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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熏殿。
“许久未见右相了。
高力士迎了李林甫,问道:“近来朝中因今科名次争执得厉害,却不见右相出面?
“忙于劝农春耕等国家大事,未顾得上一场小儿闹剧。”
“还真是。”高力士笑着连连点头。
李林甫自然是顾不上科场,大唐的均田、府兵、租庸调等大事没忙完,如何理会得到一个小儿中不中状元?毕竟今科还有两三个寒门子弟及第,不像天宝六载野无遗贤。
待君臣相见,连李隆基也夸了他一句。
“右相行事稳重啊。
“圣人过誉,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老臣如履薄冰,不敢像少年人一般折腾。”
有些人在春闱之事上折腾得太厉害,已经被李林甫敲打过了。
——“贪心到连圣人的颜面都不顾了?该中的进士一个没少,连状头也得拿?将作监终究是十郎在管,还能不让你们私下造纸刊书?何必伸手到明面上?拿出个交代来使圣人满意了,你等方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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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他一出手,迅速平息了闹剧,如今只剩下一桩小事。
既不罢黜薛白的状元,那犯讳一事,有两个办法。”
避讳这等礼仪之辩是天大的麻烦,李隆基沾都不想沾,不等李林甫说完道:“他不是薛灵之子。
“那……少府监的文册上,犹记录薛平昭是薛锈之子,是否改过来?”
李隆基脸色一沉,道:“朕赦免的是薛锈蓄养的孤儿薛白,还不明白吗?
“臣明白了,薛白揭发薛锈谋逆之罪证,大功脱贱,臣这就为他落籍。”
李林甫领了口谕退下,心里一直想,事涉三庶人案,薛白竟还能得到圣人的宽宥?虽然找了个理由,这口子一开,难免有一些人会因此萌生出为废太子平反的奢望了。
金吾静街,一路回到平康坊右相府,李林甫第一件事就是召薛白来见。
他让李岫亲自去。
“阿爷,孩儿是否与他说,是为了给他身份?”
“不必说,他若不来,那便由他。
这般说,是因达奚珣曾招薛白前来,遭到了拒绝。
李林甫心胸狭窄,早憋着怒气,当然,薛白得罪他的次数多了,再狭窄的心胸也是能通气的。
倒没想到,只等了小半个时辰薛白便到了,他送别了高适,第一件事就是到右相府。
李林甫正在批阅公文,得到通传,皱了皱眉,莫名感到不悦。
“竖子来得倒快。
“想必右相招我前来,是为了我的编户?”
李林甫闷声闷气“嗯”了一声。
薛白道:“一国宰执为我这点小事费心,我该多谢右相,对了,还得多谢右相点我为状元。
说来,张出手阻止他前程,目的在于给圣人出气。李林甫执意点他为的反而是害他。
权场上的人只看利益,不为情绪左右,如今结果对薛白有利,他也就不与索斗鸡这种屡屡挫败的人计较了,倒显得颇有风度。
“闲话少叙,本相为你立门户便是。”李林甫道:“你既非薛灵子,又非薛锈子,父母何人?总不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右相也看过西游?
李岫站在一旁听得不由咋舌,暗道薛白好大胆子,敢在他阿爷面前说笑。
须知李林甫精神刚戾,看起来比风流爽朗的圣人还要严厉,放在一年多以前,更是能轻易决定薛白生死。
但世间亘古不变的道理,有能力者就是会让人高看一眼,薛白如今已展现了他的手段。
“没看过那等俗物。”李林甫以公事公办的态度道:“你要授官,总该有个来路。”
须知大唐官场上,哪怕是寒门,也能追溯到祖上是谁。
但薛白一口咬定记不得了,最后李林甫无奈,只好在他的籍册写下“幼失怙,孤寒无依,不知祖籍”,交到少府监去办。
办完了这桩正事,李林甫还敲打了薛白一句。
“往后你有了官身,便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休再常到宫中嬉玩。若有庶务,到右相府来办。”
“那就叨扰右相了。
接下来才是今日把人找来的真正目的,李岫顺势便邀薛白到后院饮酒谈话。
“你仅凭圣眷,且无门第,当弄臣可以,在正经官场上确是走不远的啊,怎就不听劝呢?
“故而我求进士出身,踏踏实实一步步走。”
“踏实?
李岫乍听这两字,心想薛白太不要脸,一心钻营,凭裙带上位,还敢叫踏实?
仔细一想,薛白磨砺书法文章,依着科场规矩,老老实实养才望,在仕途一道上竟还真称得上踏实。
这般做的好处如今不显,旁人会说他私德不佳、出身卑贱,但根基却打得牢,连身世的隐患都被他解决了。
踏实是不假,之后便要谋官了,你有何考虑?”
“十郎可有指教?
