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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的早膳都已经冷了下来。
谢煊和姜氏坐在四方雕卷云纹的黄花梨桌前,面对着冷了的珍馐,只觉得一点胃口也无,也并不想叫女使进来,把粥菜端去热。
姜氏打开一口白瓷的碗盏,从里面舀出一碗七宝素粥来,递到谢煊面前:“多少吃一些吧,你今儿还有清明祭祀呢。”
谢煊接了过去,才开口道:“家中并不太平,母亲病重不能理事,蒋氏又在钱塘处理铺子的事,可这几日,出了多少的乱子?今日宛宁和昭宁又都受了害,凡事难道你就没有察觉?”
姜氏闻言心里很是不舒服。
蒋氏原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只是家道中落聘到谢家做女使,是在刚丢了谢昭宁,她正六神无主的时候抬起来的。蒋氏生得柔美温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聪明且持重,与她性子全然不同,也很得谢煊器重。前些日子钱塘的铺子有事,蒋姨娘便去了,不知何时能回来。
虽然蒋氏温柔敦厚,对她向来恭恭敬敬。但没有哪个主母,在听到夫君隐隐夸妾室的时候会舒服。谢煊的意思,难道不就是说,蒋氏在的时候,家里也没有这么多乱的事吗?
她冷哼道:“家里几个女孩儿不和,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只是不知道背后是谁捣鬼。以前觉得是昭宁的问题,可今日又知道,这事是谢明珊污蔑了她。那白鹭之伤究竟是谁人所为?我想索性翻过来查的一干二净,你偏不许。若是白鹭之事就彻查,能闹出今日姐妹阋墙,又无意伤了宛宁的事吗?”
听了姜氏的话,谢煊顿时无言。
掩盖已经发生的事,自然是有好有坏,他想的是以大局为重。无论家里出了什么糟心之事,面上不说,旁人也说不了什么。但若不查清楚,任由家里乱下去,恐怕也不是个办法。
但和东秀巷子那边,还是要顾及脸面。他们榆林谢家,虽也是富贵,但在这遍地权贵的汴京,又算得了什么。可是伯父家却不同,伯父如今是审官院的同知院,这可是极有权力的实缺。
何况三个堂亲个个出色,大堂兄谢炆最为显赫,如今任四川节度使。二堂兄是谏议大夫,亦在朝中说得上话,三堂弟是第三甲的进士,做了司天监丞。这般家世在汴京也说得上话。
他虽也是第二甲进士出身,可父亲已不在,又没得亲兄弟姊妹,唯与伯父家紧紧相连才是。
谢煊道:“罢了,是我说话没注意,你别往心里去。只是这次事关明珊,的确不好去查。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再依你的彻查也不迟。”
姜氏这才好了,但包子也吃不下去了。
谢煊却道:“不过今日之事,说是明珊给宛宁下药,我是怎么也不信的……”
虽然他不想和东秀巷子那边有龃龉,但既然已经认定了谢明珊,他自然不想再牵扯到自己女儿身上去,所以当场也没说话。
姜氏也觉得明珊不像给宛宁下药之人,但毕竟发现了证据,何况还亲眼看到她烫伤了昭宁,她也不想为谢明珊开脱,不由地道:“今日事不提,但那日白鹭之事,已足见是谢明珊说了谎,昭宁应是被冤枉的。”
谢煊看了姜氏一眼,姜氏耳根子软,他也是见识过的。
他道:“你这便信了她?这次虽明珊是污蔑于昭宁,但毕竟只是除去了一个人证,她打白鹭在先,白鹭莫名受伤在后。这府中又不会有歹人出入,白鹭总是被府中人所伤的。又能是被谁所伤?何况今日之事,家中几个女孩儿都牵扯了,唯独她没被牵扯进去,我怎么想,怎么觉得奇怪。说没她在背后捣乱,我是死也不信的。”
