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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八章 第二参展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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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娜自己也有点犹豫。

    她没有担任新加坡双年展评委的原因并不难猜,自然是因为不愿意又当选手,又当裁判的小小的坚持。

    但安娜·伊莲娜确实是对她下个月的行程安排有些踌躇,她还迟迟都没有下定决心。

    犹豫这种情绪,本是极少会出现在伊莲娜小姐的身上。

    不光是在别人眼中这么觉得。

    就算是安娜自己,她以前也会认为徘徊不定左右游移的纠结,注定与她无关。

    如果说,年少时为数不多的和父母相处的家庭记忆,给安娜的身体留下了什么习惯印记。

    那就是面临选择时的果决。

    她的父亲就是一个非常非常果决的人。

    从在俱乐部和友人玩玩桥牌,再到面对党派内部不同候选人之间的拉拢。

    他的脸上都从未出现过任何的纠结或者彷徨。

    一秒钟都没有。

    父亲曾在有一次抱着她和幕僚骑马的时候,谈话聊天间开玩笑的将这称之为“Alea iacta est”,一种义无反顾的“家族天赋”。

    Alea iacta est,是一句拉丁谚语。

    面对选择时,只有好的选择和坏的选择两种结果。

    犹豫不定,不做选择,往往是最坏的答案。

    深思熟虑是必要的,但深思熟虑不代表可以变得前瞻后顾、优柔寡断。

    伟大的决策者往往是果断的决策者。

    两千年前,当盖乌斯·尤利乌斯·恺撒面对卢比孔河的滔滔江水时,他脚下是高卢省,河的对岸是直通罗马的道路。

    第13军团在他身后的河岸呈行军阵行列开。

    整个帝国都在等待着他的选择。

    如果他选择退回去,那么意味着和元老院以及庞贝的矛盾或许还有辗转交媾的余地。

    如果他的军团踏足河对岸半步,那么就代表着内战的正式爆发。

    不死不休。

    要不然一直打到罗马、打到希腊,打到天边去,以帝国主人的身份坐上权利之巅。要不然死在这条道路上,以叛国逆贼,全民公敌的身份,被砍下头颅,遭到人人唾弃。

    帝国的命运和恺撒个人的命运都笼罩在卢比孔河对岸浓浓的夜色里。

    谁也不知道,那一刻恺撒到底想到了些什么。

    史家上只记载,在这决定西方历史的关键一夜,恺撒在河边静立了片刻,便说出了这句著名的拉丁谚语——“Alea iacta est(此刻,骰子已经掷下)”,下令全军渡河。

    恺撒迅速的占领了罗马,却在和庞贝的三次大决战中,在季拉基乌姆战役期间连续输掉了两次,士气差点崩溃。直到后来的法萨卢战役才终于奠定了胜局。

    父亲说。

    很少有政客能一辈子都只做正确的选择。

    失误是难免的。

    想要成为一名成功的政客,重要的身上要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要有着坚定的领袖气质,要能无所畏惧的投下命运的骰子,让人相信跟随着你能一直毫不动摇的跨越卢比孔河,跨越格拉尼库斯河战,一直跟着你前进,一直到世界的尽头。

    面对早晨的面包要不要抹果酱都在那里纠结个半天的人,怎么能在身上塑造出让人“相信”,让人愿意追随的力量呢?

    政界与战场,一切都是瞬息万变的。

    父亲还调侃,纳尔逊·洛克菲勒这种洛克菲勒家族出身的人就是太精明了,研究政治决策就跟欧洲之星列车公司的股东们开会研究列车时刻表一样,精打细算的每一分钱的便宜都要占尽。

    研究来,研究去,既想要这个,又想要那个,三心二意的不行。

    在观望不前的等待中,白白让宝贵的竞选时机从身前溜走。

    所以才一辈子都被尼克松给按死在了副总统的位置上,怎么都玩不过人家。

    伊莲娜小姐直到今天才意识到。

    很多场合下,能够不加思考的做出了抉择。

    要不然是因为你的身体已经下意识有了答案,要不然,则是因为这件事可能对你不够重要。

    否则的话。

    即使是早晨在面包上涂抹果酱这样的小事。

    如果控制糖分的摄入和享受食物的愉悦感这两件事都对你十分重要的话。

    那么不管你是否在脸上表现出来,心里该有些小纠结,还是会有些小纠结的。

    去“新加坡双年展”还是去“纽约艺博会”便是这种类型的事情。安娜心中遇上小小的纠结,迟迟没有下定决心。

    造成这样纠结的原因,自然不是因为纽约艺博会更显得群星璀璨一些。

    那倒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如果她愿意,她这一生都可以泡在群星闪耀的舞台上,这样的生活却让她感到无聊和疲倦。

