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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二年的宙光,似乎格外的短。
大事小事,一眨眼就走到了这一年的尽头。
四月的时候,朵颜卫的长昂进京朝贡,定下了宽河互市的细则,算是了结了朝廷此次用兵的手尾。
礼部还顺便在长昂临行之前,邀请其作为属夷,旁观了穆宗庄皇帝主祔太庙之礼。
五月,抚按题,山东东昌府属濮州、丘县、莘县、朝城、范县、清平、馆陶八州县,每年均徭银各五十两,共四百两,协济冠县供应之费,以冠县赋重难支也。
御批不允,移文户部,令日后但有州县赋重难支者,巡按亲赴研考,究其始末,细列根由,一一奏来后,再论摊派免赋事。
六月,新建伯王守仁从祀孔子庙庭。
同月,准建左州、新宁州,儒学各设学正一员,改土为流,用夏变夷。
七月,翰林院进《穆宗皇帝实录》,百官朝服庆贺。
皇帝亲考,评实录总裁官张居正等优上。
八月,海西者剌等卫女直都督阿失卜等二百十一名,并塔鲁等卫女直都督佥事笼卜等一百七十九名,各朝贡宴,赏如例。
上传口谕,令海西虏酋王台,纠捕建州女真王杲,不得有失。
九月,大雨连绵,穆宗昭陵毁。
都察院会同工部查核昭陵工作内外前后经管人员杨俊卿等,分别情罪。
命工部督修缮事宜。
十月,升赏蓟辽斩获功次官兵胡守仁等四百七十二名;升赏辽东斩获功次官兵吴梦豹等一百五十六名。
同月,原任兵部尚书杨博卒,赐祭葬赠太傅,谥襄毅。
礼部马自强请祀杨博于惟新阁,上不允。
除此以外,还有一些对首辅父母的封赏、经学上的争论等等。
……
时间摇摇晃晃。
转眼便来到了十一月。
这月的初二,又是一年冬至。
从清晨开始,天空中便开始飘起了鹅毛大雪。
紫禁城再度蒙上了一层银装素裹。
宫殿外、御道中、凉亭内,内侍宫女们三三两两,被大太监呼来喝去,指挥着清扫积雪。
当然,也有除雪无济于事的地方,譬如,西苑的几亩农田。
农田是今年才开垦的,乃是皇帝特意留给后宫劝农事桑、表率天下的用地。
而今年的主要活动,就是种土豆。
春夏之交时,已经种过一轮了,病死的不少,养活的不多,即便如此,秋天收获的时候,不仅礼部户部大唱赞歌,连市井乡里,也纷纷传颂。
当然,种一季已经不错了,如今都冬至了,按理来说地里肯定是不应该再播种土豆了。
但是嘛,本身就是做尝试的农田,总归还是要看贵人们怎么想的。
所以。
这一季的土豆,全军覆没。
皇帝跟选侍身上披着大氅,蹲在地上,内臣在旁边撑着伞,只有些许雪花飘到二人肩膀上。
朱翊钧放眼看去,将成片成片冻死的土豆收入眼底,只觉得牙疼。
他转过头,无语地看着李白泱:“李选侍是哪来的奇思妙想,决定在冬天种土豆的?”
