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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师父一个样,每次听到这种事儿就来劲。”
瞅着满脸喜色期待搓手的白启,陈行摇摇头,通文馆的大好风气当真被那个孽徒带歪了。
“这几日,你的剑术大有进益,十步一杀,取人首级应当不难。
窝藏三家孤魂野鬼的地方,并非城中某处别院,稍微再等一等。”
白启眼睛眨动,好似了然:
“虚空内景?难怪了,瞒得过道官的耳报神,躲在眼皮子底下,绝不可能是地窖、密室。”
道艺四境,半步鬼仙,念头何其强大?
哪怕深埋于数丈之地,照样也能觉察出来。
陈行轻轻颔首:
“不错。冒家当年勾结四逆魔教,私炼禁药,让郡城外边的好几座乡寨,爆发尸变,酿成大祸。
这事儿没盖住,叫你师父晓得了,顺势灭掉了一大家子。”
白启听得嘴角抽动,整个药行冒家上下几百号人呢,就算让自個儿挨个砍头,手也发酸。
“四逆魔教里头,拢共辟出四脉,主要供奉四尊护法神。既,筋菩萨,骨修罗,皮魔王,肉金刚。
冒家暗中祭祀‘皮魔王’,求取一门道丧之前的古法,欲养灵根,传承世代道官……”
陈行语重心长,提醒徒孙:
“阿七,你要切记。天地万道,并无正邪,却有‘真统’与‘旁门’之分。
无中生有,一步登天,便是‘外道’,必存隐患。
水到渠成,自然而然,才叫‘正统’,有望位列仙班。”
白启谨记于心,并且深以为然,他本身兼修道武,再清楚不过“底蕴”这玩意儿的累积艰难。
抛开每个人资质根骨、禀赋悟性的差异,须得日以继夜,勤勉耕耘,才可厚积薄发。
“位列仙班?”
白七爷捕捉到一个关键词,眼中升起好奇之色。
“师爷,芸芸众生真能成仙么?”
陈行眼皮抬起,眸光幽邃:
“千年道丧之前,步入长生秘境,便算是‘仙’了。
传说这一层次的修士,攫取业位,执掌权柄,身神合道,自成一界……拥有诸般不可思议的广大神通。
厉害到这方天地都容纳不下,只能前往天外遨游。
道宗盛传一个说法,陆州、寰宇、上界之间的区别,便在于承受长生仙人的数量。
赤县神州以前灵机充沛,如日鼎盛,故而长生仙人层出不穷,约莫有着半百之数。
等到浊潮一至,天理破碎,于长生仙人而言,赤县神州几如绝地,要么坐化身陨,要么无奈离去。”
白启跨上台阶,转身望着黑云低垂的阴沉天穹:
“意思是,现在无人可成仙了?”
陈行并未给出肯定答案,模棱两可道:
“都说大道五十,天衍四九。纵然浊潮灾祸再重,这长生路,当有一人的位子。”
白启眯起眼睛,仔细咂摸着师爷这番话,当世称得上“强横”的神通巨擘,绝不少于双手之数。
那帮隐世不出的老登,兴许就在等一个“成仙”的机会。
“师爷,月黑风高杀人夜,咱们抓紧点,完事了还能用个夜宵。”
白启眉心一跳,南明离火剑迸射而出,这口神兵迎风就涨,化为三尺长的炽烈锋芒。
“阿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我在道官的眼皮底下办事儿,千万要小心。很多时候,大家心里知道,却抓不住你把柄,是一种态度,干私活被当场逮住,又是另一种说法。”
陈行慢悠悠说着,好似谆谆教诲:
“最好能有个替伱背黑锅的好心人,你上一次暗中踩掉鲁家,便很好,晓得借白阳教余孽做文章。”
师爷跟我,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白启抚掌大赞,连连点头:
“师爷真知灼见,句句在理,让徒孙我如饮美酒,受益匪浅。”
陈行颇为满意,乖徒孙太会说话了,让人甚是舒爽。
他随口问道:
“比你师父如何?”
好一道送命题!
