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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在郡城?
白明怔了一下,眼里并无喜色。
他打小跟阿兄相依为命,少有分开过。
倘若留在义海郡修道,不仅难以见到五百里山道的雀仙、柳神娘娘。
更没办法跟着阿兄同吃同住,听阿兄讲解修炼上的疑难,或者帮阿兄分担鱼档的琐碎问题。
“怎么,不愿意?”
似是瞧出白明有些怏怏之色,白启笑道:
“我家阿弟是修道的好料子,窝在黑河县做个账房先生,未免屈才。”
白明绷着小脸,硬邦邦道:
“长顺叔太老实本分了,账目支出算不清,很容易就让底下的伙计合伙蒙骗。
阿兄你还有好几家铺子,有三水哥盯着,那些掌柜自是不敢明目张胆,从白家的钱袋子里捞油水,可架不住时日长久了,开始动歪心思中饱私囊。
更别说渡口的买卖,客栈、摆渡、卖水、卖吃食……进账多且杂,没个靠得住的人,哪里管得过来。”
白启捏了一把白明的小脸,故意道:
“这是在邀功么?离了你这个二当家,白记鱼档就做不成了?”
打从阿弟個头使劲往上窜,他就不再用这种逗小孩的方式表示亲近。
白明眉宇间微微带着恼意,急道:
“哎呀!阿兄!长顺叔他都不认识几个字,三水哥也有自己的铺子,虾哥、蟹哥,皆不是能跟算盘打交道的耐心性子!”
白启行在风雨回廊,淡淡笑道:
“阿弟,你心思细,想得远,是好事儿。
但人俱有私心,这个改不了。别说小小的鱼档,纵然皇帝老子的家天下,不也如此?
白家就你我两人,不似柴市那样的乡族,人多可用,也不像黎师傅的火窑,学徒势众。
只要底下的伙计,不打着咱们的招牌为非作歹,坏了名声。
其他的,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等啥时候,要培养虾头、阿蟹了,再揪出一两条蛀虫整治立威。”
白明撇着嘴,闷闷道:
“他们捧着白家的碗,吃着白家的饭,还偷白家的钱……”
白启纠正道:
“你该这样想,他们给白家打工,为白家做事,辛苦赚的钱,最后还要落进白家的钱袋子。
水至清则无鱼,阿弟,你得懂这个理儿。
以后进道院,行得太正,坐得太端,往往受排挤。
因为道院里头十之八九的生员,皆来自义海郡高门,谈不上良善。
当然了,我会跟何敬丰打招呼,让他照顾着。
谁若欺负伱了,把名字记下,告诉你阿兄。”
白明耷拉着脑袋:
“阿兄……我就想跟以前一样,你出门了,我便做好饭,守在家门口等你回来。”
亲朋或者好友之间分开,总是充满着难过。
要不然,怎么说人间之苦,莫过生离与死别。
白启完全能够理解,乖巧的阿弟为何这样抗拒。
这年头车马太慢,百里外已算出远门。
他轻轻一笑:
“我坐船一来一回,也就大半天,用不了多长时日。
再者,等船运生意做大了,我迟早要从黑河县搬到义海郡来的。
说不定,你那时候已被授了童子箓,咱们白家还得依仗八爷您撑门面呢。”
听着白启的玩笑调侃,白明气得拉长语调喊道:
“阿兄……”
白启走到前厅,不再插科打诨,正色道:
“阿弟,我入了通文馆的门,认了师父,学了武功,往后注定要接宁师的衣钵。
十三行的高门,还有帮衙门办差的排帮,也不会乐意看着宁海禅的徒弟做道官,免不了一堆麻烦缠身。
你看,我才头一回进城,就被武行来个下马威,倘若长久待在义海郡,类似这种乱子,少不了。
况且,你家阿兄操心的事情太多,不适合走这条路。”
白明默默嗯了一声,点头道:
“我会好好修道的,争取道试成功。阿兄,你记得和山里的雀仙捎句话,就说我念书上学去了,等有空了,再去探望。
不然,雀仙又要埋怨我了。”
白启满口答应,顺便鼓励道:
“咱们这一代,能否光宗耀祖,扬眉吐气,重任担子就交给你了。”
白明顿时一激灵,有种莫名的使命感。
他挺胸抬头,像是找到目标:
“阿兄放心,我定不会让你失望!”