土豆虽然才刚传进大明朝,但如今民间多少也积累了些经验。
他派人去搜购原种的时候,防治害虫、成熟的季节、土壤环境,农户或多或少会嘱咐一二。
至少是说过,京城的冬天,是种不活的。
奈何有人不信邪。
朱翊钧此时见着秋季刚育了一轮的种,转眼就成片地冻死,哪能没点心疼。
李白泱瘪了瘪嘴,有些委屈地嘟囔道:“是陛下说要先育种的,陛下只说选育个头大,熟得快的,臣妾就想着再选些忍寒的种出来。”
她昂了昂脑袋,不太服气地又补了一句:“臣妾都是按《陈旉农书》上所说来做的。”
朱翊钧一噎。
旋即又有些好笑地摇头:“人家是种的叶菜,你这换了土豆,想也知道不好使啊。”
李白泱从地里扒拉出两个冻死的土豆子,拿一根指头戳来戳去,闷声不接话。
朱翊钧见状,也不好再压力。
他将脸别过去,状若不经意地打起圆场来:“也罢也罢,朕再让司礼监去收些原种就是。”
李白泱总算找到台阶,她刨开土坑,将冻死的土豆重新埋了回去:“春季种的那批,臣妾还剩有不少,暂且不用去宫外收种的。”
朱翊钧听了这话没应声。
宫里也不差这点银两,主要瞧李选侍这摸样,还不知道要养死多少。
他干脆略过了这个话题,朝内臣招了招手,接过早已准备好的热巾,将手上的泥垢清理了一番。
顺势又将热巾翻了个面,给李白泱手拉过来也擦了两下:“那这些土豆就烂在地里吧,正好养一养地。”
李白泱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陛下,还是不了吧。”
朱翊钧疑惑朝她看去。
“陛下上次按照《陈旉农书》上作粪、粪田的法子,引申出的坑法堆肥,臣妾还在试呢。”
“臣妾给左边这两亩施了肥,中间两亩施了鸟粪,右边不曾施肥。”
“要是用土豆养了地,届时就不好分辨差别,比较效果了。”
朱翊钧这才恍然。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没有太分神关注这边,险些忘了去。
但是,不得不说,思想同频这种事,还真得身边人好感染。
至少李选侍接受得极快,这对照实验炉火纯青。
对此,朱翊钧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干脆地点了点头。
旋即又忍不住叮嘱一句:“作粪的事,还是不要亲自做了,不然天下人该说朕欺凌后宫了。”
倒不是他觉得堆肥本身埋汰。
而是让后宫做这种事,总有人会觉得埋汰。
现在也不是讲正确的时候,能少些非议最好少些非议。
毕竟往后几年里,“内职未备,储嗣未蕃”的非议,帝妃们还得有的受呢。
李白泱闻言,乖巧地应了一声。
她十几岁的小姑娘,对作粪这种事,哪能没有排斥之心,不过是皇帝抬出劝农的大旗,要是假于他人之手,总有些不太好。
如今既然皇帝发话了,她自然没有矫饰不肯的道理。
朱翊钧拍了拍手,拉着李选侍站起身来。
两人又围着田地周围转了一圈,有一搭没一搭地总结着经验教训。
正踱步说话的功夫,魏朝从远处快步而来。
他略微顺了顺气,才走到皇帝身后:“万岁爷,两宫太后请您去一趟慈宁宫。”
朱翊钧闻言,偏过头看向魏朝:“慈宁宫?两位母后选好美人了?”
两宫没事不会凑一块,更不会跑去慈宁宫。
所以魏朝一开口,朱翊钧就意识到什么事了。
从八月云集京城开始,到十一月初二,三个月过去,看来总算是选定了。
魏朝连忙回道:“回万岁爷的话,两宫选定了五十人留宫,正要陛下分定妃嫔品级。”
后宫的品级位号,颇为复杂。
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嫔、婕妤、昭仪、贵人、美人、昭容、选侍、淑女,不比官阶的序列少。
当然,品级虽多,但今日最紧要的,还是选出后、妃来。
这次选美被两宫看中的五十人,当然不是全都会给名分。
充其量也就选定三五人给名分——按照惯例,明朝选秀一般是只选出一后二妃来,名额极其有限。
至于剩下的四十余人怎么办?
自然是充作宫女,譬如两宫的近侍、皇帝的贴身女官之类。
这种宫女也是皇帝的女人,如果一时性起,是可以同房的——就像历史上光宗的生母,选美后充入了李太后身边做宫女,万历给母后请安的时候,不知想到了什么,直接来了兴趣,当场就将这位宫女给出溜了。
宠幸之后再册封为妃的,并不少见。
不过,这就不在今日分定品级之列了。
朱翊钧想了想,并未立刻动身,而是看向李白泱:“李选侍去不去?”