只是当场二堂嫂还在,他不想彻查罢了。
姜氏听了谢煊说的,似乎也觉得有些道理。
昭宁也不过是排除了个人证罢了,别的事亦是无法解释的。
她犹豫地道:“可是今日她看起来,着实有些可怜……似乎真的像是被冤枉的。”
谢煊亦不想说什么了,姜氏为人便是如此,他道:“我自然也不希望是她,只是告诉你,不要对她掉以轻心。”
谢煊又叮嘱她:“家中女孩儿三人中,宛宁性子良善,对姊妹也和顺,不过身子总是不适,这次她又无辜受害,你好生照料着她。上次我去高家议事还遇到了平阳郡主,她还问及宛宁近况。”
宛宁曾于高家琼花宴中,以一手颜体大放异彩,得了高家老夫人,便是平阳郡主的喜爱,觉得她性情温良,极喜之,便将之收为义女,几乎当亲女儿般疼爱。这件事在汴京闻名,宛宁也因此名声更盛。
宛宁是他和姜氏亲养,从一点点拉扯长大,他又教她琴棋书画,读书写字,投入了这般多的心血,感情早已深刻。她又德才出众,竟在外面都能给他争光添彩,让平阳郡主这般人物收做了义女,走出去人家莫不都赞他有这样一个极好的女儿,他心中自然十分疼爱。
姜氏点点头应下,宛宁的身子的确时常不好,需要她多加照顾,这个她是注意着的。
谢煊又道:“昭宁是从西平府回来的,被舅兄宠大,母亲对她也极是放纵,你要严格的管教她才是。眼下母亲这般病重,医郎已经说了,决不能再受半点刺激,不可再让她做出荒唐之事来,害了她祖母的身体。”
他对谢昭宁严苛也是无奈之举,这个女儿不是在他膝下长大,又被她舅舅和祖母给宠坏了,时常做出恶事来,他不严厉些如何才好。若对她不严,迟早将母亲也拉下水,被她害了名声,又殆害宗族,这是他绝不许的!
谢煊想到私下医郎告诉他,如若再这般下去,怕是连半年的活头都没有,他听得心惊肉跳,当即便暗中派人将均安堂守住,吩咐日后无论谢昭宁做了任何顽劣之事,受了何等惩处,都决不能告诉老太太知道,只叫老太太好生养病就是了。而这些老太太都是不知道的,她从来都与世无争。
昨夜谢煊已经跟她说过这话了,她也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姜氏道:“你放心吧,我自己的女儿,我还能不知道管教她?”
谢煊心想,你若是真的知道怎么管教,今日就不会出这样多的乱子了。
“至于芷宁……”谢煊沉吟了一声。
谢芷宁虽然才貌不出众,但从不惹是生非,对姐姐们也都极好。谢昭宁如此性子张扬,她还能与之交好,足见温婉乖顺。谢煊只是道:“就好生养着吧,她也是个乖顺不惹事的,平日有她在她长姐旁边规劝几句,倒也还好。”
姜氏却轻哼了声,以前她也是觉得这庶女乖巧,养在那里也不妨事。可今天这事,她却不信她无辜。她道:“我却觉得与她有关,我瞧着她总是不舒服!”
谢煊无言,姜氏平日对谢芷宁并不关心,她眼里只有她生的和她养的,现在还能说出如此言之凿凿的话来?
谢煊不理会她此话,而是想着刚才姜氏所说的,凝视着手里那个拇指大的小瓷瓶:“其实你说的也对,凡事不能总是遮掩……”随即叫了他贴身的李管事进来,将瓷瓶递给他,吩咐道:“查查看这东西的来路。”
他总是隐约有感,觉得和谢昭宁还是有什么干系。倘若最后查到是谢昭宁所为,用这般恶毒的行径,竟能害人毁容,他是决不会轻饶的。
李管事恭敬地应诺,双手接下。
*
谢昭宁从母亲处出来,没有先回锦绣堂,而是去了均安堂看祖母。
昨日祖母病发,她本就十分忧心,只是还要去料理谢明珊的事,来不及先去看祖母,现下料理完了,自然直奔祖母这里。
周氏今日气色似乎好多了,正躺在罗汉床上,靠着迎枕在看书,听到她来的动静,抬头看她含笑道:“今儿是清明,蛮蛮怎的没去祭祀?”
