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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楼下的时候,只听得周边一阵嘈杂。
不少想看热闹的学生往事发地跑,脸色严峻的老师们在试图维持秩序,消防车的警铃呜呜作响。
苏成意步伐很快,根据前面学生的轨迹,他大约能猜到事发地在哪栋楼了。
学校最高层的楼也不过七楼,是现在的高二年级所用的教学楼。
果然,教学楼下已经绕起了黄色的警戒线,闹嚷的人群被隔在外面。
向校长脸色苍白,喘着粗气,显然也是刚刚才赶到。
李璐和王婷婷并肩站着。
与其说是并肩,不如说是被王婷婷搀扶着才能面前站直。
她正在对着手机说着什么,嘴唇不住打着哆嗦。
苏成意猜想,大约是在通知学生家长。
这时候人群突然传出一阵惊呼,苏成意仰起头来,看到了那个意料之中的人。
邹敛。
他刚刚还是握着栏杆站在内侧,现在已经爬了出来,坐在天台延伸出来的小露台上,脊背靠着栏杆。
听到周边学生的讨论时,苏成意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近期以来行为极度反常的邹敛。
但是也实在没有想到他已经到了这样严重的地步。
“苏成意!”
这时候站在人群另一边的楚倾眠冲他招了招手,脸上的表情很是惊慌。
“那是.邹敛吗?他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朝夕相处的同学突然成了这种事件的主人公,小班长心理上当然是无法接受的。
苏成意低头看了看她苍白的小脸,安抚性地摸了一下她的脑袋。
“他不会真的跳下来吧。”
楚倾眠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不会的。”
苏成意随口回答道,又重新往上看。
天台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但是都与邹敛保持着距离,怕他情绪崩溃,不敢靠近他。
隐约能听到一些零星散乱的声音传下来,大约是“冷静点”“有什么事说出来大家沟通”之类的常见的劝说。
邹敛充耳不闻,手撑在旁边,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双腿在半空中不住晃荡着。
苏成意知道在这么密集的人群中,邹敛是看不到自己的,但他还是仰着头,沉默地看了一会儿。
“这哥们儿受什么刺激了吗?这也太哈人了。”
徐洋平时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的,现在整个人都缩到了韩冰身后,生怕看到什么恐怖的场景。
“眠眠,要不我们先走吧。”
韩冰刚被蟑螂吓过的心情还没平复,就又要面对这种场景,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说她冷漠也罢,但她只知道,如果真的亲眼目睹惨案现场,楚倾眠和她都会患上严重的心理创伤。
楚倾眠摇摇头,想找旁边的苏成意说点什么。
这种时候,只有听到他的声音才能让人觉得安心一些。
没曾想,这一回头就看到苏成意正弯腰挑开警戒线往里走的场景。
很快就有负责维持秩序的老师拦住了他。
“同学,这里现在不能进去。”
刚刚才把楼里的学生都疏散出来,这就又冒出来一个要往里进的。
“我和要跳楼的那位是同学,关系很好。”
苏成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谎。
确实是同学没错了,但是关系很好就纯属扯淡。
他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但邹敛多半是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老师脸上显出几分犹疑来,这时候李璐也看到了他,匆匆赶了过来。
“苏成意,你要干嘛?”
“去楼上。”
苏成意指了指天台,这话说得理直气壮。
“胡闹!你这种时候去添什么乱?”
李璐嘴唇没有一点血色。
“现在要等邹敛同学的家长赶到,再一起上去对他进行心理疏解.”
苏成意眉头一挑,回答道:
“老师,你就这么确定,他家长的到来不会更加刺激到他吗?”