白启摩挲下巴,暗暗思忖着,以白明这种卷王性子,真要进道院当生员,义海郡那帮高门子弟,只怕遭老罪喽。
资质好,够勤奋,还能讨道官欢心……足够把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惯了的十三行长房,卷得头皮发麻。
两兄弟稍作合计,串好说辞,这才出门上轿。
“想不到,我一个黑河县打渔人,也有坐轿子的一天。”
白启心想道。
其实坐轿并不舒服,脚程快了,难免颠簸摇晃,远不如车马安稳舒坦。
但因着道官老爷素日喜欢,十三行的大老爷个个模仿,大部分出行都是乘轿。
九阙台离道官衙门颇近,约莫半柱香不到,就已经到了。
……
……
衙门里。
眉宇轩昂的龙霆锋坐在下方,望着璇玑子,眉头微微皱起:
“死了?”
璇玑子颔首:
“本道施展搜魂之术,周复澄遭不住,念头俱是消散,只剩下一团无知无觉的一缕残魂,仿佛痴傻之人,与死没什么区别。”
龙霆锋大为不悦,子午剑宗郑重其事,气势汹汹,不仅派出十余名内门弟子,更让淳于师叔统领带队。
结果才到义海郡,就被璇玑子告知,这一次发动的搜山检海大醮,只捉拿到一个白阳教余孽,而且并非什么厉害货色。
简直扫兴!
“子午剑宗与白阳教结的是不死不休之大仇!”
龙霆锋眯起眼睛,眸光锋芒毕露:
“故而,白阳教的底细,我宗再清楚不过。
他们拢共分出三脉,甲子一换,而今是白阳当道,教主陈隐六十年前就打破生死屏障,攫夺鬼仙大位。
当年在背后布局,诱使我宗道子入魔,便有此人出的一份力。
肉身秘境有四大练、四大境,神通秘境自然也差不离。
半个甲子前,他跟观星楼的况子期一战,已被证实跨出神通道境第一步,受‘法箓’,炼得九大‘命丛’。
虽然那一战的具体内容并未流传到外边,可我宗多番打听,还是晓得一些。
比如,陈隐九大命丛,其中有品秩上等的‘武真人’、‘灵显王’,以及一号称斗法第七宝的‘玲珑塔’。”
嘶!
璇玑子忍不住抽一口凉气,道艺一途,晋升神通秘境,便是截然不同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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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打破生死屏障,突破凡胎桎梏的修道人,被统称为“鬼仙”。
个中层次,又细分为“成仙四步”。
名曰,受法箓,炼命丛,开命图,造圣心。
这是当世修行的极致。
往上再也无路。
因为能够攫取“业位”的长生秘境,在道丧之后荡然无存,赤县神州的芸芸众生,万般灵长,再也无法触及长生二字。
“不愧是执掌大教的绝巅之辈,难怪能从龙潭虎穴般的神京全身而退。
我听府城的紫箓道官提过,寻常鬼仙所受法箓,支撑得起三个命丛,已是不易。
这位陈教主,集九大命丛于一身,除了稀罕的‘武真人’、‘灵显王’这等增益根骨的命丛,连斗战所用的‘玲珑塔’都炼出来了。”
璇玑子眼里浮现几分艳羡之色。
所谓受法箓。
将诸般法力种子凝结成箓,长驻于心神间日夜温养,使其大成圆满,威力与日俱增。
而炼命丛。
则是通过神魂性灵,观想修炼法门,从中提炼本命,以完善念头聚拢演化的各种法相。
像当世五大道宗之一的观星楼。
最为著名的至高法相,便是“斗姆元君”。
因此有七大上乘命图,为“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
合称“北斗命图”。
若要成“贪狼”,必要炼“火贪刀”、“狼煞烟”、“虎贲旗”三种主命丛。
正因为神通秘境的修行步骤极为繁琐细致,环环相扣,所以旁门散修极少。
绝大多数都出身于五座道宗、七大上宗,以及龙庭。
唯有这些地方,才掌握着直指大圆满的完整传承。
“重点并非这个,璇玑道长。而是陈隐销声匿迹之后,白阳一脉,左护法申屠嶙弃暗投明,右护法蔺丙死于赵辟疆之手。
麾下各香主、堂主、舵主被漏了风声,悉数上了龙庭的海捕文书。
我查过近年以来,白阳教余孽的名单,没有见到周复澄。”
龙霆锋语气冷淡:
“璇玑道长,你在传信当中,可是声称要顺藤摸瓜,捣毁白阳教的窝点,将余孽一网打尽。
现在只上钩了一条都不清楚是不是白阳教余孽的小鱼,岂非消遣我子午剑宗!”
他话音甫一落地,陡然迸发金铁交击的铿锵声响,震得衙门内外簌簌落灰,众人耳膜刺痛不已。
“这里是衙门重地,龙兄虽为子午剑宗的高足,却也不能随意喧哗,坏了规矩。”
璇玑子倏然一拍惊堂木,神魂如雷暴跳,好似实心铁球滚动于大釜,发出震耳欲聋的沉沉闷响。
瞬间压下龙霆锋的气势!