    如果不曾在光芒照耀在身上的时候,感受到温暖和共鸣。有无星河的长夜对她来说,都并无分别。

    天上有漫天的银河。

    小王子却日复一日的凝望着那颗小房子大小的B612号小行星。

    因为只有这颗小行星上,才长着属于他的玫瑰,才是属于他的星星。

    纽约艺博会怎么群星闪耀也并不重要。

    尽管拉里·高古轩热情洋溢给她打来了电话,告诉她画廊投入了上百万美元的财力,精心筹备了本届纽约艺博会的展台,保证那是“史无前例的东西”。

    比起去纽约看看所谓的“史无前例的东西”。

    她还是觉得去新加坡双年展上看看侦探猫大姐姐如何在严肃艺术界真正打响第一枪,来得更加重要。

    可从另一方面来讲。

    安娜又是个蛮有仪式感的姑娘。

    她为侦探猫搞定了狮城双年展的特邀参展的名额,协调了加入简·阿诺的插画工作室的事宜,也安排好了参加画展的画作主题和创作方向。

    但等待新加坡双年展即将招开的前夕。

    伊莲娜小姐却迟疑了起来。

    “还是太仓促了一些。”安娜一边小口吃着松饼,脑海里转过这个念头,“也不是侦探猫大姐姐最为擅长的画法。”

    “未必能得到大奖。这不是侦探猫最好的作品面貌。也不是我们最好的遇见方式。”

    她咬了一下嘴唇。

    姨妈生病的时候,到了晚期,除了护工以外,极少会让他人陪同,甚至包括安娜小姐。

    人是很难在疾病面前保持优雅的。

    有些癌症的患者每一天都像是垂死的鱼,无比的艰难的喘息着,也有癌症的患者,排泄物甚至会不受控制的从食道中涌出来。

    或许富人能够享受到更好的治疗条件,但是当生命走到了某个阶段,死亡总是会如影随行的每一个人。他们在每一次呼吸之中,都能感受到永恒的漫漫长夜即将到来时,那种在胸口翻涌不休的凉意。

    它是恐惧特有的味道。

    这种味道里充斥着生命特有的残忍,也充斥着生命所特有的公平。

    任你是身家亿万的富翁,家喻户晓的名人,还是躺在救济院里的乞丐,都一样。

    财富也许能让你请来温柔貌美的年轻的小姑娘来给你插尿管,擦屁股,却不能淡化这这种恐惧感。

    一无所有的乞丐,也许比被护工环绕着的富翁,面对死亡时更加的坦然。

    也许……天底下唯有真正坚定的信仰,或者某种绝对崇高的精神与理想,才能让人拥有看淡生死的高贵,这是极难极难的事情。

    安娜知道,姨妈是个非常坚强的女人,但身为一个一辈子都没有吃过什么苦的优渥的上流阶级的小姐,在生命的最后,在她的心底里,或许还是在害怕的。

    但她从来没有在自己的身前表现出来过这一点。

    安娜只被允许按时间定期去特护病房里探望姨妈,一开始是每天一次,后来变成了每两天一次,每三天一次,很快就变成了每周一次。

    探望的时间也从一开始的一个小时,消减成为了最后的一盏茶的时间。

    但每一次探望。

    姨妈都会打扮的很漂亮,穿上一身用来喝下午茶的明黄色长袍,不要任何护工的陪伴,准备一点小点心,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和安娜谈谈天,说说学校发生的事情,甚至聊一聊最近网上都在热议的明星八卦。

    比起姨妈来。

    只看精神状态,安娜才是更加不适、纠结、恐惧,像是重病患者的那个。

    她的脸上总是充斥着悲伤。

    一般家庭可能感受到孩子的拳拳心意,大人抱着孩子,一起默默的流泪,空气中飘荡着温情又哀伤的气氛什么的。

    但是姨妈却为此发了脾气。

    “安娜·伊莲娜小姐!你今天进门时连帽子都没有随身携带,我教过你被邀请喝下午茶的规矩,对吧。”姨妈念着她的全名,“你是来怜悯我来的么?我有允许你跑过来怜悯我么。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就不想在这里见到你。请你立刻离开。我不想让我生命最后的时间,浪费在被人怜悯这件事上。”