祖母这般问她,谢昭宁顿时有了种岁月静好,祖母与世无争的感觉。
谢昭宁却道:“祭祀又有什么意思,我来陪着祖母才好玩呢。”说着就坐在了周氏身旁,凑过去看周氏看的书,发现是一本《太平广记》。
谢昭宁前世有些不学无术,但这般的书,她还是知道的。
周氏见她瞅着,就笑道:“以前你总不爱看书,觉得看得头疼,如今想看了?”
谢昭宁是边漠长大的,当年大舅舅亦是想让她进学,但谢昭宁性子桀骜,又无人管束,先生又哪里管得住她,因此久而久之,自然就不学无术了。
但如今的她却想变一变,她觉得便是自己以前懂得的道理才少,才使得自己心胸狭隘,现在她极想读书。她拿过这本《太平广记》看,只是此时,周氏却看到了她手背上的烫伤,连忙拿过她的手来看,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谢昭宁道:“无妨,祖母,只是被茶水烫了一下,并不打紧。”
但周氏却如临大敌,要梅姑将膏药拿来,她拆开谢昭宁的手,亲自给她涂药。
清凉膏装在核桃般大小的乌玉小罐中,祖母用手小心地挑起,涂抹在谢昭宁的手背上,用指腹的温暖轻轻化开。
谢昭宁看着她仿佛给幼猫疗伤般小心,笑道:“都说了无妨,祖母何以这么小心?以前在西平府的时候,我从马背上摔下来,腿上青红了一片,没涂药不也好了。”
祖母却瞪她一眼:“你那时才多大,如今已经及笄了,眼看着便要嫁人,身上若是留下了伤痕可如何是好!你今后每天来我这里,我给你涂药。”
十分放心不下她自己涂药,仿佛怕她马虎了。
谢昭宁便自己赖在祖母怀里,见那两个姑子只在外面洒扫,蹭了蹭祖母柔软的衣襟,轻声地道:“祖母,您知道吗,今日我使谢明珊承认了,是她污蔑了我!父亲母亲也都认了。”
这样好的消息,当然要告诉祖母知道。祖母知道了,病肯定能很快好起来的。
周氏眼眸一亮,笑容也更大了些:“当真?你用了什么法子?”
谢昭宁却又笑:“我不能告诉祖母,不然祖母定说我坏得很,竟然这样算计别人!”
周氏轻轻一叹,伸手摸她的发,随即道:“傻蛮蛮,你这是为自己讨回公道,你用什么法子,祖母都觉得好得很!祖母这辈子,便是长得太过顺遂……”
周氏出身极好,嫁给老太爷后亦没受过苦,儿子媳妇倒也孝顺,这辈子连与别人红个脸都是没有的。做过的最大的错事,便是弄丢了蛮蛮,她因此潜居十余年,知道找回了蛮蛮也不敢去见。知道最后得知,找回的蛮蛮竟是假的,才不远千里,去将真正的蛮蛮接回来。
回来后她本想好好待蛮蛮,却又病得连床也下不得,蛮蛮的教养只能交给她母亲,可她觉得她母亲偏疼谢宛宁,她母亲又觉得她极不懂事,两个人时常吵起来,闹得鸡犬不宁的。她看蛮蛮和她父亲母亲关系不好,时常觉得委屈,又想着她是被自己弄丢的,若不是她,蛮蛮哪里会和父母亲分别,因此自己就加倍的宠溺她,护着她,生怕她再觉得委屈了。
哪怕有时旁人都觉得过了,她也不改,她心想,若是她不疼着蛮蛮,谁又能疼着她呢。
周氏想了想道:“蛮蛮,祖母待你再好,迟早有一天也是要去的。要紧的,还是你要修缮与你父亲、母亲的关系,同他们好生相处,以前祖母同你说这些,你总是觉得烦,但你好生想想,是不是这个理?至于谢宛宁,你不要去在意她,她总不是亲生的,你只要改好了,有祖母在,她决不能越过你去……”
周氏对谢宛宁甚是陌生,因她占了谢昭宁的位置多年,对她有种说不出的不喜。但是周氏还是太过简单,她并不知道谢宛宁和谢芷宁背后的事,更不知父亲对她们二人的偏信,亦不知背后还有个的蒋姨娘。谢昭宁也不打算告诉祖母,她如今这般病重,若是再愁这样的事,还能有多少活着的时候?
