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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谢翼就站在门口,默默看着夏云鹤,一双琥珀眸灿若繁星,忽俯身行礼,“先生。”
少年的声音青涩沙哑,举止庄重有节,他在努力往谦谦君子的模样转变。
夏云鹤起身,向少年回礼,心事无须多言,误会在此间涣然冰释。
沈氏父子哪知道二人微妙的心思,只当是秦王与夏云鹤互相问候。这父子二人也起身恭敬行礼,谢翼入了座,说了几句客套话,免了礼,其余三人依次入座。
沈老将军看了一眼秦王,正与秦王目光相对,心中一动,笑呵呵看向夏云鹤,道,“殿下瞒着你找上老夫,准备在万寿宴后,假意与老夫打赌,禀明陛下,赴边疆投军,做一名小小的参将,好去一去身上的脂粉气。”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更何况是夏云鹤,心思机警,嗅觉敏锐。
一听到末尾三个字,她心中激起涟漪,下意识看向秦王。
少年接话含笑道:“先生体弱,不宜费心。孤本想事成之后,再告诉先生,不料先生也找上沈老将军。”
今日所见谢翼,与之前都不同。少年在桌上侃侃而谈,剖析利弊,不仅是说给沈老将军听,更是在告诉夏云鹤,他是初长羽翼的少年秦王,绝非是什么轻浮之人。
他为楚帝不受宠的七皇子,可也是前世孤身一人,远赴边疆的有志之士。
这些日子故作浪荡,惹人白眼,让宫中诸人放松警惕,对其轻视,实则隐忍不发,暗寻时机。
纵然少年并非重生,名不见经传,他依旧能牢牢抓住这天赐良机。
不过,前世的秦王谢翼差点去不了边疆,全因皇帝心思诡谲难测,对其“去脂粉气”的借口生出怀疑,待和惠帝松口,秦王连夜奔赴边疆,昼夜不停,生怕皇帝反悔。
秦王一去军中,便如龙归大海,再不受框束。
这些都是后话,眼下夏云鹤所焦虑的是,今生不同前世,前世的借口放在如今,焉知不会被和惠帝驳斥?
她缓了一会,似乎想起什么,转头与谢翼说话。
“臣记得,殿下能开一石二的硬弓。”
说着,伸出手比划至比肩略宽,“上次在秋猎中,那把弓大概这么长。如果是更长的良弓,殿下有没有信心拉开?”
几人不解其意,疑惑看向夏云鹤,沈拂剑故意咳嗽两声,吸引众人看他,一本正经道,“逸之熟读圣贤书,可对兵器制造有所不知,制作一把普通长弓,都要耗费一年左右,而一张良弓更是工匠的心血。春秋时,宋景公命人制弓,九年方成,弓制好,宋景公认为速度太慢,而工匠已经听不到这种抱怨,‘献弓而归,三日而死’。”
“再说制造弓干的材料也有讲究,有桦木、柘木、桑木等,弓弦因地制宜,渔猎之地用鹿筋、鱼鳔,游牧之人用牛筋、马鬃、牛肠等,汉地此前多用麻、丝,现今又多用牛筋,但牛筋不如兽筋,兽筋又不如鹳筋,需要弓手根据自身体力进行调整。箭矢重心,宜于杆前五分之二处,这样箭的射程更远,倾彻力更强。良弓得来不易,殿下用的弓,我早已看过,确是上品,要寻更长的良弓,就算工匠造出来,也无人能拉开。”
小沈将军句句在理,夏云鹤听完,掩面而笑。
“你笑什么?”
夏云鹤收了笑,轻蹙眉头,“守平兄刚说,世上不可能有更长的单人良弓,可某知道有一张弓,需三石的力才能拉开它。”
沈老将军捋着髭须,眼中光芒柔和而遥远,“世侄所指,可是成祖曾持,今置长乐楼中,筋角复合黄木硬弓?”
夏云鹤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可是那长弓只可远观,不可近前呐。”沈老将军叹口气。
不可近前?
夏云鹤默不吭声,前世和惠帝在长乐园设宴,兴正酣,召问文武将佐,谁能挽此长弓,将以赐之。宴间无人应战,群臣随柳嵘山共祝帝寿,后异兽园猛虎脱笼,惊动圣驾,皇帝新宠夫人不幸身亡。和惠帝冷脸责问群臣,何以不持弓射虎,训斥了众臣一番,摆驾回宫。
事后,她奉命探查猛虎脱笼之因,溯源至万贵妃,此事遂不可再深究。
她轻笑一声,漠然抬头,眼光在三人中流转,最终定格在谢翼身上。忆及前世,谢翼可有神力,边城鄞郡,秦王曾将箭矢射入石中,没至箭羽。
“殿下想去军中,臣以为无需待万寿宴毕,宴会中途就会有一个机会。”
只需……
她压低声音,将计划对三人和盘托出。
等她说完,沈老将军眉宇紧锁,目光沉静,嘴角微微下垂,沉吟不决。指尖不自觉握紧酒盅,缓缓发问,“世侄怎么知道此次万寿宴出问题?若猛虎伤及陛下,当如何?若宴会风平浪静,又当如何?”
