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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斯微微摊手,是一个放松的、毫无戒备的动作,如同真正的神明般宽和地接纳信徒的欲望,怀里穿黑衣的兔神像折射润泽的光晕。
黑川家主有一瞬间的晃神,旋即眉头紧皱:“你和黑川明、玲子为何一言不发地离开兔神町,在深夜出现在山林之中?”
齐斯垂下眼,用陈述的语气说:“黑川明告诉了我和玲子有关兔神的秘辛,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为他人的欲望折损自身的利益。
“哪怕是神明,也万不情愿为了满足信徒的愿望而损伤自己的灵魂。”
黑川家主沉吟片刻,又问:“那你现在为何会愿意为兔神祭付出性命呢?”
“因为知道了后果。”齐斯勾起唇角,笑得良善而无私,“兔神即将冲破束缚,届时整个兔神町都将承受祂的怒火。我生在兔神町,蒙受大人们的爱护,自然也要承担一部份的责任。
“牺牲一个人来拯救大多数,是两百年来兔神町墨守的规则。死去一个神无七郎,总好过让所有人一起罹难,不是么?”
这番话语说得大义凛然,成熟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孩童该有的表现,却无疑解决了兔神町面临的最大危机,符合大部分人的利益。
“七郎真是个好孩子啊,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担当。”
“此事还要去和神无家从长计议,不过七郎既然有这个心,想必是不会有问题了。”
“七郎本身就是最像兔神的孩子,神无家主一定会以大局为重的。”
家臣们的声音喜悦轻松起来,毫不吝啬对齐斯的夸赞,完全忘了玲子的死因尚且存疑,且和两个裹挟着她逃离兔神町的孩子脱不了关系。
小胖子蹲在旁边,正为玲子的死无所适从,忽然听到齐斯将所有事都抖了出来,还莫名其妙做出了牺牲自己的决定,不由瞪大了眼睛:“小七,你这是要……”
“黑川明,还嫌惹的祸不够多吗?”黑川家主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他立刻颤颤巍巍地噤了声,咬着嘴唇不敢再发一言,只用不解的目光看着齐斯。
黑川家主也再度看向齐斯,声音是不同于先前的温和:“七郎,先和我们一道回兔神町吧,也好向你的父亲说明今夜的情形。
“明日过后,若无差错,你就是兔神社的神主大人了。”
这明显是安抚的态度,像极了寻常的大人许诺哭闹不止的孩童一场生日宴会,或者一个精巧的礼物。
齐斯知道黑川家主并不相信他的说辞,他的态度转变太快了,面对同伴的死亡又太过漠然,任何一个思维正常的人都能察觉其中的怪异。
但他们已经别无选择了,从一开始,牺牲的人选就要在神无七郎和玲子之间做出;在排除掉其中的一个选项后,他们将做出的决定再无悬念。
世界线在此刻定死,通向唯一的结局,这也正是齐斯杀死玲子的缘由之一——他需要扫净所有干扰,成为兔神唯一的选择。
黑川家主做了一个手势,两个家臣抬起玲子的尸体,站到队伍最末。另外的家臣则将齐斯和小胖子围在当中,既是环护,也是桎梏。
火光闪烁,驱散鬼影和迷雾,人群浩浩荡荡地下山,穿过来时走过的小路,回到兔神町中。
分明是黑夜,整片兔神町的地界却比白昼还亮,家家户户都在门前点上了灯火,男女老少的居民们聚集在路口,担忧而焦急地等待深夜被带回来的归客。
队伍缓缓行过,在见到齐斯和黑川明后,人们的脸上都现出愤怒和不解的神色。
“真是太不懂事了,花火大会在即,却往山林里乱跑,平白让人担心。”
“希望不会影响到兔神祭,希望兔神大人不要怪罪……”
而在队伍行至末尾,看到玲子的尸体后,所有人都面色苍白。
“是江户家的玲子!她死了,怎么偏偏要死在兔神祭之前?”
“最像兔神大人的孩子死了,兔神祭可怎么办?”
每个人都真切而深沉地忧虑着,不是出于对死者的同情和哀悼,而是害怕接下来的兔神祭出了差池。孩童的性命微不足道,向兔神祈祷、实现愿望,才是最紧要的事宜。
“玲子死了”的消息在人群中切切察察地传递,或恐惧或不可置信的声音一茬接一茬地响起,忽然有一声尖利的哭声穿透黑夜而来。
一个一身白衣、披头散发的女人从人群中冲出,扑到玲子的尸身上:“玲子,我的女儿……他们害你害得好苦……”
女人形貌疯癫,面容狰狞得像鬼,眼泪大颗地溅落上玲子的尸身。人们反应极快地去拉扯她,将她向后拖去,嘴里不满地念叨:“是玲子她妈妈,一个疯女人……”
“她又发病啦,江户家的人怎么让这个疯女人跑出来了?”