待她将这些人一一都除去了,自会告诉祖母,让她高兴,她就不会因此郁结于心,便也能多陪她许多年了。
父亲对她成见甚深,无论她怎样的演,不是将真相彻底揭露在父亲面前,他是绝不信她的。至于修缮和母亲的关系,却是她要做的。
谢昭宁只是告诉祖母:“祖母放心,孙女都明白的!”
谢昭宁看周氏这里布置得空落简单,周氏已经到了不在意这些外物的年纪,博古架上只摆了佛手,高几上也只是一盆绿萝。又因病,祖母不叫孙辈们来请安,伺候的人也少,每次她踏进均安堂,总觉得甚是萧条。
她笑着拉祖母的衣袖道:“祖母,不然孙女搬来和你一同住,叫你这里热热闹闹的!以后孙女若是不嫁,便随祖母住在这里终老!”
周氏听了她的话,却严肃了脸色道:“青春少艾的,不许你想这些,也不许你搬过来,仔细祖母过了病气给你!”
谢昭宁笑嘻嘻地又靠在她身上,周氏才知道她是玩笑话,逗自己开心。
屋中正在给祖孙二人烹茶的梅姑听到也笑起来:“大娘子是恨不得长在您身上罢了!”
周氏也瞪了她一眼。
见谢昭宁伏在自己怀里,梳着珠子箍的双鬟髻,那发丝漂亮得如同绸缎一般,缀在其中的珍珠闪闪莹光,半侧雪白的脸莹润如玉,长睫垂下,脸颊上还微带着红晕,是那样的惹人怜爱,周氏看得的心都要化了。
她摸着她如绸缎般的长发,说:“蛮蛮不许想这些,我的蛮蛮这样的好看,这样的好。祖母想过了,你定是要嫁给这天下间最好的男子的,祖母要好生活到你出嫁的那一日,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男子,才能娶得我们蛮蛮呢!”
谢昭宁眼眶一热,祖母前世死时,甚至还未看到自己出嫁呢。
她认真地道:“那祖母定要好生、好生地活到那个时候,看到孙女会嫁给什么样的人,好不好?”
周氏笑了笑不说话。
大概是承诺太重了,怕实在给不起,所以不回答。
谢昭宁却执着地盯着祖母,甚至孩子气地伸出小手指来,于是周氏也只能轻叹了一声,伸手也勾住了她的手指,道:“好,都依你,祖母一定要活到那个时候!”
谢昭宁看到祖母的手已经极瘦了,手背皱纹纵横,青筋突出,甚至骨骼也隐约可见。她心中一惊,前世祖母之死,正是在她被诬陷推谢宛宁下阁楼,父母亲都不信她的解释,要将她送去静心庵教养的时候,有个小丫头来送东西时不经意露了口风,祖母非要来知道,才气得发了病身亡。
当时祖母的身子本就不好,所以她们才有此招,便是为了除去祖母。甚至谢昭宁也曾想,祖母的身子在那一月内骤然不好,会不会也有人动了手脚……
她将祖母的手好生握在自己手中,紧紧握着。无论如何,她一定会保祖母好生活着。决不会让她被这些人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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