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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
曾经那个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衣裳整洁干净无异味、精通歌功颂德谗言媚语的周青臣不见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蓬头垢面、浑身脏臭、沉默寡言闷头干事的周青臣。
就连他身上那件足以买下一匹骏马的精良皮甲也不见了踪影。
毕竟,身着皮甲是为了提防敌人。
可现在的东小里哪还有敌人!
长了数个水泡的双手持锸扬起一抔黄土,将坟头垒的更高了几分,周青臣退后两步满意颔首,而后目光不自觉的投向跪在不远处默默垂泪的那道小小身影。
在那道小小身影面前,还并排立着两座坟头。
其一上书‘家父蚕夫’,另一上书‘家母剪娘’,那以往只会出现在秦王宫中的苍劲字体与荒凉贫瘠的东小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周青臣定定的看了几息过后,沉默的扛着锸离去,半晌过后又走了回来,将一枚熟鸡蛋扔到了彩儿手中,声音沙哑的说:“吃鸡子。”
彩儿缓缓抬头,流干了泪水的双眼看向周青臣,双手重又举起鸡子,声音更加沙哑的哽咽道:“谢谢伯伯帮额救了阿翁阿母。”
“祖母说伯伯们都是大好人,是大义士,为额们流了不知多少血和汗。”
“伯伯多吃些鸡子,就不累了!”
周青臣握着铁锸的手不自觉一紧。
即便周青臣刻意对彩儿多加关照,将彩儿族人的救援工作放在了第一序列,可依旧只是救出了彩儿的祖母和堂婶,且彩儿的堂婶右腿还被房梁压断,已经被苏角进行了截肢缝合,即便能挺过这一关也再没法下地耕作。
如此老弱病残的组合,以后如何生活?
这义士之名,他又怎配肩负!
周青臣粗暴的摆了摆手,一脸嫌弃的说:“本官乃是大秦侍郎!”
“汝这野人娃娃,知不知道什么叫侍郎?这般鸡子平日里根本没有送到本官面前的资格。”
“让汝吃汝就吃,恁多废话!”
话落,周青臣没给彩儿再谦让的机会,大步流星的走向营地。
彩儿缓缓收起手中熟鸡蛋,感激的稽首而拜:“谢谢侍郎伯伯!”
周青臣的脚步一顿,而后再度加速,最后甚至是直接冲进了医疗营帐之中,肃声发问:“苏侍郎!”
苏角没有回话,而是向周青臣甩了一记眼刀。
周青臣这才发现苏角面前正躺着一名断了左臂的灾民。
周青臣不再多言,而是拱手一礼后退至旁侧。
苏角这才重新以一根弓弦绑住灾民左臂的近心端,而后拿起斧头,对准伤患那参差不齐的断臂猛然劈下!
“啊!!!”
灾民躺在病床上疯狂扭动挣扎,苏角却只是冷眼看着。
待到灾民挣扎的力度减缓些许,苏角方才开口:“压制伤者!”
周青臣闻言赶忙上前帮苏角压住了伤者的躯干,由着苏角以针线帮这名灾民缝上了血管和皮肉。
半晌过后,苏角终于吐出一口浊气,放下了手中针线一边洗手一边发问:“周侍郎,可有要事?”
周青臣将原本想说的话塞回腹中,转而道:“所有能挖的废墟,我等都已经挖掘完毕,便是那山下窑洞也都挖到了有人迹之所在。”
“但除却被郑里正派去探路的壮丁外依旧有六十五人不见踪影。”
“苏侍郎,接下来我等该当何如?”
因疲惫过度而头疼欲裂的苏角缓缓洗净双手,而后走出医疗帐狠狠吸了一口微凉的新鲜空气,终于让自己的脑袋重获几分清明,高声而呼:“冯侍郎!”
正在不远处忙碌的冯劫匆匆而来,拱手一礼:“苏侍郎!”
苏角沉声发问:“我部辎重还够几日取用?”