白启闻言垂首思索,旋即抬头极为真诚:
“师爷恰似初升之阳,光耀四方,泽被众生,让徒孙崇敬景仰,恨不得每天都沐浴在灿烂曦晖下。
师父却是朗照明月,破云穿空,倾泻无声,让作为徒弟的我,望之心安。
日与月,各有不同,皆让阿七神往。”
陈行板着脸道:
“你小子,惯会端水。”
眼角却不可遏制浮现笑纹,显然颇为快意。
他眺望弥漫于茫茫天地,巍峨城池的湿润水雾,轻声道:
“走吧,阿七。”
师爷徒孙,一前一后,两人也不撑伞,径直步入雨幕。
……
……
车榖辚辚,碾过平整光滑的青石板,一把油纸伞张开,遮挡噼里啪啦的豆大雨滴。
几支金步摇微微晃动,盘着灵蛇髻的明艳女子款款挪步,迈进荒草丛生的废弃宅子。
台阶下是两座被推倒的石狮子,房梁屋檐结满蛛网,走在前面的侍女推门而入,一股浓重的发霉味儿扑面而来。
“冒延寿也算个人物,万家生佛的好名声,一双铁手打遍义海的好武功,偏生撞到宁海禅这煞星……可惜了。”
诸明玉用团扇掩面,那袭宫装似乎萦绕着玉带,涤荡袭扰的浮尘烟灰。
“大娘子,百灵香已经备好了。”
侍女取出一座表面绘有魑魅魍魉的古怪铜炉,再拈着三根拇指粗细的暗沉红香,如同被血浸泡过,隐约散发淡淡腥气。
“点着吧。”
诸明玉言简意赅,语气轻柔,丝毫瞧不出她是叱咤天水府的女财神。
冒延寿当年祭祀皮魔王,求了一门《玄灵法种经》,立神龛,塑神像,再以长房嫡脉的骨血装脏,日夜用香火供奉,每过五年,就凝聚一截灵根种子,能够提升族中子弟的命属之相,修道资质。
积年累月,众多生员之内,必定接连涌现受箓道官。
倘若数代皆是如此,便可以跟渭南郡的徐家一样,成为登记在册的道籍望族。
“运道太差了,让宁海禅这条过江龙给扬了。”
诸明玉轻叹,她这一趟到义海郡,除去鲁家莫名其妙被璇玑子盯上,扣上白阳教余孽的帽子,必须亲自过来料理收尾外。
也有部分是因为冒家。
“嬛儿,被灭门的冒家,如今由谁做主?”
诸明玉问道。
“冒益昶,偏房的第五代,因着冒延寿连同长房一同死了干净,各个支脉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他了。
本是没啥出息的穷酸,文不成,武不就的,结果胆子大,偷偷跑到被一把火烧成白地的冒家府邸,找得皮魔王神龛,这才翻身。”
侍女详细答道:
“前阵子,他私自通过隐阁传信,称自个儿养出一节八寸长的‘枯朽逢春灵木’,欲要献给国公爷作寿礼。”
诸明玉纤纤玉指捏着团扇,轻轻旋弄着,颇具小女儿情态:
“枯朽逢春木,乃四大灵根之一,据说有返老还童之奇效。冒益昶倒是晓得投其所好,倘若他真得了此物,确实适合作为一份贺礼,比大将军那方‘万年福寿石’强过一筹。”
侍女摆好铜炉,屈身点香,火光甫一燃起,那座铜炉就腾起通红之色,表面绘着的魑魅魍魉愈发清晰,好像一个个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厉鬼,枯槁狰狞,哀嚎惨叫。
“禾山道不愧是旁门,连开个内景地,都要用这些邪法。”
诸明玉轻摇团扇,拂去黑漆漆如火油粘稠的浓郁烟气,这座铜炉叫“万人坑”,乃是受过寺庙香火的好炉子,埋在古战场乱葬岗,再布置禾山道特有的“五阴迷魂阵”,吞纳怨气、煞气。
至于点着的香,则为“百灵香”,需用婴儿血、人胞衣熬煮浸泡,制成捻香,专门通幽入冥,召鬼唤邪。
禾山道于千年之前,乃旁门第一大派,尤其擅于“器法合一”。
最鼎盛时,传承六十七种邪器炼法,诸如“七杀元神”、“髑髅妖鬼”、“五马浮屠锁”之类。
每炼一器,便修一法。
平日养在体内,与人对敌,同时驾驭数件法器,挥洒数道法术。
许多不晓得底细,不清楚门道的修士,一时没警觉被抢占先机,直接就被打得神魂俱灭。
“冒家躲藏到禾山道的内景地,也不晓得怎么养出的‘枯朽逢春木’。”
诸明玉念头一闪,转而跨过渐渐敞开的虚空门户,窈窕背影没入其中。
……
……
“师爷,咱们跑义庄干嘛?”
