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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七章 诗意的栖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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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这个掌声并非是给您的。”

    安娜朝布朗爵士眨了一下眼睛。

    “这是海德格尔在1956年欧洲美术年会上发表的原话,您不过是拿来借用了一下而已。看来历史的墓碑还是有用的么,即使是布朗理事长您,也偶尔需要使用一下‘前人的思想’。”

    “哦,恰恰相反。”

    老绅士也轻轻用左手轻拍拿着香槟杯的掌根,望着女人如同父亲一般淡淡的笑着,“我的掌声是为你而鼓的,安娜,哲学课学的不错。”

    人群又是一阵善意的轻笑。

    伊莲娜小姐也不生气。

    “是啊,我的哲学课的成绩一直蛮好的。我几年前曾考虑过在去维也纳读艺术鉴赏,还是去慕尼黑大学读哲学系做出选择,那里离海德格尔的故乡离的并不远。艺术鉴赏与哲学,它们本来就挨着很近。”

    女人的目光望着自己在钢琴柜上放着的香槟杯玻璃间的倒影。

    她平静的说道——

    “海德格尔做为存在主义哲学的先驱,他一生中发表了很多篇关于何为艺术的本源的文章。他认为世界不是在现成的空间场所里真实存在的,是被情绪、领会、思考、语言、认识方式构成、组建并以之为展开的……每个人都会死亡,每个思想都会死亡,任何以时间性、历史性存在的东西,都有着它的有限性。”

    “所以,放下过去,方能拥抱未来的思想的光明之光,方能照亮前行的道路。这是海德格尔的观点。在宏大的时间、历史的尺度上,一切都是如昙花一现般的瞬间,布朗先生说的很对。”

    人群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舞厅中,除了安娜的声音,只有风吹拂着帷幔轻纱的声音。

    大家侧耳倾听着庄园的年轻女主人,应该怎么为中途被人横插一刀的致辞而收场。

    “……整个人类的历史就是由这样一朵一朵的骤然开放又骤然凋谢的鲜花组成的。一百年后的宴会上,我们今天的思考,我们今天的谈话,又会变成新的需要‘放下’的过去。人们会站在一起,围拢在我们的‘墓碑’前,缅怀着我们。就像我们今天缅怀着150年所出生的人们一样。”

    安娜用手指指向窗外。

    风恰好吹起白色的帘子,月光照在院子里,打亮了老伯爵青铜雕塑的背影。

    “而那时,我们的每个人,都已经消弥在了历史的宏大维度里,变成了粒子与烟尘。当然,你们除外,小朋友们。”

    伊莲娜小姐看向人群里,几位穿着儿童燕尾服和小公主裙,或好奇,或困惑,或把脸绷的像大人一样‘刚毅’的小孩子们。

    她朝着这些大概是被哪家大人带来宴会里玩的男孩子、女孩子们轻轻挥挥手,开了个安娜式的冷幽默玩笑。

    “如果你们多锻炼身体,跑的快些,跑的比死神还快,也许那时候,还能给别人讲述我们今天发生的事情呢。”她平静的说道。

    “您同样也可以呢。我妈妈说,弗朗索瓦·吉洛女士(注)才刚刚过完她的101岁生日。”一个看上去嘴巴就很甜小姑娘鼓起勇气,对着安娜说道。

    (注:法国著名的女画家,她还有另外一个更加被人所周知的身份,是毕加索的情人。)

    “我大概擅长一些事情,但——”伊莲娜小姐笑着回答。

    “我猜,赛跑,一定不是其中之一。”

    众人一下子又都笑了。

    笑声中却带着些莫名的意味。

    不是刚刚那种觉得有趣的,想要看热闹,看八卦似的笑声。

    而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它比单纯的逢场作戏的笑声要真一点,比真正的悲伤又要浅一点,又算不上是苦笑。

    伊莲娜小姐的讲话很有趣,而死亡……死亡,又永远是一个无比沉重的话题。

    安娜一点都不老。

    相反,若是不算那些孩子,她就是在场的成年宾客里最年轻的几个人之一。

    今天被伊莲娜家族邀请来宴会的客人,都是在奥地利或者在艺术领域非常有身份地位的一群人,他们以中年人居多,不乏和布朗爵士同时代的宾客,也和他一般的白发苍苍。

    而安娜却是最明媚的年纪。

    这么沉重而深邃的话题,本来应该从布朗爵士这样的长者的唇间说出,才显得相得益彰。

    一个这么明媚、娇嫩的女孩子,在一群年纪能够当她的父亲或者爷爷的人身前,谈历史、谈死亡。

    难以避免的会有一种割裂般的反差感。

    通常而言。

    这种反差感往往只会造成两种不同的结果——要不然会让人觉得演讲者不知轻重,在那里高谈阔论,夸夸其谈些能够让自己听上去高深的大道理。要不然……人们就会感受到一种难言的肃穆感。

    一朵新鲜的、明艳的花芯正啜着露水的玫瑰花,在满地的枯草黄叶之间开放。

    她那么漂亮,那么的华贵,那么的美丽。

    这一刻。

    她的姿容似乎足以能够凝固住时间。

    但你又清楚,总有一天,她会老去,死亡,就像最美的玫瑰总有一天,依旧会凋落在风里。

    那么他们呢?