也有人悲悯地叹息:“也是个可怜人呐,江户家主当年带着几个家臣,在兔神祭前夕从西北边离开了兔神町,便再也没有回来。她也去了西北边一趟,回来后人就疯了。”
“我没疯!我没病!”女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他们,转而扑向黑川家主,“是你们杀了她!你们害了我的丈夫,还要害我的女儿!”
黑川家主躲闪不及,连忙抽出腰间的武士刀横在身前。他本意是要吓退女人,女人却不闪不避,直直撞上刀口,皮肉被切开,飞溅出瀑布般的血。
尖叫声在人群中炸开,黑川家主反倒在脸上现出惊骇的神色,急忙收刀,向后退去。
“拦住她!去找江户家的人来……”
家臣们护到黑川家主身前,挡在他和女人之间,另外有几人离开了队列,向东南方小跑而去,大抵是要去找江户家的仆人。
女人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动向,还一个劲儿地往前冲。她胸前的鲜血汩汩流下,在白衣上绽开血色的花朵,又有几缕从手臂上的刀口中滑落,丝带似的缠绕手腕。
她恍若厉鬼,伸着血津津的手抓向面前的人:“你们这些恶鬼……我要杀了你们,为我的女儿报仇!”
小胖子黑川明后退的动作慢了半拍,被女人揪住了衣领,胡乱挥舞着四肢挣脱不开。
他的脸惨白地皱成一团,几乎要哭出来:“真的不关我的事啊,我没有想杀她,我是想救她的……
“要杀她的是兔神,我听说兔神祭后她会死,就和七郎一起带她离开……”
他语无伦次,将潜意识里所有确定不确定的信息都说了出来。
在他看来,玲子刚进山林就遇上鬼怪,显然是兔神为了阻止最终的兔神祭而做出的手笔;后来没有伤痕和预兆,像沉睡一般静默地死去,大概率是被神明之类的存在取了性命。
毕竟,神无七郎和玲子关系那么好,怎么可能会伤害她呢?
齐斯从进入兔神町起,便有意将自己隐没在队伍中央,左右皆有人遮挡,不至于引发太多的注意。
他垂眼听着小胖子口不择言的辩驳,不着痕迹地退到人群深处,将自己隐入灯火寥落处的阴影。
女人死死地箍着小胖子的脖颈,将他从地上拎起,淋漓的鲜血淅淅沥沥地滴在人质的脸上,激起一阵阵恐惧的战栗。
两旁的行人将小胖子的话听得清楚,其中流露出的情绪不似作伪,更别说这个年纪的孩子根本没有那个胆子,在被挟持时向凶徒撒谎。
他们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也顾不得正在行凶的女人了,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黑川家主:“黑川大人,您的亲子说的可是真的?”
“兔神大人怎么会想要杀死玲子?兔神祭究竟意味着什么?”
也有年纪大一些的人想起了什么,喃喃地回忆道:“十八年前的兔神祭,三十六年前的兔神祭,被选中的神主大人似乎都再未出现过……”
“是啊,他们都说神主大人留在神社清修,侍奉兔神大人,但就算是清修,怎么会从来不露面呢?”
人类都是多疑的,潜藏在水面下的疑点只需要轻轻撩起几枚水花,便能引得岸边的人如鸥鸟般翘首观瞻。
很多往日里不曾注意、被下意识忽略的信息此刻再被提起,无意间佐证了黑川明的说辞。
江户家的仆人终于赶来了,忙不迭地围住神志不清的女主人,将脸色苍白的小胖子救了下来。
他们无一例外穿着丧服般的黑衣,拖着挣扎的女人,背着玲子的尸身,像石头般沉默着离去了,留下原地一群窃窃私语的居民。
所有人都在等待针对兔神一事的回应,黑川家主沉声说道:“等明天,我会和神无家主一起给诸位一个解释。”
家臣们好说歹说地开始赶人,聚集在路口的居民们终于将信将疑地散去了。
小胖子的身上还沾着女人的血,衣服皱巴巴的,看上去狼狈极了。他也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战战兢兢地跟在黑川家主身边,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黑川家主吩咐家臣们将小胖子送回家中,只带了零星几个随从,和齐斯并排往神无家的方向行去。
街道两侧灯火渐熄,只有家臣手中的火把熹微地亮着,已经短了小半截,还在向下燃烧。
静默中,黑川家主缓缓开口:“我们曾不止一次想过终止兔神祭,结束这持续两百年的命运轮回。
“这并不是说我们有多么无欲无求,能够忍住牺牲一个人、实现大多数人的愿望的诱惑,而是……我们害怕了。
“兔神的力量越来越强了,过往用于禁锢他的那些神主大人被转化为恶鬼,不间断地滋扰我们三家。长此以往,祂注定会摆脱束缚,届时将是我们的死期。
“我们一直在尝试着逃离兔神町,江户家主在派遣几位家臣离开又回来后,以为自己也能成功,殊不知那是兔神的陷阱。
“当年我们的祖先设下陷阱囚困祂,祂也渐渐学会了阴谋诡计,以陷阱对付我们这些后人了……”
两百年前的事态揭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完整的冰山随着黑川家主的讲述在眼前浮现。
规则见证下的交易一经开始,任何一方都无法终止。
兔神町的人们囚禁了兔神,兔神又何尝没有囚禁兔神町?