李选侍低眉顺眼,轻轻摇了摇头。
朱翊钧也不纠结,招呼一声让内臣女官送其回宫,自己则带着人转身往慈宁宫的方向而去。
……
选美这种事,是要在皇宫正殿进行的。
因为乾清宫年关时失过火还在修缮,慈庆宫重新装潢并未结束,于是,便放在了慈宁宫。
两宫难得同堂,朱翊钧一路上已经想象出了殿内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场景了。
可当朱翊钧进殿时,却发现两人安然无恙、气氛恬淡,不免暗道意外。
他走上前去,给两宫行了一礼:“孩儿给娘亲请安。”
他故意含糊了两宫嫡母生母之分,按理来说,应该区分着叫,譬如前者娘亲,后者叫姐姐什么的。
但如今大权在皇帝手里,加上以朱翊钧对这位嫡母的了解,肯定不会在乎,还不如让李太后舒坦些。
果不其然,李太后本来恬静的神情,立刻展露笑意:“我儿快起身。”
朱翊钧从善如流直起身,将大氅解下,递给一旁的内侍。
陈太后对皇帝的心机见怪不怪,只好奇问了一句:“李家姑娘没跟皇帝一起来?”
虽说是内定的皇贵妃,但正是走流程的时候,顺道一起点选了,才更符合皇帝滴水不漏的作风。
朱翊钧走到两宫跟前,状若随意道:“李选侍挖了一早上地,有些疲累,朕让她先回去休息了。”
他倒是理解小姑娘。
估计是什么“明明是我先来的”这种想法,心情看起来不是太好。
自己也没必要为了顺着这么点流程,强拉着人来站进选秀堆。
李太后此刻没心情拉家常,急不可耐将一册本子推到皇帝身前:“这是今次选秀的花名册。”
“上面诸美人的出身、年纪、性情,以及我跟姐姐的考语,分次列等一共五十人。”
说罢,便领着皇帝往侧殿去。
除了花名册以外,人自然也得见。
自九月秀女入宫以来,都是在两宫跟前听用,考察品性。
皇帝还没见着面呢。
三人来到侧殿,三张座椅,面前横着屏风,正是一个不会被外间看清,又能将视线穿透出去的布局。
外间的秀女侍立在殿内。
朱翊钧大致看了一眼。
但凡目光扫的七八人,无不是厥体颀秀而丰整,色若朝霞映雪,可谓秀丽出彩,婀娜多姿。
朱翊钧没有挨个细看一遍,而是很快就收回目光,顺势坐到两宫中间,将花名册翻开。
容貌固然重要,但有些姿色就够了,主要还是家世。
朱翊钧一边翻阅,一边随口问着:“婚姻大事,向来父母把关,孩儿还是先听听娘亲的人选吧。”
话音刚落,李太后当即便凑到近前,伸手往殿内指了指:“这个,河南开封府王氏。”
“父祖营商,老实本分,王氏本人蕴秀中闺、娴熟温良,尤其姿容,一见便知王氏母德旺盛。”
说着,便有内侍出面,将李太后所说地王氏带到近前,让皇帝可以透过屏风看得更清楚些。
朱翊钧闻言,忍不住抓了抓脚趾头。
所谓母德旺盛,就是看起来好生养的意思。
果不其然,他抬头看去,王氏身姿丰腴,奇峰突起,俨然是李太后称心儿媳的模样。
朱翊钧怕的就是这种。
他连忙打断了李太后,指着花名册上的家世,开口推脱:“娘亲,王氏有兄弟十八人,可见其父妻妾成群,只怕从小在家中未必得宠。”
“再者,兄弟太多,外戚封赏也是个问题。”
李太后皱紧眉头思索片刻,不由可惜地摇了摇头。
奈何儿子说的有几分道理,她也反驳不得。
只好摆了摆手,让内侍将人带下去,充入身边做宫女——看来是真的喜欢。
李太后很快放下了王氏,又指了指另外一人:“这个呢,直隶扬州府张氏。”
“祖上在成华年间立过功,父亲袭锦衣卫千户,张氏修习过经典,为人知书达理,很是体贴。”
话音刚落,内侍还未将人带上来,皇帝已经摇起了头。
“李选侍已经是南直隶扬州府人了,若是皇后再选扬州,未免让内外惊诧。”
俨然是没露面就被否了。
至于理由,同样让李太后反驳不得。
眼见见好生养,以及体贴有礼数的人选,都被儿子否了,李太后也是没辙地收回了指点的手。
朱翊钧又将目光投向陈太后。
陈太后沉吟片刻,说出了心仪的人选:“陕西西安府吴氏如何?”