    他们又在哪里呢?

    布朗爵士说,过去的历史,过去的思想,甚至过去的友人,都不过是墓碑,可谁又不是墓碑?

    他们也是一群就快要变成墓碑的人了。

    伊莲娜小姐的话似乎能够让他们感受到时光在耳边,正在滴答、滴答、滴答飞速流走。

    今日的享乐,今日的欢宴,今日高举的香槟杯和女人舞裙翻卷的裙角。

    不过都是明日用来缅怀的墓碑。

    无论保养的怎么得体,身材锻炼的怎么好,无论他们是不是还能像精力旺盛的小伙子们一样把香槟酒当成水一样畅饮,在舞厅里拉着舞伴的手跳到半夜。

    他们脸上也都开始有皱纹在蔓延,或者有老年斑出现了。

    这就是时间宏大的、无情的力量。

    没有人能真正的留住时间……从来都没有人。

    年仅22岁的这一代伊莲娜女伯爵,她的发言似乎就是有一种足够击穿时间的力量,在她的声音中支撑起这一切的,可能是她辉煌瑰丽的家世,可能是她同样可以用辉煌瑰丽这样的词汇来形容的容颜。

    也许……只是因为她声音足够的清脆与宁静,能将时间的狂潮变为了琴键在琴弦波动般的流水滴答。

    因此。

    也无怪面对伊莲娜小姐,那些宾客与长者们脸上的笑容笑的仿佛是桌子上的产自白俄罗斯的蜂蜜贵腐酒一般,回口中带着金色的微苦。

    只是无论他们的笑容中带着怎样的意味。

    刚刚布朗爵士插话时,舞厅里那种或尴尬、或玩味的氛围,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伊莲娜小姐应付的很自如。

    布朗爵士说,伊莲娜家族的历史——创建《油画》杂志社,奥匈帝国前后两代伯爵以及一战后的历任来自家族的掌门人,对于今日的杂志社而言,不过是缅怀后,便可以遗忘的过去。

    那么安娜就用这样“可以被放下”的过去,让场内的所有人感到共情。

    “小姐,让我们举杯,向您致敬,向历代伊莲娜伯爵致敬!让我们为女伯爵阁下举杯。”

    人群中宾客举起了手里的香槟杯。

    理论上。

    家族的伯爵封号,自丛1921年,查尔斯一世宣布放弃王皇帝头衔,奥匈帝国正式被扫进历史的尘埃中的那一刻,就终结了。

    伊莲娜家族没有流亡到德国或者英国,他们是最早和奥地利政府达成协议的家族。

    放弃在公开场合以一切形式使用家族的尊号的权力,并放弃名字间的“冯”的姓氏,以此做为交换,换取了新政府返还了家族的田庄、财产以及庄园。

    如今法律意义上,她的身份不是贵族,而是“农场主”。

    不过嘛。

    欧洲这种地方,尤其是近些年,好听点叫蛮“文艺复兴”的,说的不好听,就是封建残余色彩依旧非常的浓。

    就像隔壁德国,经常有某某某王子,或者什么汉诺威亲王,顶个头衔到处到电视上转悠一样。

    在私下场合,或者在英国、丹麦这样的地方,他们的身份依然是被承认的,王室结个婚什么的,也会被邀请,享有和其他保持君主制的国家的贵族们一致的礼仪和待遇。

    布朗爵士的“爵士”后缀,其实也是类似的意思。

    从奥地利的官方法律上,布朗爵士这种“爵士”是完全不存在的,只是私下里,大家一般都会叫尊称。

    看着四周众人纷纷举起了酒杯。

    布朗爵士苦笑了一下,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

    这里毕竟是伊莲娜家族的主场,是在人家庄园里举办的社交聚会。

    来场的宾客中也不乏和安娜长辈曾交往多年的好友。

    大家还是很给安娜面子的,不会让她敢到过于难看,只要有台阶就下。

    “不。”