跟着陈行横跨大半个郡城,白启来到一座横放七八口薄皮棺材的义庄。
“这里阴气重,每到子夜,阴阳交替,极容易通幽冥。”
陈行解释道:
“道经有云,内者,心也;景者,象也。虚空内景,最简单的进入方法,就是神魂出壳,以‘内心’照见‘景象’。”
白启若有所思,他前面数次被牵扯接引到内景地,便如师爷所说一般无二。
神魂离体,照见虚空,进而入之。
“魂魄未曾脱离肉壳的情况下,想要进到内景地,就得凭借科仪大醮,亦或者某种信物。
后者如开门的钥匙,前者则是溜门撬锁的手段。你师父有个姓秋的好友,堪称此道高手,无比精通。”
师爷这话说得古怪,好像秋叔是啥江洋大盗。
白启心下腹诽。
不过他确实见过,秋长天摆布大醮科仪,带着师父宁海禅一同进虚空内景地。
“师爷,这次咱们除的是哪一家?”
白启好奇问道。
“冒、韩、方三家。”
陈行道了一声“打搅”,随手挪开几口棺材,清出大片空地。
旋即从火堆里头,简单取了几支未曾烧尽的长炭。
再请陈隐那厮上身,勾画书写咒文,好似布置大醮科仪。
“打从阿七你上回被隐阁挂了一千两黄金开始,我就开始盯着他们。
四家人走的是丰汇商号,以价值不等的货物相抵,苏家自不用说,已经彻底断了根子,再无隐患。
韩家做梨园生意,专门养瘦马,供达官贵人消遣,什么青楼、娼馆、窑子,零零碎碎凑的银子,存入丰汇商号,再兑的钱票……方家、冒家,也差不多。”
师爷哪来的消息?
白启感到诧异,必须对义海郡三教九流,牛鬼蛇鬼都了如指掌,才可能做到这样洞若观火。
传习馆充其量也就占了百擂坊一条街,不应该有此惊人手段。
“老洪那边给的线索。整个义海郡,进进出出,来来往往,很难逃开排帮的眼线。”
陈行给徒孙解惑。
“算是欠他一个人情。”
大约半刻钟左右,潜藏灵台的白阳教主陈隐大袖一振,好似七八十张符箓咒文重合叠加的大醮科仪就成了。
“旁门终究是旁门,左右都脱不开这些门道,后辈也不争气,也不晓得完善一二。”
陈隐语气鄙薄,颇有种神偷点评小门小户家宅戒备太松散的意味。
“你什么记性,禾山道都亡了一千多年,当初还是被青阳一脉扫灭,打破山门……哪来的衣钵传承后辈。”
陈行心神传音。
“好像有这么一回事,那个自称左道第一的红袍老祖跟青阳祖师赌斗,七杀元神被三阳劫变活活炼死。
我说呢,这内景地怎么破起来如此轻松。”
陈隐恍然。
“师爷本事也不一般啊。”
白启瞅着陈行嘀嘀咕咕一阵子,三两下就打开虚空门户,心想着:
“通文馆果然有上门寻仇挫骨扬灰的优良传统,类似事情没少做。”
陈行缓缓起身,又从袖中摸出包着香灰的黄纸,递给徒孙:
“人气旺的道观、寺庙,所烧的香,往往都沾染愿力,可以让肉壳穿行虚空间,你拿着。”
白启接过,妥善放好,头一次干这种灭门的活儿,难免经验不足。
凡事都按照师爷说的做,保准没错。
“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就习惯了。”
陈行好像瞧出徒孙略微紧张,出言宽慰道。
紧接着,率先迈入如水波荡漾的虚空门户。
“十年前,师父一人灭四家,十年后,他的徒弟为义海郡除三害……这就是传承!”
白启精神振奋,将南明离火负在身后,大步跨进其中。
……
……
“原本在传习馆的神兵……气息突然消失了?”
怒云江畔,头戴斗笠的淳于修正在采气,忽觉有些异样。
虽然他跟南明离火断开联系,但身为剑宗真传,始终牢牢把握着那股炽烈锋芒的动向。
毕竟整个子午剑宗,只有三大通灵神兵,哪能随随便便交到白七郎手中。
“月黑风高,偷偷摸摸,难不成做什么见不得光的坏事?”
淳于修眉毛一挑,纵身而起,撞开重重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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