对此自然门清。
自己祖父沈翰做福建知府的时候,轻而易举就给其儿子安排到顺天府做主簿去了。
这就是官场潜规则,你录用我的儿子,我录用你的儿子,久而久之,豪门就将地方土官垄断一空。
“各大豪门得知了度田之事后,哪里会束手待毙。”
“月中的时候……”
司马祉抬头看了一眼沈鲤,笑了笑:“打着你的名义,到知府衙门胁逼我。”
沈鲤无动于衷。
只是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稍作解释。
这种事他自己也习以为常了。
若非下面打着他的旗号,蝗虫过境一般,沈家又凭什么在这十几年里迅速壮大?
司马祉继续说道:“我自然不能轻易退却,否则岂不是堕了我司马家的名头?”
“之后我死死盯着你……他们,生怕暗地里与我为难。”
“果不其然。”
“前日夜间,自兰阳县赵皮寨至虞城县凌家庄,堤坝有火药炸燃,火光冲天!”
司马祉说得轻描淡写。
沈鲤却悚然一惊,霍然起身,骇然道:“炸堤!?”
饶是他的养气功夫,此刻也忍不住惊惶失色。
司马祉点了点头,脸上尽是后怕的神色,开口安抚道:“没有炸毁,只是裂了一道口子,已经堵上了。”
“得亏当年管堤副使章时鸾良心不坏,筑堤时没有偷工减料太多,否则我治下若是出了这等事,即便不会槛送京师,也得离任待查了。”
沈鲤还是余悸未消,在司马祉面前来回踱步。
脸上思索不断——赫然是自万历二年养病之后,第一次开始动脑深思。
或许是太久不思索的缘故,过了好一会他才想明白。
沈鲤长舒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说着自己的看法:“应当不会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这段堤坝长二百二十九里有奇,用工五十万七千七百四十一,一旦炸了,绝非一会半会能修好的。”
“黄河决口,全府上下都要受灾,什么豪门黔首,良田瘠田,都得淹毁!朝廷查下来,又是一遭杀劫。”
“他们不会做这种蠢事,更没这个胆子。”
“这是在逼迫你,逼你坐下说和,逼你让步!”
司马祉早就想明白这道理,自然不用沈鲤提醒。
他无奈地两手一摊,笑道:“所以今日我便寻到沈家了。”
本以为,这些人身后真是沈鲤这尊大佛。
为此他还做了无数准备。
谁料却是虚惊一场。
但……这个结果反而比预料中的更好。
沈鲤闻言,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我家这一百年里,也兼并了不少,这是在拿我的族产挑拨我跟朝廷。”
说着,他忍不住冷哼一声。
真是将他当做什么人了,这些蝇营狗苟的事,竟然想他出面?
族产这种东西,不得不承认,沈鲤以前他还是很重视的。
至于现在……
他的发妻月事不调,这三十年里,孕了十一次,除了两个女儿外,全部胎死腹中。
九为极数,湮灭了他最后的希望。
他已经对延续血脉认命了。
相应的,对宗族、族产这些,也淡漠了不少。
比起宗族,他反而更加执着于精神的延续——这也是为什么,他的族人天天让他撇开妻子,纳妾孕子,他都无动于衷。
族产?
就算像徐阶一般多,又有什么意义。
不如传承一番属于自己的精神烙印,给世人留点有用的东西。
司马祉瞥了沈鲤一眼。
心中不由高看一眼。
此刻,他已经摒弃了来时的想法,有了新思路。
司马祉轻咳一声,缓缓起身。
他走到沈鲤的身前,行了一个大礼:“祉冒昧,请龙江公助我行度田之事。”
说罢,他一揖到底。
自己是流官,来河南不过四年。
沈家自沈翰中进士以后,发家一百年,扎根归德府,乃是土生土长的豪强。
若是能得沈鲤襄助,必然能事半功倍!
沈鲤闻言,沉默半晌。
最后缓缓开口道:“我母病逝不过三个月,未出孝期,不便抛头露面。”
“我先与你去一趟府衙,叮嘱我族的胥吏全心襄助司马同知。”
归德府的胥吏,有两成都是他沈家的人。
他打个招呼,至少可以让司马祉不再寸步难行,无人可用。
司马祉闻言,没有纠结到底是沈家的胥吏,还是大明朝的胥吏。
只是抚掌大喜:“大善!”
他再度上前,一把抓住沈鲤的手,就要将人往外拉。
……
虞城县回归德府城的官道上,仪仗队跟得远远地,缀在马车后面。
沈鲤与司马祉挤在一个车厢,相对而坐。
“自我离京之后,天下局势如何?”沈鲤正色相问。
河南的官道与京城周围的自然不一样,坑坑洼洼,让两人在马车里好生难受。
司马祉斟酌片刻,回道:“稍后到府衙,将邸报和新报给龙江先生过目,看过后便事无巨细,一览无余了。”
沈鲤有些惊讶:“新报卖到河南来了?”