    有人和布朗爵士几乎同时摇摇头,打断了众人的祝酒。

    却是伊莲娜小姐本人。

    “其实布朗理事长很多话都讲的很道理,过去的一切都是墓碑。甚至——美好的艺术品无法被评论家所诉说,它自会发声。高贵的灵魂亦无法被尘世所约束,她自会寻找自由。”

    伊莲娜小姐笑笑:“坦白的说,这句话本来就是为了悼念和缅怀而写下的,所以说它是墓志铭。”

    女人顿了顿:“这真的是再贴切不过的形容了。”

    “但是,就算是墓志铭又如何呢?墓志铭并非只能让人哀悼,它甚至也并非也只能记录过去。”

    “海德格尔说,在时间是一切的界限,在时间的宏大尺度上,所有人们以为一成不移、亘古不变的事物,都会在一瞬间走向坟墓,可他同样也认为,时间是非线性的。”

    “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它们不像是一根飞掠的箭矢一样,一去不复反。相反,他们像是蛋糕中的奶油和蛋糕丕,酒杯里的基酒和橄榄,彼此浸泡,彼此复盖,彼此交叠。”

    “二十个世纪以前,罗马时代帝国边疆的牧羊人驱赶着牛羊从草场边走过,发现了脚下的一朵野花。六个世纪以前,第一代伯爵在这里埋下了地基,他按照当时的传统,弯腰将庄园的设计图纸、自己的肖像,以及一枚镌刻着哈布斯堡王室头像的银币放在了建筑的奠基石之上。一百二十年前,我的曾曾祖父拿着一张支票,走出大门,他刚刚下定决定出资买下格利兹市政府旁的一座红色的砖楼,用作《油画》杂志社的总部。”

    “今天,我们一同举杯,见证他的青铜雕塑被移回庄园门前。一百年后,如今的小朋友拄着拐杖,和身边的子孙讲述今天的故事……50亿年以后,最后一抹阳光落在了这块土地上,然后太阳熄灭了。”

    “在海德格尔的心中,这一切不是连续发生的,而是同时发生的。”

    伊莲娜小姐侧过头。

    “太阳在牧羊人蹲下身,捡起地上的野花的瞬间熄灭。老伯爵推门而出,与他的雕塑被吊车吊入庄园发生在同一个刹那。今天拉着父亲的手的孩子,与一百年后,拉着孩子的手的父亲,也发生在同一秒钟内。”

    安娜的声音,在宴会舞厅里回荡。

    人们说。

    德语是一门过于阳刚坚硬的语言。

    不光德语音节里多为爆破的气音,听上去会有些金属敲击般的意味。

    世间上其他语言,无论什么语系,从欧亚大陆到非洲大陆,再到印地安人的传统语言,它们都有一些充满母性的单词,比如祖国母亲,自然母亲,大地母亲。

    而在德语里,这些词汇则被替换为了祖国父亲、自然父亲、大地父亲。这种微妙的修辞上的差别,也能证明德语的性格。

    伊莲娜小姐的声音也并不柔软,但是却很好听。

    清澈的好听。

    安娜的声音不像是那种柔柔弱弱侬侬的软语,也不像是两枚铁锹相撞,击打着火星四射。

    她的口音既有声线的柔美,也有德语的阳刚,既有女人的细腻,又有男孩气的阳刚。

    最终。

    听上去有一种近似中性的意味。

    似是一粒粒圆润光洁的珠翠从指尖滑落,砸在了玉盘之上,也叮叮当当的落入人们的心里,让人们忍不住想——如果雌雄同体的天使们能够开口,大概,便是这样的声音吧?

    “不是鲜花凋零,然后下一朵鲜花再开放。而是古往今来,百千万亿朵的昙花在刹那间,同时的开放,然后再一同的凋零。这个宇宙会在诞生的瞬间便老去。”

    “我们每一个人的一生,都浓缩在这样的盛开于凋零之中。”

    伊莲娜目光深邃着望着舞厅边看着她的脸。

    “时间本身是没有意义的,那么什么是有意义的呢?”

    “存在,海德格尔回答到,存在本身就是意义。‘存在不仅是存在着,而且它时刻存在某种意义之中’他说,‘生命是一种放逐,存在在行动之中,才能变为真实。’”

    “或许人只有意识到这个世界是一片巨大的虚无,才能意识到存在的意义;或许人只有直面过死亡,才能理解生活的真相。”

    安娜微笑:“死亡是一切的归宿,死亡甚至是时间的归宿。但死亡并不消弥存在的意义,正如墓碑也不会瓦解人生的意义。那些发生过的,都将永远的存在。”

    “当我的曾曾祖父披上外套出门,准备去买下杂志社的时刻。当我的祖奶奶被关进地窖里,以生命为抗争直到最后的时候,他们的存在战胜了时间的虚无。”