以发现兔神尸骨的山洞为界,整个兔神町都与世隔绝,所谓的风平浪静,不过是因为独立于世界之外。
两百年的供奉和祭祀,威胁和勾结,让人与神都疲惫不堪。
但谁也不敢率先停止,囚徒困境下,双方互不信任彼此,也不愿做出退让,兔神不知是否会对过往的囚禁冰释前嫌,三家家主也不敢承担被神明报复的风险。
兔神即将摆脱束缚之际,兔神町的人们更是在巫觋的指点下,用孩子的生命加以反制,维持岌岌可危的封印。
死板不能变通的规则构成一辈辈的循环,状似无解;只等有一日平衡被打破,以鲜血作为一切的终结。
“人类不信任神明的仁慈,神明则不在意人类的喜怒哀乐,以自身的所思所想来观照对方,误解便由此产生。”
齐斯轻轻叹了口气,语调悠扬如同宣告:“殊不知,神本身没有欲望,人类的所见,不过是自身欲望在神明身上的投射。”
黑川家主骤然回头,目光中带有悚然的意味,好像骤然在玻璃的反光中瞥见亡者的面庞,又不确定心中的猜疑和假想。
“你不是神无七郎,你到底是谁?”他问。
夜色中的火光剧烈地颤栗起来,地面上投影出的人影拉长又扭曲,《逃离兔神町》的游戏面板左右抖动,是被NPC察觉到异常,即将通关失败的预兆。
齐斯平静地注视着黑川家主,唇角漾开邪神蛊惑信徒般的微笑:“我曾经告诉过你们——‘与祂交易,让祂在规则的约束下不得不为尔等所用。’
“我不曾想仅仅两百年过去,你们便将我布下的局面处理得这般糟糕。不过幸而为时尚早,兔神尚未挣脱束缚,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我们不妨再谈一笔交易。”
空气中凭空渗出细密的血珠,蒸腾着在青年身前凝聚成鲜红的长卷,上面翻滚着烫金色的藤蔓花纹,一行行鎏金的文字张牙舞爪地写就。
那一刻,青年红衣的身影似乎和传说中那位改变兔神町所有人命运的巫觋重合,同样这般循循善诱,同样以不容拒绝的态度许诺一笔看似没有坏处的交易。
震荡不已的景色缓缓沉淀,俨然是认可了齐斯给自己捏造的新的身份。
他身负灵魂契约技能,是邪神契的过去,又有【猩红主祭】身份牌,扮演一位阴谋囚禁兔神的巫觋再合适不过。
“你果然又回来了……”黑川家主神色怅然,轻声自言自语,“两百年前,祖先们受你蛊惑,与兔神交易,使得后人被禁锢在此地,笼罩于朝不保夕的恐惧下不得离去。
“五十四年前,当时的神无家主受你蛊惑,猎杀兔神町附近的兔子,使得封印进一步松动,也许等到下一代,兔神就将脱困,覆灭兔神町的所有后人……
“我如何能再相信你?”
齐斯歪着头听他的诉说,却是笑出了声:“既然是交易,又怎么可能没有代价?仅仅是承受死亡的恐惧、蒙受朝不保夕的阴影,相比于饥饿、瘟疫和战乱已经好上太多,你们又有什么好不满的呢?”
黑川家主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找不到反驳的话语。
齐斯笑容更甚,将食指竖在唇间:“我知道,人类都是贪婪的,他人再深重的痛苦,都抵不上自身的失去触目惊心。哪怕是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旦得到,便不想丢弃。
“这没有什么不好,自私是刻在人类这一生灵的骨血中的本能,并随着传承代代流传下去。也只有这样,锱铢必较的契约才有用武之地。”
他停顿片刻,轻轻挥手,血色的契约长卷在黑川家主身前铺展,如血河般粼粼流动。
“以凡人之身胁迫神明,无非赖于规则的保护。
“用微小的筹码去赌巨大的利益,就该有满盘皆输的觉悟;既然行走到了悬崖边缘,又何必惧怕虚无缥缈的后果?
“你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只有——与我立字为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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