他记得万历二年的时候,只在北直隶周围有售。
司马祉点了点头:“如今除了云南、广西、贵州、四川外,其余各个布政司衙门,都设有新闻版署,归通政司直管,下辖报纸印刷厂。”
“与邸报一起,加急传抄各省,再由印刷厂刊印,传于各府。”
“大概比京城的慢一个月。”
沈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如此,通政司的职权怕是又增加了。
恐怕真要有与九卿之称相符的地位了。
沈鲤摇了摇头,将思绪甩开,继续开口道:“那敬甫挑些大事说罢。”
如此,司马祉倒是没有推脱。
马车颠簸不停,司马祉娓娓道来:“龙江先生致仕以后,宣大对鞑靼右翼属夷朵颜卫用兵,是役,都督戚继光打杀了董狐狸,胡守仁将长昂擒拿入京朝贡。”
“十一月,皇帝选妃,册封了皇后,第二年三月大婚,开始亲政。”
听到这里,沈鲤有些惊讶:“这么早?那如今有皇嗣了么?”
司马祉叹了一口:“正为这事闹呢。”
“陛下至今无嗣,关于是否要再度填充后宫,朝中已经争论一年余了。”
“除此之外,还有在指责内阁操之过急,伤了陛下根本。”
沈鲤皱眉:“谁说陛下就一定伤了根本?”
这话,未免有些太过歹毒了。
只是无嗣,未必就是伤了根本,难道就不能是年岁尚且,耕耘不够么?
退一万步说,即便真的伤了根本,也不能这样堂而皇之的宣之于口。
否则,朝臣是不是该考虑谁来接任皇位的问题了?
司马祉叹了一口气:“谁说的已经不重要了,如今从南到北,都在这样传。”
“即便两宫出面解释,是皇帝日理万机,鲜有同房,朝官百姓也不认,私下里愈发沸沸扬扬。”
沈鲤意味难明地嗤笑一声:“除了有心之人故意为之,还能如何?恐怕还不止这点手段吧。”
司马祉惊讶地看了沈鲤一眼。
他感觉一路下来,这位龙江先生,越来越机灵了。
司马祉坦然点头,毫不避讳道:“如今潞王十二岁,已经加冠成人了,元辅屡次上奏,希望其出宫就藩。”
“但李太后以及部分朝官,断然不同意。”
“廷议上吵了好几次,听闻不可开交。”
“圣上被母后、弟弟,以及内阁、朝臣夹在中间,颇感为难,难以抉择,即便如此,还有人说陛下不顾亲亲之谊,苛待宗室亲人。”
沈鲤愕然看向司马祉。
难以置信开口道:“闹到这个地步了?”
争论同母弟弟潞王是否就藩,本质上就是在谋略起皇帝嗣位的问题!
这跟诅咒皇帝无嗣,插手嗣位有什么区别!?
何至于此?
司马祉将车帘掀开,再度确认了一下马车外没有外人。
这才坐回原位,开口道:“时局如此罢了,陛下弹压太狠,反噬自然层出不穷。”
“万历三年七月,圣上以新闻版署下辖各司吏员的招录,开科设考。”
“内容大致就是一些四书五经、数算之类的常识,加了一些逻辑学乱七八糟的。”
“万历四年,陛下将钦天监世袭的官吏,逐次汰撤,又以新闻版署的吏员招录为旧事,而后开科设考,考天文、数学两科。”
“其中,正九品的五官监候、五官司历,从九品的五官司晨、漏刻博士,亦在其中。”
“万历五年十二月的年会,又定下了顺天府吏员的选拔新制,不再由上官举荐,而是统一选考。”
“去年是第一科,考四书五经、数学、逻辑、文章。”
沈鲤嘴巴张了张:“日拱一卒,莫不是还要推而广之?”
这都要形成定制了,显然不是一时兴起。
司马祉并未接话,是否推而广之这种事,他哪里知道。
沈鲤喃喃自语:“难怪反噬层出不穷。”
皇帝这样做事情,别说朝官,连他听了都觉得荒唐。
如此种种,所得罪的人,可不是区区吏员。
吏员是怎么来的?官员指定的!
就像他的伯父一个举人都不是,被祖父举荐为顺天府主簿。
就像如今归德府的吏员为什么多是沈家人?因为不过是他沈鲤点点头的事,举手之劳。
要是按皇帝和内阁的法子来,朝官们还怎么安置亲眷?
地方世家又怎么继续扎根衙门,日益壮大?
这样下去……对皇帝不满的人,自然也会越来越多。
沈鲤想得深入了些,不由揉了揉眉心。
司马祉见沈鲤没有接话的意思,便接着刚才的话:“除了此事外,还有万历二年六月前后,王阳明从祀孔庙。”
“儒学的道统也随之定了下来,前以孔孟,程朱、后继七贤。”
沈鲤颔首。
这事他倒是知道,毕竟他离京的时候,皇帝已经人前显圣了,其目的也昭然若揭。
只听司马祉继续说道:“万历三年八月,李贽在汲取了皇帝的学说,以实践二字为基础,将‘进步’一词推陈出新——曰技艺。”
“朝廷之存在,有义务促进技艺,机关巧匠、刀耕火种、火器车船……等等。”
“万历四年三月,李贽再以实践二字为基础,将‘公平’一词推陈出新——曰分配。”
司马祉在这个地方浅尝辄止,并没有过多谈论。
“朝廷之存在,有义务调度资源分配。”
“此二者之平衡,又取乎时代之演进,有所权衡,正似阴阳之道。”
沈鲤听司马祉说完之后,他已经分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露出惊愕的神色了。
他看着司马祉,无言以对。
司马祉迎上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这次清丈田亩、核查丁口,便是以后者为学说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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