李璐心头一滞。
尽管她不爱参与八卦讨论,但钟秋荷和邹敛的母子关系她也是有所耳闻的。
按道理讲,有个邹敛这样的儿子,做母亲的应当是非常骄傲才对。
但是每次和家长沟通的时候,钟秋荷所给出的反应都极其冷淡。
此时被苏成意这样一反问,李璐登时想到了之前的畅所欲言会那面被砸碎的镜子,还有邹敛近期忽然暴跌的成绩。
“让我上去吧。如果这里有人能跟邹敛聊聊,那只有可能是我。”
苏成意接着说道,
“老师您要是不放心的话,可以一起。”
李璐纠结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转身走了进去。
她和负责维持秩序的老师交涉之后,那位老师重新从楼梯口探出身来,冲苏成意点点头。
“伱先上去,邹敛的家长马上到了,我在这里等他们。记住,万事都要听消防员的。”
李璐抓住他的手交代。
苏成意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教学楼没有电梯可坐,他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就爬上了顶楼天台。
学校的天台设计都是一致的——挂了一个看上去很唬人的大锁头。
但同样也很一致的是,锁头都被人撬了。
高三A栋的大概率是陈锦之干的,虽然她并不承认就是了。
天台口同样被绕上了警戒线,方才负责秩序的老师已经提前打过招呼了,所以没有人拦他。
苏成意顺利地走到了天台上,看到了邹敛摇摇欲坠的背影。
在他这个位置,消防想出手救援是很难的。
因为他背靠着铁质栏杆,整个身体都处在露台边上。而且穿的又是普通的校服外套,消防员纵使可以抓住他的衣服,也很容易损坏或者被他挣脱开来。
但消防员还是在努力朝着那一边靠近,苏成意的视线草草略过判断了一下位置,随后点头向后面负责沟通的消防员示意。
“同学!你看你的好朋友来了!”
消防员会意,立马出声喊道。
邹敛低着头像是笑了笑。
好朋友?自己哪有这种东西?
现在拿个喇叭朝着楼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喊一声:“请邹敛的好朋友上楼。”
估计都没人敢上来。
因为尽管勾肩搭背同进同出,他们也很清楚,和自己这种人啊,只有交情,很难交心。
或许可以喊“邹敛的女朋友请上楼”?
这样可能会冒出来好多个。
在这种生死关头,他的思绪却像是满天纷飞的柳絮一样,繁杂而无序。
“邹敛。”
直到听到后面的人叫他的声音,邹敛脑子里的想法瞬间清空,慢慢转过头来。
苏成意站的位置很克制,隔着一段距离与他遥遥对视。
他还是平日里那副散漫随意的样子,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嘴角向下微微抿着。
就像是有人拿枪在背后指着他,逼他来跟自己说话似的。
天台上的风大,将两人的额发吹得凌乱翻飞。
良久。
邹敛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说不上是自嘲还是嘲讽的笑容。
“你就是我的好朋友?你骂谁呢。”
“不然你觉得还能是谁?”
苏成意也跟着他露出一个弧度清浅的笑容。
“也是。”
兴许是坐太久了有些腿麻,邹敛挪动了一下身体,把吊着的腿缩回露台上来。
这个动作又惹得楼下的人一阵惊呼。
苏成意脸上倒是毫无波澜,他接着说:
“聊聊吗?”
邹敛饶有兴致地转过头来,回答道:
“你要聊什么?要不要坐过来聊?”
他原本以为苏成意的脸上会浮现出犹豫和担忧。
毕竟以两人的关系,他这话所体现的意思显然是“死也要找个垫背的”。
“行啊。”
没想到对方毫不在意地点点头,就抬腿往这边走。
“站住。”
无奈,邹敛只好又出声制止,
“你就不怕我跳的时候带上你?”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苏成意嘴上信口胡诌着,脚上的动作却掺杂了小心思。
故意没有按他的话停住脚步,而是又往前挪了两步,才堪堪停住。
这下两人的距离就比较近了。
苏成意几乎可以看清楚邹敛通红的眼眶和手腕上被他自己抓出来的血痕。
暗处埋伏的消防员见到邹敛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一些,暗暗朝着苏成意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说说吧。”
苏成意沉默了一会儿,却只说出来这三个字。
“说什么?”
邹敛歪了歪头,反问回来。
“你写遗书了吗?”
“没有。”
“那你总有些什么话还想说吧?”
听苏成意这样问,邹敛忽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嗤笑。
“你说得还真对,苏成意,幸好是你在这里跟我聊。”
“你知道吗?我已经失眠四十几天了,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听不得。医生说我是神经衰弱,问我是不是长期压力太大。”
“长期?多久算是长期,从出生开始,算不算?”