“龙庭律例,何时管得到我上宗头上?”
龙霆锋斜睨一眼,声音愈发冷了:
“璇玑道长恐怕是误会了,我与众师弟下山,除了绞杀义海郡冒出来的白阳教余孽,还有一事,内门的罗师弟死得不明不白。
作为义海郡的道官,璇玑道长毫无表示,甚至都未曾追查凶手……你道院只死了两个生员,就大动干戈搜山检海。
龙某不禁想要问一句,我上宗弟子比你道院生员,命更贱么?”
坏了!
这人是来找茬的!
璇玑子心头微颤,他传书子午剑宗,本意是寻强援臂助,好能抵挡万一上钩的大鱼。
没成想子午剑宗狂悖到这个地步,竟然敢跟龙庭道官抖威风。
“龙兄,何必大动肝火!罗兆鹏出身十年前的义海郡高门,镖行苏家。
他与苏家的孤女苏莞儿同行,最后莫名沉尸在怒云江,依我看,多半是隐阁杀手所为。”
念在这位龙霆锋极可能晋升真传,璇玑子暂且按下怒意,好声好气道:
“龙兄,你也知道,隐阁杀手都是目无法纪,肆意妄为的亡命徒。
别说你们子午剑宗的内门弟子罗兆鹏,哪怕真传裘千川,不也……”
嗤!
一声裂帛也似的尖啸烈响!
龙霆锋手掌捏紧的茶杯被从中剖开,细如游丝的剑气交织盈满茶水,透出极为冷冽的杀机。
“璇玑道长,你失言了。”
真传裘千川被杀,乃是子午剑宗除道子入魔之外,第二桩忌讳。
自那以后,子午剑宗的威势跌落,反被坐镇天水府的赵辟疆盖过一头。
隐阁背后的主人是谁,剑宗之内无不心知肚明。
那位赵大将军把裘师兄的名字挂单悬赏,尔后裘师兄就身首异处。
这与把子午剑宗的脸面丢在脚下,随意践踏有什么区别。
“一时嘴快,龙兄勿要动怒。”
璇玑子呵呵笑道。
“我意思是,龙庭的律例,也管不到隐阁杀手那里。
他们要取罗兆鹏的性命,我这个青箓道官也没辙。
贵宗倾尽上下之力,几乎把天水府翻个底朝天,不也没有捉到老刀把子。
不过,我可以给龙兄提供杀手的名姓,那人叫‘荆无命’,刚冒头没多久的隐阁新秀,擅使一手快剑术。
据说是个冷酷性子,只认钱不认人,狠起来连同行都杀。
隐阁鼎鼎大名的‘十二星相’几乎被他全灭了。”
又是隐阁!
龙霆锋咬紧牙关,他听出璇玑子语气里的阴阳怪气,无非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晓得子午剑宗掰不过赵辟疆,故意搁这里添油加醋。
换作十年之前,子午剑宗五大神通威压天水府,国公尔朱隆都不敢轻慢!
现在却沦落到一介郡城的青箓道官,也有胆子开始放肆造次!
“至于白阳教余孽,本道会继续追查,等何时有消息了,绝对尽快通知龙兄。”
璇玑子大喇喇说:
“本道今日还有另一桩要事,就不留龙兄喝茶了。”
龙霆锋深深吸气,压住胸膛当中腾腾跃动的森寒剑气,他若无缘无故就对璇玑子出手,便是挑衅龙庭法度。
赵辟疆麾下虎狼必定要借题发挥大做文章,甚至削减子午剑宗今年的灵机份额。
为大局着想,他只能忍了。
可还未龙霆锋起身,一挂雪白如瀑的剑气如潮奔涌,撞开衙门的重重禁制,一层层灵光“喀嚓”粉碎,如同裂开的蛋壳,无比脆弱。
璇玑子神魂还未跳出眉心,便被一股极为凛冽的冰冷锋芒抵住了,身子僵在座椅上,大气都不敢喘。
“某家淳于修。”
一个头戴斗笠的中年男子,顷刻便出现在衙门大堂,抬起眼皮道:
“我剑宗办事,从来容不得旁人指手画脚。我不管那人是否白阳教余孽,先把残魂交出,由我确认身份。
另外,你若再提及寇道子、裘师侄,我会亲手拔了你的舌头。
你们道官在义海郡办不了成的事,管不了的人,今日起,皆由我们剑宗来做!”
璇玑子念头刺痛欲裂,好似被寒气冻结,再听到“淳于修”这个名字,心头大骇:
“子午剑宗怎么把这条疯狗放出来了!”
……
……
衙门外,刚带着阿弟白明跨过门槛的白启,注视大堂里的这一幕,咂舌想道:
“龙庭威严,上宗威风,共治神州……诚不我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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