老将军饱经风霜,一双虎目含威不怒,几句话一出口,压得屋内气氛窒息深沉。
忠君体国,公不济私,和惠帝命沈老将军守边自有其道理。
夏云鹤默然不语,一下接一下扣着拇指黑檀扳指,她抬眸望向沈老将军,下颌绷紧,原本清秀的面容此刻显出锋利,眼中透出一股冰冷,嘴角却微微上扬,流露出些许暖意。
“沈伯伯,万寿宴是否掀起风浪,全赖万贵妃能否容人。若她大度,宴会自然风平浪静,若她小性,宴会就是陛下那位新夫人的丧命之地。放任不管,才是心黑。世伯来京不久,对上都不甚了解。我们不过是借势而为,至于成不成,得看万贵妃有没有害人之心,若真有猛兽出笼,殿下可借成祖硬弓,击杀之。”
待夏云鹤讲完,三人神色各异,噤声不语,心思弗猜。
她猛然咳嗽起来,绯红染上面颊,胸中苦闷,胁下生疼。
沈拂剑见状,欲开口询问,却被谢翼截了先,只见谢翼扶住夏云鹤手臂,低声关切,“先生,别想了,孤知道怎么做。”
观秦王细询夏云鹤,哪有什么亲王架子,小沈将军倒吸一口气,想到途中听闻上都城有好南风之说,不禁浑身战栗,叹道,“逸之,你落水后心悸的毛病还没好啊?”
巧妙推开秦王伸来的手臂,夏云鹤掩唇,歇了会,看向沈拂剑,笑了笑,“旧疾罢了,看了许多大夫都没办法,缓一会儿就好。”
沈拂剑瞥向父亲一眼,沈父视若无睹,附和说道,“世侄既是如此,早些回去歇息吧。”
沈老将军一松口,谢翼向沈老将军略一行礼,扶起夏云鹤。
夏云鹤又咳嗽几声,向老将军长揖一礼,再离开。
桌边,沈老将军推了沈拂剑一把,附在耳边几句,沈拂剑跟上二人,一块出了玉馔楼。
一路无事。
到了夏宅,入了屋,臻娘看到,连忙又去熬药。
沈拂剑抱着手臂,把玩了一会儿她的毛笔,笑着说,“我去把傅三爷给你带来。”
夏云鹤坐在椅上,听到这话,抬眼微微皱眉看他,又看了一眼谢翼。
“殿下都知道,有什么好瞒的。”沈拂剑大咧咧说道,又啧啧叹气,“看着你现在病秧子的样子,倒有些怀念当年陪我一起逃学的夏逸之,上山打鸟,下河摸虾,堪称快活纵意。”
谢翼耳尖微动,暗暗记住沈拂剑的话,笑着问道,“小沈将军与先生幼时就认识?”
不等夏云鹤开口说话,沈拂剑勾住她脖子,看向谢翼,“那当然,小时候在夏家求学,我们可是一起烧过学堂的好哥们。”
“是吗?”谢翼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两个字。
看着秦王眼底浮上一层阴霾,夏云鹤暗骂一声沈拂剑这个损友,“殿下别理他,当年沈拂剑外号‘人来疯’,要不是有李先生一通戒尺,谁管得住他。”
沈拂剑又伸手掐她的脸,道,“你刚在玉馔楼笑什么?是不是又笑当年之事?”
谢翼阴着眼底,笑着说,“小沈将军,不是要带傅三爷吗?还不去吗?”
恰好臻娘掀起帘子进来,气呼呼放下药碗,伸手打沈拂剑,“打以前就欺负我家公子,现在还欺负。”
说着,推着沈拂剑出去,沈拂剑又探头进来,“逸之,我等会再来。”说完,又被臻娘拉了出去。
……
屋内静了一会,夏云鹤端了碗,几口饮尽药,拾了一粒果脯慢慢嚼着,缓解苦味。
“先生,小沈将军讲的当年之事,是什么?先生能给我讲讲吗?”谢翼早敛去眼底阴霾,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
夏云鹤有些困乏,强打起精神,笑着说,“当年,李先生命作文,守平兄不遵,故意写到‘吾不擅习作,写的文大的大,小的小,扁的扁,圆的圆’,让李先生好一通戒尺,他就是一本正经,边哭边背书。后来跑回鄞郡,给沈老将军告黑状,反被老将军押回桃溪,向李先生请罪。众目睽睽之下,又被沈老将军一通戒尺,沈守平又哭着背了一遍《劝学》全文。”
“先生,刚说的李先生,可是李松,李子静?”谢翼突然问道。
夏云鹤心中一紧,暗道自己怎么这般大意,倏地抬眼看他,少年眼中一片坦坦荡荡。
她别过眼,却听少年说道,“先生别多想,我是在文渊阁看到一幅字,有点像先生的笔风,下面落款写有子静居士,故有此一问。不过都是旧事,先生有顾虑,我自不会再提它。我看这天色也不早,改日再来看望先生。”
李松当年被诬入狱,轰动一时,后发配岭南,临行前,夺剃刀割喉自决,世人多有不满的言论,此事也成禁事。
夏云鹤闻言,心领神会,长揖道,“臣送殿下。”
……
送走了谢翼,她踢掉鞋,去了大衣服,蜷缩进被子中,迷迷糊糊睡去。
迷蒙间,有人摸她额头,睁眼却是沈拂剑。
少年时的玩伴……夏云鹤笑了笑,沈拂剑说了一句话,她没听听清,皱眉看他,接下来,小沈将军提高声音,再次重复,气得她直接坐起。
“秦王是不是好南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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