冯劫如数家珍道:“黔首们都献出了自家粮食,再算上我等运来的粮食,足够所有人嚼用半个月,但姜只够再用一日,疗伤药材只够再用两日。”
苏角闻言略略颔首,而后目光投向那因搜救工作而变得愈发破败的东小里,沉默片刻后道:“最后再搜救半日。”
“待到日落,所有人必须入帐好生休息,不得有误。”
“明日日出初(5:00)造饭,日出四刻(6:00)出发。”
“带上所有幸存的秦人,回返郑县!”
那些失踪的人可能已被地缝吞噬,早已消亡在地龙腹中。
也可能被掩埋在不知哪一堆黄土之下,正在苦苦等候着他们的救援。
但紧缺的药材和断绝的增援却让苏角不能再继续等待下去了!
冯劫松了口气,当即拱手道:“唯!”
周青臣嘴唇蠕动几下后,最终没有多说什么,也只是拱手道:“唯!”
嬴成蟜早已宣布震区进入军管状态,苏角的话语便如同军令。
没有人胆敢违抗苏角的命令。
但当苏角的命令传出,每一个人无论身份却都更加拼命的挖掘寻找,内心暗暗祈祷。
四方天帝在上!地龙在上!长安君在上!让本官再救一个吧!再多救一个也好!
直至太阳彻底落山,所有人才终于满怀不甘和无奈的回返营帐。
苏角希望众人能睡个好觉。
但一道道强行压抑的哭声却依旧让营地内的绝大多数人都彻夜难眠。
次日日出三刻(5:45),看着周青臣等人明显的黑眼圈和疲惫的神色,苏角难得动了怒:“汝等彻夜未眠乎?!”
“汝等可知我等今日乃是要沿着那条崎岖山路原路返回,更还要帮扶着一众孤寡妇孺和重伤丁口!”
“汝等如此疲累,若是途中遭险,如何对抗!”
冯劫扯出了个笑容反问:“苏侍郎昨夜也彻夜未眠吧?”
苏角无言以对。
周青臣则是低声道:“既然如此疲累之下不便回程,不若再搜救一日如何?”
苏角轻声一叹:“难道多搜救一日,二三子今夜便能安眠了吗?”
所有人尽皆无言!
苏角走向一副承载着伤者的担架,悲声道:“伤员的命,也是命啊!”
苏角也想继续搜救,但,没药了!
苏角不能为了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幸存者,便把这些伤员的命搭进去啊!
抬起担架一端,苏角沉声道:“传本官令!”
“出发!”
“回返郑县!”
冯劫当先上前,与苏角一前一后的抬起同一副担架,走向了那条由苏角开辟的山路。
郑茺面向东小里的废墟跪倒在地,轰然叩首,而后豁然起身,顶着血红的脑门嘶声高呼:“东小里的父老们!”
“除却粮食、瓦罐之外,其他一应物件都放在此地,待到他日我等回返,再来拾回。”
“还有力劲的,就去帮恩人们扛粮草,扛伤患!”
“恩人们为父老们已经付出了太多,莫要让恩人们再为我等辛劳更多了!”
“走!”
话落,郑茺强忍住回头的冲动,当先跟上了苏角,并从苏角手中抢来了担架。
所有东小里黔首都不舍得离开故土,那些还有家眷处于失踪状态的人更是清楚的知道,一旦他们离开此地,他们那些失踪的家眷将必死无疑!
但没有人撒泼打滚,也没有人胡搅蛮缠。
诚如郑茺所言那般。
苏角等人已经为他们付出了太多,苏角的决定也是为了他们的生命安全。
若是在这种情况下还要给苏角等人添麻烦,那还是人吗!