    “她即将死去的时候,她的生命即将凋落的最后一秒,她存在的意义反而被放大到了极致。”

    伊莲娜小姐拿起钢琴上的香槟杯。

    “一朵花的美丽在于它曾经凋谢过。”

    “布朗理事长刚刚用海德格尔的话,来回答了艺术品存在的意义。说的很好。”

    “那么,我也以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里的话,做为我致辞的收尾——”

    安娜顿了顿。

    她颂念道:“我们绝对不应当让恐惧或者别人的安排,来画定好我们命运的边界。也许我们永远无法改变命运,但是,我们永远都能够挑战命运。如果我能向死而生,承认并且直面死亡,我就能摆脱对死亡的焦虑和生活的琐碎。只有这样,我才能自由地勇敢的,去做自己。”

    女人扶着钢琴,一点点的从琴凳边站了起来。

    “最终,人将会获得诗意栖息。”

    “所以,我们不为我干杯,不为伊莲娜伯爵干杯。让我们为K.女士举杯。她的勇敢,她的自由,她的生,她的死,存在在过去的每一秒,存在在此时此刻,也存在在未来的每一秒。”

    伊莲娜小姐用拇指和食指握住香槟的杯子和底座中间的细长部分,将它高高的举起。

    “让我们既缅怀过去,也拥抱未来。”

    “让我们向K.女士致敬。”

    “这种人生的诗意,即为高贵,也为无法被诉说清楚的自由。”

    舞会的全场静了一瞬间。

    然后掌声如雷般响起。

    不停的有人高高举起酒杯,附和的念道:“向K.女士致敬。”

    布朗爵士的脸色有些忧郁。

    都不用去看四周人的反应,刚刚安娜说道:“既缅怀过去,也拥抱未来。”的时候,他就有一种感觉,纵使不像是欧洲美术年会那次那么的灾难,可他又被这个某种意义上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按在地上摩擦了。

    “布朗,你知道么?如果我是你,刚刚我就不会跑过去开口乱接话。”

    有人拍了拍爵士的肩膀。

    理事长紧皱着眉头转过身来,愣了一下。

    他发现是奥勒·克鲁格的父亲,克里斯蒂安·克鲁格先生。

    作为《油画》杂志社出版集团目前最大的单一股份持有组织,克鲁格兄弟银行当然受到了今天晚宴的邀请函。

    理事长以为来的会是奥勒。

    没想到来的却是银行家本人。

    “这很不聪明。”

    克鲁格先生轻轻啜饮着手中的无色透明的饮料,“真的很不聪明。”

    “人应该学会吸收教训的,你一次在一支股票上吃了亏,无所谓,这个行业就这样,总是有人赚,有人赔。但你五次三番的在同一支股票上吃了相同的亏,董事会就会觉得要不然你是脑子有问题,要不然那支股票有你的老鼠仓,你想坑大家的钱。无论是哪一种,他们都会密谋要推翻你。”

    “恕我直言,小丑这种事情,当一次就可以了,不是么?除非您有什么特殊的爱好。”

    布朗爵士眉角的青筋抽动。

    他并非没有领教过安娜小姐言辞的锋利,但老先生心底总是有一点不甘心。

    欧洲美术年会那次,他总觉得是因为要搞联合演讲,他先发言,又事先透露了演讲稿,才被安娜抓住破绽,抽脸抽的那么狼狈。

    布朗爵士本来觉得今天自己可以扳回一程。

    安娜那么年轻。

    在布朗爵士的印象里,她几乎还是那个洋娃娃一样的小姑娘呢,她什么时候,变成了如今这个强大的让人感到陌生的女人了呢?

    “话说,布朗,你不会真的把自己当成小胡子了吧?”

    银行家轻笑。

    “演讲,真的从来都不是你的强项,这是人家安娜小姐的强项。”

    布朗爵士的脸色铁青。

    这一次,让他感到无比难堪的不是伊莲娜小姐,而是身边他的盟友,来自德国的银行家。

    之前那桩事件之后。

    小胡子的名字对于布朗爵士而言,简直就像是禁忌一样的词汇。

    杂志社里谁都不敢乱嚼舌根。

    而这家伙,简直是掏了把刀出来,一刀又一刀的在他的胸口捅来捅去啊。

    纵然他们是政治盟友,克鲁格银行还是目前最大的持股方。

    布朗爵士也不想在这里受辱了。

    他抽抽袖子,准备转身就走了。

    “嘿,别生气。”

    “有些东西真的是要看天赋的。人格魅力和外表的美貌,都是如此。这两点,伊莲娜家族从来都是一等一的。人家四百年前就在宫庭里当外交大臣和舞会明星了,这种事情,你得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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