邹敛的个子并不算矮,蜷缩在露台上,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不小心坠落。
苏成意面上不显,但心跳一直在加速。
他悄无声息地又挪动着靠近了一点。
“苏成意,你小时候睡觉前听的是摇篮曲?还是安徒生童话?”
邹敛这句话和前面的不一样,是正儿八经在问,在等他的回答。
于是苏成意认真想了想,回答道:
“世界未解之谜。”
而且也没人给他讲啊,他都是自己看书的。
“.”
邹敛似乎被沉默了半晌,但他很快就接着说道:
“你是个没用的替代品;你做得还不够好;你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有朝一日可以胜过他。”
“这就是我从小听到大的睡前童话,或者说,这就是我的亲生母亲教给我的人生信条。”
“有人这样和你说过吗?苏成意,到底凭什么?”
苏成意垂下眸子,慢悠悠地说:
“事实上,现在知道我莫名其妙就成为了童话故事里的大反派,提前出现在你的人生中那么多年,也挺让人膈应的。”
邹敛愣了一下,然后被他逗得大笑了两声,呛了风,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为什么你要为了上一辈的恩怨负责?”
苏成意一直很想问这个问题,此时终于逮到机会问了。
“不是我要负责,是我整个人生都被毁了。就像掉进染缸里的蚂蚁,能靠自己的力量爬出来吗。
永远的打压,永远的贬低。有时候你的名字就像个魔咒似的,一听到我就想吐。”
邹敛说着话,手指又忍不住掐住了自己的手腕,并且无意识地使着劲,直到那一片皮肤都逐渐发紫。
“我知道,你要说的是你也没做错什么,而且你也是受害者。”
邹敛说完这句话,身后突然一阵嘈杂,苏成意和他同时看过去。
李璐带着钟秋荷上来了。
身后还跟着楚倾眠他们,个个都是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的模样。
苏成意皱起了眉头。总觉得这时候让邹敛见到钟秋荷不是什么好主意。
见到钟秋荷,邹敛像突然反应过来了似的,迅速松开了手腕。
像是小孩做坏事被家长发现了的反应。
“敛敛,你先过来,有什么问题跟妈妈说。”
钟秋荷说话的语气很冷静,一路爬楼上来,连铁血战士李天王都喘着粗气,她却还是那副端庄自持的模样。
她尝试着靠近天台栏杆的时候,邹敛突然崩溃大吼:
“别过来!!!”
他都情绪这么激动了,钟秋荷面色凝重,却依然没有要照做的意思。
“邹敛,为什么总要这样和妈妈说话呢?”
李璐完全没想到钟秋荷来了会是这样的效果,她迅速上前来把还要往前走的钟秋荷拉住。
下一秒,半个身体悬空的邹敛竟然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
方才坐着的姿势还算是安全,现在这种站立的姿势,距离纵身一跃真的就剩最后一根稻草了。
苏成意的心神一凛,立马就转头盯着钟秋荷,语气平静地说:
“钟阿姨。”
“噢,是成意啊。”
钟秋荷像是刚刚才看到他似的,这种情况下,她还能笑得出来。
“能麻烦你闭嘴吗?”
苏成意说完这句话,没再管她的反应。
他尽量放缓了步伐,稍微靠近了一点邹敛。
“邹敛,不要考虑他们说的话,现在是我们两个在沟通。”
“可是他们每个人都爱你,妈的,为什么?”
邹敛抓着栏杆,面对着他,嗓音嘶哑。
苏成意的喉咙顿时哽住,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是的,尽管和苏泽朗杨柳两人的关系并不那么尽如人意。
但是他很确信,父母是爱自己的。
可是以邹敛的描述,钟秋荷对自己这个亲生儿子恐怕是没有一星半点的爱。
她只把邹敛当做与他竞争的工具人而已。
而这种奇葩且诡异的做法,竟然是来源于她对苏泽朗扭曲的爱。
所以她才会莫名其妙地送花篮,写一些“始终成意”的意味不明的话。
“为什么你是成意?为什么我是邹敛?”