“你如今只是及策,却还未登科,须先到吏部关试。”李岫道:“白身中了进士,则免了赋税徭役,迈入‘农冠户’的行列……哦,你不同,你是一日之间从贱籍到白身,再到衣冠户。
“是右相提携。”
“简而言之,你的姓名、家状等一应关白文书,及第后由礼部关试之后,移交吏部,从此便属吏部守选之列,这便是‘释褐’,从平民到官身。”
说着,李岫愈发亲切,笑道:“虽是杂事,办起来却麻烦。待阿爷着人为你打点好家状,我为你一并办妥便是。”
“如此,劳十郎费心了。
“你我之间,何必客气?”李岫道:“但属吏部守选,依旧只是‘守选’而已,三五载也未必能守到一个阙员。依你的进取之心,定然是不愿等的。”
“十郎果然了解我。”薛白道:“不过,也许国舅能为我谋到阙员。”
“盐务官终究是俗流,你是状元出身,当任清资官。何况,你想走青云大道,该踏踏实实把底子夯实了。依我所见,最好的办法是参加吏部的博学鸿词试,或书判拔萃试。一科考中,则可不必守选,即刻舍田就禄。”
其实大唐的官员任期到了也是要守选,也是三五年得不到新的官职,许多官员都是当几年官再休息几年,歇歇停停。
进士及第只是有了授官资格,但并非是说进士的地位低。释褐之后有了官身,与别的官员都是一样的,甚至进士的名声还要更高些。
问题在于,官职太少,而等待授官者太多。虽然进士名额少得可怜,世家门荫者却极多,狼多肉少,导致补阙极难。
故而,吏部的博学鸿词试、书判拔萃试亦是仕途上颇重要的一步。
它讲究的就不是才气、名望了。而是看一个官员能否打点堂吏、笔吏,能否入吏部考官的青眼,即使通过了这些,最后中书省还要复核。
试想,一个才华横溢、名望出众的贫寒举子即使中了进士,从何处能找到数百贯钱来打点吏部?又如何能让中书省不会罢黜了他?
这其中的答案,尽在李岫那殷勤的眼神里。
“你与杜位也是好友,该知他半年内已连迁三级了。”李岫道:“你放心,吏部、中书省那边,我会与左相打点。你若得空,明日再过来一趟,哦,喊上十七娘,办一场家宴贺你得了状元。”
“说到此事,曲江宴就在三月三,腾空子近来忙着排戏。宴筵不如待到这之后如何?”薛白道:“毕竟这戏曲能让圣人高兴,也有右相的功劳。”
“这….倒也是。
李岫有心撮成一桩姻缘,偏又贪这排戏的功劳,姿态不自觉地就矮了一些,不敢再强求薛白。
“哥奴又找你做什么?”杜五郎又等在右相府门外。
“授官之事。”薛白道:“顺便提醒我一句,往后我归他管了,不要太得罪他。”
杜五郎道:“我方才看到那两个寒门进士随着达奚珣从右相府出来了,你可知道,
他们被人招为女婿了?一个要娶杨齐宣的堂妹,一个要娶崔家庶女,当时他们拜在国舅门下时可不是这般说的。”
“总不能风头全让我们抢了。”
“也是,你一个状元,抵他们十个。”杜五郎道:“要我猜,下一步肯定就是要拉拢你了。
“原来你这般聪明。
“倒也不是。到状元郎家里说媒的已经把门槛都踩破了,我如何还能不知?”
薛白听了,道:“那今日便回杜宅吧。”
“哎,你近来只顾着科举仕途,可还有许多家事未曾打理。你不认薛灵不要紧,柳娘子与薛家兄妹总得安慰?全都是我在安抚他们的情绪。如今将薛灵放在长寿宅看着,其他人则搬到宣阳坊了,我与他们说往后还是一家人.….
杜五郎絮絮叨叨地说着,薛白也认真听着。
末了,薛白道:“那看来你处理得很好,如此我就放心了。”
“可我却因你有了麻烦。”杜五郎叹息一声,小声道:“我与你说,你莫告知旁人啊。你与薛灵划清了关系之后,我阿爷有些嫌弃三娘的出身了,我得尽快成亲才行。
“你若有本事了,你阿爷自然不能做你的主。此事我会替你与伯父说的,放心吧。
“对,你就说三妹虽不是你亲妹,却胜似你亲妹。
“不用你教。”
如此一来,杜五郎方才情愿与薛白一路向南,往升平坊杜宅,颇为憧憬地问道:“你说我何时成亲为好?年中可以吗?
“你既中了明经,不谋官吗?
“我可不急。”杜五郎道:“先成家,守选几年,待二十余岁了再入仕为官,多好。”
“时不我待,既然能释褐为官身,我要谋的便是在五六年之内披青袍换红袍,再求出镇一方。
到了杜宅,薛白没有与杜家姐妹掩饰自己的野心。
他没有沉浸在守住状元的喜悦中,直接谋划起第一个官职。
“原本圣人允诺,若我赢了比戏便许我一个大官,如今他恼我欺君,气还未消。但无妨,我大可先夯实资历,依娘娘所说的八步走。待到圣人消了气想起他的承诺,便可厚积薄发。”
“正是此理。”杜始道:“你甫一入仕便让圣人许官,再高也不可能超过八品。而倘若熬到了资历,从青袍到绿袍、从绿袍到红袍之时,圣人一开口即能让你省十年光景。
她果然最懂薛白的贪心,要将这次的坏事变为好事,利益最大化才行。
“故而我打算参加吏部博学鸿词试。”薛白道。
他说着,看了杜娘一眼,察觉到这姐妹二人虽是一起来的,其实还没完全和好。
“此事我们早有准备,阿爷如今官任考功郎中,也该有用武之地。”杜始笑问道:“但吏部铨选之前,可得先让高门大户选选女婿,不知状元郎打算当谁家女婿啊?”