    大概是看到安娜有点被吓到了。

    姨妈的声音才终于软了下来。

    她幽幽的叹息了一声,轻轻的拍拍安娜的腿:“安娜,如果你真正爱一个人,并发自内心的愿意尊重她的话,那么你就要相信,对她来说,真正希望看到的是像开屏的孔雀一样,把最漂亮,最优雅,最美好的一面展现在你的面前,而非反过来。”

    “有些时候,人生需要陪伴。有些时候,真切的爱,要懂得适当的回避。”姨妈向她眨眨眼睛。

    两周后。

    在一次探视期间,姨妈从椅子摔了下去。

    仪器开始滴滴搭搭的报警,(那时即使是很短的探视,也需要随身插着各种管子和注射针),医生们开始从门外涌入,为姨妈戴上氧气面罩,紧急注射着各种药品。

    那一刻。

    安娜的心中涌上了一种强烈的直觉。

    预感或者是启迪。

    她非常清晰的明白,这将是她这一生中,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姨妈,最后一次见到自己最后一位亲切的长辈了。

    她静静的盯着医生和护工所围绕着的那个女人,盯着那些白色的蓝色的袍子里所围绕着的明黄色身影。

    姨妈也在用眼神看着她。

    医生说,那时她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但安娜相信那一刻姨妈还是清醒的。

    她第一次在一个那么坚强的女人的眼神中,看到了恐惧、迷茫、不舍……看到了无数脆弱的情感在她身上流动。

    眼神可能是她身上最后一样拥有生命力的事物了。

    安娜走过去。

    想要拉起姨妈的手。

    却被她用眼神制止了。

    “安娜,到时间了,你要离开了。”

    女人用眼神命令道。

    “让我陪陪你吧,求你了,就再呆一会儿,就一会儿好么。”她几乎是在乞求了。

    “安娜·伊莲娜小姐,我需要你离开,现在。”

    这是安娜在姨妈的眼神中读到的东西,也是姨妈一生教她的最后一件事。

    那天晚上凌晨两点。

    姨妈就此离世。

    走到候诊室里,通知安娜这个消息的是布朗爵士。

    很难相信,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姨妈的“就医委托书”里,允许陪在她身边的,是布朗爵士,在葬礼上代表伊莲娜家族发表悼词的也是布朗爵士。

    那一刻。

    对方的眼神中有润湿的泪水在闪动。

    安娜并不觉得那是什么鳄鱼的虚伪的眼泪,如今布朗爵士和伊莲娜家族的权力斗争接近白热化,但是直到如今,安娜也依然相信,布朗爵士和她的姨妈之间,是有真实的友情存在的。

    二者并不矛盾。

    或者说。

    人本来就是一种很矛盾的生物。

    布朗爵士那天是伏下身,抱住安娜,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

    “别怪她,她只是不想让有些事情在你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她希望在安娜心中,自己永远是坚强而且勇敢的。”

    “人的一生中总有些不够圆满的事情,是想要自己去面对的。死亡便是其中之一。”

    姨妈希望。

    她和安娜的相遇与告别,都是足够美好的事情。

    姨妈的告别和侦探猫的画展,虽然这两件事情从头到尾肯定都有着诸多的不同。

    但却也有相似的部分。

    对树懒先生来说,身为侦探猫的经纪人,新加坡双年展是极为难得的机会,哪怕仅仅只是刷个履历,也是很值得去的。

    再说。

    以侦探猫的绘画能力,不说什么大奖,就凭她的线条功底,在没有场外因素的影响下,拿到一两个周边奖项,应该是不难的。

    可对身体里做为安娜·伊莲娜的那部分来说。

    她希望人生中第一次到现场参加侦探猫的画展,便能看到对方最光芒璀璨的那一幕。

    她希望自己在场下看见对方一往无前的击败所有对手,斩获艺术节上的最高奖项。

    不是什么用笔奖,创意奖,也不是什么银奖铜奖。

    而是唯一的优胜。

    对于只有一个多月的作品筹备期来说,现在这个目标就显得太过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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