一个是心想事成万事如意,一个却是敛气屏声敛膝危坐。
最后这句话邹敛说得很小声。
苏成意看到他毫无留恋的眼神,倏忽间就意识到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他迅速朝着旁边的消防员点了点头。
几乎是在他做这个动作的同时,邹敛转过了身去。
那显然是一个起跳的姿势。
事态转变得太过突然,电光火石之间,苏成意已经大步冲上了前去。
身后爆发出了尖锐的叫喊声,与楼下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完全分辨不出是谁的。
苏成意的肩膀狠狠撞在了栏杆上,发出一声沉重的声音,但他的双手成功抓住了已经在往下坠的邹敛。
巨大的惯性将他一齐往下扯,他半个身体几乎都被带着要滑下去。
但只一瞬,方才收到暗示的消防员就已经冲了上来。
有人抱住苏成意的腰身使他没有再往下坠,有人探出身去,帮忙抓住邹敛替他分担。
在苏成意体力耗尽的前一秒钟,消防员终于联手将邹敛拖拽了上来。
后面的人群紧跟着涌了上来,把邹敛带离这片区域。
刹那间爆发出的力量褪去,苏成意后知后觉地感到用力过度,完全瘫倒在地上,闭着眼睛喘气。
隐约听到医护人员在旁边问他问题,他没力气说话,只是点头摇头。
没什么事啊,只是感觉手臂差点要被扯断了。
邹敛看上去跟个细狗一样的体重好像也没轻到哪里去。
对了,肩膀也疼。刚刚创那一下,都有点怕学校的劣质栏杆年久失修,直接被创烂。
苏成意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结束,医护人员的问询也结束了。
“我草你大爷的苏成意,你搞什么???”
人还没缓过来,领口就被人一把抓起,来回晃荡着。
苏成意咳嗽了两声,睁开眼睛,果然看到被吓得涕泗横流的徐洋。
看来是真的很生气,都不喊意总了。
“你他妈不要命了是吧?我魂儿都给你吓飞了啊,靠你大爷。”
徐洋甚至开始埋头痛哭。
“这不是没事吗.你鼻涕别往我校服上蹭啊。”
苏成意推了他刺猬一样的头一把,坐起身来。
这才发现周围的人都一副他差点死掉的表情。
楚倾眠看上去完全是吓傻了,一双漂亮的眼睛此时像失了魂魄似的,脸色比身后的白墙还惨白。
“大哥,我真的拜托你,见义勇为也要有个度好吗?你是想吓死我们吗?”
韩冰也没好到哪里去,捂着胸口,擦汗的手还在打着哆嗦。
确实。
苏成意正在想着要怎么跟小班长解释。
这一下却看到她的校服裤腿上脏了一大片,蹭得全是泥灰。
膝盖处最明显,隐约能看到渗出血来。
他顿时一皱眉,抬起眼睛看她:
“怎么回事?”
韩冰这才发现异样,“哎呀”了一声。
“刚刚跑过来的时候跌了一跤吧?别动我看看。”
韩冰伸手轻轻把她的裤腿挽起来,校服裤子很宽松,她没费什么力气,但到膝盖的地方,却有些被阻碍住的感觉。
“这肯定是摔破了,血都粘住裤子,这肯定疼死了。”
韩冰心疼地拧着眉头,手上不敢再动。
“去医务室。”
苏成意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灰,伸手去拉她。
一直像个木头人的楚倾眠却像突然反应过来了似的,躲开了他的触碰。
苏成意没太意外。
她肯定会生气的,不生气才奇怪。
但伤口还是得先消毒。
“先去医务室,我慢慢跟你说当时的情况。”
苏成意试图讲道理。
没有反应。
“腿不疼吗?你这么能忍。”
没有反应。
“你俩帮帮忙把她抬走。”
没有反应,而且另外两人也一脸没好气的样子。
得了,这下还真是罪人待遇了。
苏成意叹了口气,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肩膀。
“嘶。”
疼啊。
苏成意欲盖弥彰地转开了脸,避免让其他人发现他的表情。
这一下视线就落在了对面楼的天台上,赫然看到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陈锦之。
距离太远了,看不清是什么神情,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单薄的身影在天台的风中显得有些轻飘飘的,像是下一秒就会被风刮走。
也就是说,她也看到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更难哄的来了。
苏成意顿时感觉肩膀上的疼痛通通转移成了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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