这样的问题,既使是薛白也难以应对。
幸而正在此时,院中响起了杜五郎兴冲冲的声音。
“薛白,我阿爷回来了,你快与他说说!”
是夜,杜有邻兴致颇高,饮着酒与薛白谈论进士的风光无限。
虽说只是有授官资格,有门荫的也总是瞧不起进士。但一年就二十余个名额,终究是世人公认的当世英才,大唐的进士其实都是相当狂放的。
“比如说,开元五年有个进士王泠然,及第之后,便写信给了御史高昌宇,信中大抵是说“高御史你曾褒奖过我,我曾自视为你的门下,结果你多次路过宋城却对我不闻不问,我参加你主持的秋闹你还罢黜我,我怪罪你已经很久了’。”
杜有邻打着酒嗝,有些醉意,嘿嘿笑了一下,继续道:“王泠然又说‘天下进士有数,自河以北,唯仆而已,光华藉甚’,黄河以北,就出他一个进士,何等荣耀?于是他对高昌宇说望御史今年为仆索一妇,明年为留心一官’,倘若高昌宇贵人多忘,但使有
朝一日,他与之并肩台阁,侧眼相视,必不给好脸色……哈哈哈。
薛白听得好笑,道:“大唐才子确实是狂的。”
“当得,当得。”杜有邻又饮了一杯,笑道:“天下进士有数,当得这般狂傲,薛郎就是太沉稳了。不然也要对老夫说一句“望为仆索一妇,留心一官”了。”
庭院中气氛一滞。
杜娘正提起酒壶要给杜有邻倒上,闻言像是被惊到了,脸色有些发白。
“阿爷醉了,尽说些浑话。”杜始道:“阿娘,扶阿爷回去歇了吧。”
“好。
“薛郎大可狂些。”杜有邻被扶起之后还继续摇手笑道:“状元郎若不狂些,曲江宴上哪还有意趣?
夜深人静,后院,杜娘的闺房外,有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阿姐,睡了吗?
杜嬗翻来覆去没睡,听得是杜始的声音,不情不愿地开了门,却见她与薛白站在那。
“长夜漫漫,想着阿姐该也没睡。”杜始笑道:“想邀你一起到后庭赏花。”
“如今倒想起我来了?
“莫气恼了,但得亏了你因我扯谎而生气,他才想到应该坦白保命,此次阿姐立的是第一大功。
杜娘忍不住笑了一下,颇显温柔。终于是与杜始重归于好了。
姐妹二人拉着手说了会话,侧头看向薛白,调侃起来。
“咦,状元郎如何不言不语?
“后院这边,离主屋太近了。”
“我阿爷让你狂些,你便是这般狂的吗?”
终究是少到她们的闺房这边来,薛白没那么自若,任由杜娘取笑了他几句。
关好门窗,屋外狂风渐起,屋内的取笑声渐渐成了呢喃。
“狂了,狂了…...太狂了…....
“下香阶,懒步苍苔。出书房,向画阁,月移花影玉人来。学窃玉,试偷香,梦魂飞入楚阳台…….”
次日,宣阳坊薛宅的戏园中,念奴正在唱着戏词,声如黄莺出谷,婉转动人,听得李季兰连连点头。
季兰子,后面的几句词句是何意思?”
“哪句?
“兰麝娇香蝶恣采。”
“唔,那就是说……到后院里相见了。”李季兰搪塞道。
念奴却也不是完全不解,看了她一眼,小声问道:“奴家是想问,该唱得娇媚些,还是.…...
李季兰转头一看,远远见薛白到了,干脆丢下念奴,向他迎了过去,万福道:“先生总算肯来了。
曲江宴在即,自是该来了。
薛白扫视了戏园一眼,问道:“可有信心赢?
“没有。”李季兰有些忐忑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圣人是天下音律第一人,要与圣人比戏,腾空子愁得许多日睡不安稳。昨夜也是整夜未睡,方才好不容易才让她去歇了。”
“着实辛苦你们了。
“不会,不会。”李季兰得了这一句,当即眼睛发亮,道:“我都听说了,先生保住了状元郎,真是了得…....
她只懂一味地夸薛白,反倒是在一旁的扮红娘的范女更懂得如何与男人来往,嗔了薛白一句。
“薛郎只顾着状元,也不肯常来相看,曲江宴时奴家们若是输了不打紧,唯恐薛郎的终身大事呢。”
“无妨,你们已尽了力就好。”
薛白不懂音律,也只能相信她们。
至于输赢,以他不择手段的性子,认为收买裁判会更容易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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