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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陆,瀚州,金帐王城。
按照蛮族的纪年,这一年本该是风年。
按理来说,今年的寒冬会提前一个月的时间来到。
在风年,北风会裹挟着狂飙的暴雪吹刮着瀚州草原上的一切,湍急大雪连下数日,直到下到人的腰部,所有的马匹都蜷缩在圈落里,蛮族的男人女人们会躲在帐篷里过冬。
但在今年,初冬的大雪却来得比以往蛮族纪历的风年都要迟。
人们都说,是因为蛮族大君将要在今年大雪前回来,所以九天之上的盘鞑天神特意让今年的雪下得晚了一些。
蛮族的大合萨站立在王城的城头,老头子裹了裹身上那件泛黄的旧皮袄,大合萨的模样看起来要比之前都更加苍老,他伸长了脖子,遥遥看着南方地平线,嘴里不知道在嘀咕着些什么。
朔方原周遭的骑兵跟牧民在进入王城的时候,都会放缓脚步,对着高处的大合萨恭敬的行着蛮族礼仪。
因为在当年的北都城里,大合萨是唯一一个坚定站在世子殿下身后的人。
曾经的青阳世子,如今已经是整个瀚州草原的长生王。
牧民们生活在五条律碑的庇佑之下,哪怕是身份最低微的奴隶,都可以在寒冬时住进草原十五城里躲避风雪侵袭,草原上的兵士获得超乎寻常的尊重,战死之人的帐篷前会被贴上象征荣誉的铜制式牌。
所有人都知道,长生王是跟逊王还有钦达翰王都不一样的王者。
“沙翰。”
“你在看什么?”
大合萨听到身后的声音就已知晓来的人是谁,整个王城里只有那个男人才会叫他的蛮族名字,而不是虔诚称呼大合萨。
历长川转过头来,抬眼看向面前变得比他这个老头子都要苍老的男人,大合萨的眼眸里闪烁过几分担忧之色。
“郭勒尔。”
“你现在还好吗?”
“明明已经卸下来了草原大君的重担,你有着世上最优秀的儿子,他现在正在东陆的土地上搅弄着风云,令大胤朝的皇帝跟诸侯们畏惧。”
距离蛮族大君南下东陆已有一年的时间。
瀚州草原按照陆泽临走前的规划在发展,前任大君吕嵩·郭勒尔偶尔会出现在金帐宫里,但大部分时候的吕嵩都消失在众人视野里。
现在的吕嵩身上穿着比大合萨更厚的羊皮袄,眼眸里那块锋利的白翳像是扩散开来,瞳子变得有些灰蒙蒙的,连带着整个人看起来都苍老许多。
“沙翰,我现在很好。”
“只是老了而已。”
“我本来以为我还能够替阿苏勒做几年事情,但现在似乎...”
吕嵩那双昏沉的目光同样落在了南方地平线上,他似乎能够看见年轻的儿子率领着蛮族铁骑正在回家的路上,吕嵩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那种感觉就好似跟喝到了第一炉的古尔沁烈酒一样美妙。
吕嵩轻声道:
“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我还能够撑一两年的时间。”
“至少,也要看到阿苏勒成家。”
两个在年少轻狂之时便相识的蛮族人并肩而立。
他们如瀚州草原上数百万的蛮族子民一样,都期盼着年轻的王者归来。
“沙翰。”
“我阿爸也跟着阿苏勒去到了东陆。”
历长川愣在原地,好似刚刚城头的风有些大,让他没有听清楚吕嵩刚刚那番话,直到后者再度重复了一遍,老头子嘴巴张大到能够塞进鸵鸟蛋。
“钦达翰王?!”
“郭勒尔,你在开什么玩笑,是不是失心疯了啊?”
“你阿爸都死了三十多年了!”
吕嵩轻声跟他的好友讲述起来当年的事情。
那时候的大合萨在外面游历,回到北都城后才知晓钦达翰王死去的消息,而后便是新君登位,尚且年轻的大合萨参与了那年的北都城保卫战,将朔北白狼团赶出了北都城。
“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
“梦见我父亲握着我的手,教我射箭、教我打猎,那时候他喜欢带着我登上北都的城墙,看着朔方原的草原跟黄花菊。”
吕嵩的声音越来越低。
他依然痛恨着他的父亲,但在吕嵩心里却有种感觉,钦达翰王并不会跟着蛮族大军再一起回到瀚州草原。
......