“北人,父袭锦衣卫千户,独女,样貌也尚可。”
朱翊钧陈太后所说,在花名册上找到了对应的人。
看了一眼家世,确实如陈太后所说,各方面都很合适。
难得的北人,家世清白,读过四书五经,还会些乐礼,年龄也不是太小,六月满的十六岁。
皇帝思索的功夫,内侍也将吴氏带到屏风近处。
朱翊钧抬头随意扫了一眼。
当场就怔住了。
这……未免有些太好看了。
他突然明白过来陈太后为何中意这位吴氏了,这哪里是样貌尚可,分明有天人之姿。
鬓如春云,眼如秋波,口若朱樱,鼻如悬胆,皓齿细洁……
可惜,太好看了也不行,朱翊钧幽幽叹了一口气。
朱翊钧本来有所意动的心思,在看到此女容貌之后,又忍痛给否了。
倒不是他不喜欢漂亮的少女。
而是说,人有时候很难控制自己,尤其是面对自己极其喜欢的事物。
若是后宫选出这么个完美符合他审美的少女,对于作为皇帝的自己来说,未必是什么好事。
自己八月又过了一个生日。
随着年岁渐长,现在清晨醒来的时候,已经开始迷迷糊糊翻来覆去了。
这种情况下,要是选了这位吴氏为后,就别提什么接下来几年要“内职未备,储嗣未蕃”了。
怕是每天都得想着合卺。
还是打发远点,过几年再说吧。
随着皇帝摇头,内侍又将吴氏请了下去。
枯燥的选妃环节,没有丁点感情。
宁夏麻氏……
广东周氏……
陆陆续续因为家世不够纯粹、年龄过小等原因被皇帝否决。
尤其是年龄过小这种理由,直让两宫看皇帝的眼神不善——还嫌弃上同龄人了,非得要十五十六的。
朱翊钧也没法解释。
只闷不做声继续筛选。
山东赵氏……
南直隶林氏……
浙江杭州府刘氏……
嗯?
等等,浙江杭州府刘氏?
朱翊钧又翻回上一页。
这不是历史上万历六年选美的刘昭妃?
朱翊钧还以为看错了,又来来回回看了好半晌,确实是刘昭妃没错。
历史上是万历六年选的妃。
那一波人,如今大部分都才十岁。
他本以为不会遇到这种本应选中的嫔妃,没想到竟然跳出来个刘氏。
朱翊钧又确认了一番刘氏的年纪。
十四岁,正月初九生日,也就是还有一个月就十五岁了,这年龄不算太小。
这位刘氏的历史评价是,性情谨厚。
与郑贵妃那种动辄卷入殴打太子、毒杀皇帝一干大案的活泼劲不一样,刘氏入宫六十四年,一直都没有什么存在感。
既不受宠,又不犯错,安安静静活到了崇祯十五年——再活两年就能给崇祯递绳子了。
这样的话,肯定不是个好争的性子。
似乎正是朱翊钧所需要的。
他不由屈指敲了敲膝盖,陷入沉思。
半晌后,朱翊钧在这个名字上点了点。
一旁的内臣立刻会意,出去将刘氏带到屏风跟前。
朱翊钧凑近,投去审视的目光。
嗯,还挺好看的,虽然没有刚才那位吴氏惊艳,但也是丰颐广颡,倩辅宜人那一款。
陈太后见皇帝面露思索,似乎拿不定主意,便轻声宽慰道:“皇帝不必急于一时,多挑选些时日也无妨。”
朱翊钧将名册合上,转过头看向两宫:“娘亲,钦天监安排好日子了吗?”
两宫对视一眼,陈太后点了点头:“钦天监奏定一月二十八日尚冠,二月初三日纳征,三月初八日安床,十五日皇后开面,二十七日授册宝,还宫合卺。”
朱翊钧点了点头,直截开口表态:“孩儿早些定下来,也好让内廷、礼部早些布置大礼。”
他顿了顿,认真道:“娘亲,就杭州府刘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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