一名名东小里黔首在面对废墟方向磕头稽首过后,或是一步三回头、或是决绝转身,却都跑向苏角所部身边,帮着苏角等人扛起物资,只求苏角等人能轻松些许。
就连彩儿也将她的弟弟背在身后,胸前还挂着一个装满粮食的背篓,虽然时不时需要手脚并用才能爬上陡坡,却也没有把身上的负担转嫁给别人。
周青臣见状停住了脚步,静静等到彩儿经过自己身边时,左手掐住彩儿弟弟的后脖颈将他抱在怀中,右手手腕一抖便卸掉了彩儿胸前的背篓背在自己背上,而后右手又将彩儿抱在了怀中。
悲伤忐忑又精疲力尽的彩儿直到感受到周青臣的怀抱方才醒悟过来,赶忙道:“伯伯,放额下来!”
“里正说了,伯伯们都为额们流了好多血和汗,额们不能再麻烦伯伯们了,额们自己能做的事要自己做!”
周青臣语气不善的说:“恁多废话!”
“汝不拖累队伍行进速度,好生在本官处待着,方才是不麻烦本官!”
彩儿被周青臣这话说的有些自责,声音小小的说:“对不起伯伯,额得带着额家的粮食,不然额和额弟弟都会被饿死的。”
周青臣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沉闷的‘嗯’了一声。
彩儿更不知她究竟怎么做才是对的,只能尽可能控制着动作缩在周青臣怀里。
沉闷的气氛维持了好一会儿,周青臣终于主动开口发问:“娃儿,你叫什么?”
彩儿这才意识到,她这么多天来都没对周青臣说过她的名字,周青臣也没问过她的名字,只是一口一个娃儿的叫着。
彩儿赶忙道:“额叫彩儿,额弟弟还没起名字。”
周青臣轻轻颔首:“彩儿,好名字。”
“抓紧了!”
让彩儿抓紧他昂贵的皮甲,周青臣右手撑着地,终于扛着两个孩子和一筐粟米翻上了一个陡坡。
见周青臣疲惫的喘着气,彩儿赶忙从怀里取出了那枚熟鸡蛋:“伯伯……”
察觉到彩儿的欲言又止,周青臣目光落向彩儿手中的鸡蛋。
记性极佳的周青臣很清楚这枚鸡蛋就是昨天他送给彩儿的那枚鸡蛋,至于彩儿的欲言又止,在周青臣眼中也并不难猜。
周青臣淡声道:“剥开。”
彩儿微怔,然后用力点头,赶忙双手并用的剥开了鸡蛋壳,小心翼翼的将鸡蛋送进了周青臣口中,双眼亮晶晶的问道:“伯伯,好吃吗?”
坦白来讲,真不好吃!
干吃熟鸡蛋本就会噎的慌,更遑论这枚鸡蛋还不是新鲜的鸡蛋了。
但周青臣却笑着点了点头:“这是本官此生吃过最美味的鸡子!”
见彩儿展颜而笑,周青臣的声音也温和了些许,主动找话题道:“彩儿知道长安君吗?”
彩儿用力点头道:“额知道,阿翁说过的,长安君是天底下最好的贵人!”
回想起嬴成蟜义无反顾冲进灾区的背影,周青臣笑了笑:“这话可不能在旁人面前说,但却也算不得错。”
“去岁时,长安君曾与地龙沟通,得知地龙今岁会于关中地翻身,便令关中地各地官吏都要好生准备应对。”
“直至六日前,地龙于此地翻身,长安君便匆匆赶来了此地。”
彩儿被周青臣的话吸引了全数注意力,满是期待的问道:“长安君是来与地龙说话的吗?”
周青臣摇了摇头:“本官不知。”
“本官只知,如长安君这般仁人不会任由我大秦的子民被地龙吞噬。”
“彩儿放心,有长安君在,汝父母去了黄泉之后必定不会受罪!”
聚集在周青臣身边的黔首越来越多,从周青臣零星的话语中汲取着珍贵的慰藉。
崎岖的山路上,东小里的黔首与前来救援的将士们再不分彼此,轮流扛起辎重和伤患,互相帮扶着越过陡坡、跨过地缝。
以赤旗为引,走出昨日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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