殇阳关的大战临近落幕。
大胤朝的将星们陆续陨落,诸侯国联军的中帐大营里满是鲜血,不久前还充斥着杀伐声的广场变得极度寂静,外面的丧尸完成了它们的使命,跟随着宿主一道湮灭。
陆泽安静的站立在原地。
他手里拄着被收回来了的苍云古齿剑,抬眼看向黑暗逐渐消散的苍穹,一夜的时间即将过去,决战就在在短短的六个时辰里结束。
这场大战持续的时间远远没有第一场围杀离军的大战要长,但影响力却远远胜过第一战,因为无数的东陆名将在这天夜里黯然死去。
终于。
广场上的空气变得凝固。
陆泽周遭的画面发生奇异的扭曲,紧接着他好似身处真正的黑暗当中,这里是个极度封闭的黑暗空间,没有任何东西存在,连带着陆泽手里的苍云古齿剑这时也没有了踪影。
陆泽等待着刺杀终于来到。
他从来都没有信任过公山虚,那天之所以在西陵山放走对方,因为那时候他们双方有着相同的目标,辰月教派在今天晚上给予了蛮族极大帮助,令白毅、息衍等一众名将全部死在殇阳关。
同样,最后还有为陆泽这个蛮族君王准备的杀招。
如果陆泽也死在这里,那么辰月在今天夜里会成为真正的幕后赢家,不管是北陆还是东陆都会陷入到难以被制止的无边战乱当中。
“还是这些老掉牙的秘术吗?”
“公山虚。”
“你当年可以杀死天驱未真正觉醒的启示之君,已经属于极度变态的弑神之举,但现在的你实在太老了些。”
陆泽不再选择掩饰实力。
只见他那极度恐怖的精神力在这道黑暗空间当中汹涌的弥漫开来,如同发泄的洪水蛮横的灌入到涓涓细流当中,黑色小溪瞬间被洪流所覆盖,所有的黑都变幻成为了浑浊的黄。
空间破裂开来。
最终,只有道沉闷的咳嗽声响起。
公山虚身影浮现,老人嘴里带着暗红色的血渍,他捂着胸口轻轻喘息着,辰月的同毁秘术还没有来得及发动便被对方直接打断,公山虚久违的感觉到股无力感。
这种感觉令他极度熟悉,就好似当年他们一群人北伐失利、铩羽而归的时候,那时候的李凌心跟叶正勋死于瀚州草原,山阵竟然全军覆没,狮牙会天下大同的理想宣布完全破灭,东陆的政治风暴即将掀起。
“这就是宿命啊。”
“当年,风炎铁旅聚集东陆三十六国的力量,麾下铁驷之车均是举世名将,结果那次北伐却撞上了年轻的吕戈·纳戈尔轰加·帕苏尔。”
“现在,吕戈的孙子出现在东陆,要彻底覆灭飘摇的大胤朝。”
公山虚没有再去询问陆泽那恐怖的精神力量从何而来,只是知晓辰月最擅长的精神秘术,在年轻的蛮族君王身上不会起到任何效果,那种只存在于传说当中的伟力,整个辰月千年历史上只有当年的血葵帝君古伦俄拥有过。
同一时间,秽土尸枭的反噬到来。
尸藏之阵的宿主山碧空当场死亡,而他这个禁忌秘术的发动者同样要承担这份因果,哪怕他们号称是星辰的使者,但动用的每份力量都在暗中被九天上的神祗定好了价格。
公山虚身体开始消散,好似他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老人最后的声音回荡在陆泽身边。
“你的名字取得很好。”
“吕归尘。”
“尘归尘,土归土,以后,世间之事只归世间。”
大战真正落幕。
整个暗淡的苍穹在这一瞬间迸发出无尽光芒,那好似是夜空当中的所有星辰在同一时间闪烁起来一样。
殇阳关明亮若白昼,所有的人都不敢直视苍穹之上那恐怖的景象。
只有殇阳关外的某个少女抬着头,只见她戴着枚古朴的眼镜,款式类似于现代社会的眼镜,但远比颜静龙那半吊子水平自制的眼镜要正式且规范太多。
这一刻,西门也静忘记呼吸。
她只沉浸在星辰的海洋当中。
苍穹之上的每一缕光芒在星相师看来都是这个世间的无上瑰宝,西门贪婪的观察着每一缕光、每一个星辰,无数的星算公式,被动的浮现在少女脑海里,最终,所有的公式排列到了一起。
而无数的光同样汇聚在了一个点上。
那,就是谷玄所在。
“我终于找到了...”
这天晚上,西门也静的星相术大成,她成功踏入到了跟皇极经天派创始人古风尘一样的台阶,在九州大地这个被星辰宿命束缚的世界中,西门仿佛成为了真正掌握神谕的星空使者。
那张极度美妙的星辰画卷,在她眼里换了色彩、变了模样。
光芒只存在片刻就消散。
夜空恢复成为往日模样,那里没有了谷玄,也没有了光,只有稀疏的星辰点缀在九天之上,在东方地平线上也冒出了丝丝白光。
一夜时间就这么过去。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这只是他们人生里普通的一夜。
但对于延绵七百载岁月的大胤朝来说,整个王朝拢着的最后一股气好似在这天晚上消散掉,好似‘大厦将倾’里的那个‘将’字变得模糊,而后如烟云般飘散到未知的远方。
当蛮族的豹云大旗跟晋北的白虎大旗在日光下飘荡的时候,殇阳关外的诸国斥候们纷纷惊颤起来,他们迅速退走,迈着颤抖的步伐要将这一消息告知给各自的国主。
陆泽没有让鬼弓们去狙杀这些斥候。
“让他们回去吧。”
“将东陆将星们全部陨落的消息带回去,叫整个大胤朝的人知晓白毅的死、息衍的死,诸侯们想要在殇阳关围杀赢无翳,却没有想到折翼的雄狮回到了九原,诸侯的臂膀折断在了殇阳关。”
......
而在殇阳关这一战结束之前。
当阳谷的谷口曾经爆发了激烈的战斗,离国左相柳闻止跟华烨率领的三万风虎骑军终于展开真正的大战,淳国的丑虎不能够接受白毅死于殇阳关,所以他毫不犹豫的对着两万赤旅发起冲杀。
最终,柳闻止死于当阳谷谷口的大战之中。
这位跟离国右相李桐一道撑起离国朝堂的老臣,选择用生命为自己选择的霸主铺就道路,他们均在离国夺嗣的斗争中选择了十七公子嬴无翳,也如同曾经政敌们诅咒的那样,未得善终。
华烨立马在高处,看着风虎骑军在追赶着溃散的赤旅步卒。
即使是天下最精锐的离国步兵,在失去了统帅后也会溃败的极其迅速,这一战淳国的胜局已经奠定,杀敌过五千余人,剩下的只是扩大战果而已。
华烨的目光望向更远处。
那是有道矗立在原野上的黑色石碑。
那是王域的界碑,立在那里已经七百年的时间。
这天午后,一万羽林天军跟三千金吾卫出现在了界碑之前,他们举着火焰蔷薇大旗,令无数风虎们纷纷止住了马蹄,因为那是大胤皇室的旗帜。
约莫百余风虎因为过界而被直接射杀。
羽林天军跟金吾卫的战力极其垃圾,可这些人却都装备着昂贵的武器,而且他们代表着大胤皇族。
华烨在山坡上发出虎的怒吼。
在无数风虎们愤怒目光的注视之下,他还是没有发起冲击的命令。
这位东陆四大名将里仅剩的虎将只是拳头紧握。
华烨咬着牙,低声吼笑起来:
“自掘坟墓。”
“自毁根基。”
“自寻死路。”
......
殇阳关的战报很快就传到了东陆四州的每个城池当中。
寻常百姓并不知晓战报内容,只有诸侯国的国主以及天启城的皇帝才知晓在殇阳关里都发生了什么,这些人都沉默的看着手里的信纸。
南淮城里。
下唐国主百里景洪愤怒的将大殿里的一切都给砸碎。
宫羽衣抿着嘴站立在大殿之上,直到女人终于看见那张纸条上的内容后,她握着纸条的手在轻轻颤抖,声音里满是震惊的说道:
“诸国的将领们,全部身亡殇阳?!”
“息衍将军跟拓跋将军都...”
百里景洪眼神阴翳,男人只看着不远处的美女国师,手指轻轻敲打着面前的案牍,咬牙道:
“废物!”
宫羽衣缓缓低下头去。
...
楚卫国,清江城。
国主白瞬在知晓白毅身亡的消息后昏厥过去,这位凭借着血脉登上楚卫国国主位置的女人,终于掩饰不住内心情绪,双目通红的望向北边:
“白毅...”
“你就这么离我而去了么...”
...
越州,九原城。
威武王赢无翳在知晓殇阳关大战落幕后,感叹着东陆以后将会彻底乱了起来,应该会有无数年轻的英雄在熔炉里再度被磨砺而起势。
“小玉儿。”
“以后父亲给你找个最英雄的年轻将军做夫婿怎么样?”
红色劲装的少女摇头:
“不要!”
赢无翳微微一笑。
而后他用只有自己能够听见的声音呢喃开口道:
“柳相...”
“都要回来啊。”
...
天启城。
年轻的皇帝白鹿颜在得到消息后一直都在保持着沉默。
这时候的皇帝说不清楚他此刻内心的感觉,他知晓诸侯们都是乱臣贼子,哪怕是下唐跟楚卫都有着各自的心思,可从来没有想到东陆的名将们会齐齐阵亡在殇阳关。
太清宫里。
下面得知情况后的诸臣们,还在不断讨论着殇阳关的战报。
有人认为是舞阳侯那些人过于羸弱,喝斥他们的无能;还有人认为现在应该把跟蛮族和亲的事情提上日程,引得不少人点头认可;只有极少数的人在保持着沉默。
皇帝陛下终于开口:
“都闭嘴!”
......
蛮族不到两千名的骑军朝着殇阳关北边进发。
晋北的两位将军都表示要派遣出云骑兵护送陆泽北上,只是被陆泽所拒绝,蛮族君王告知他们,瀚州草原已经有人来接他回家。
殇阳关北部同样有着两万的帝都大军。
这些人手里配置着可以射穿风虎铁骑铠甲的强弩,武器跟盔甲是雷碧城在帝都的时候准备的,在威武王离开后,这些武器终于见了天日。
一万名装备精良的羽林军和一万名初踏战场的金吾卫陈列在北关。
而金吾卫们比羽林军更加振奋,这些世家出身的年轻人穿着贵重的军铠,胸口纹着家族的徽记,不断的在交头接耳。
他们都知晓了当阳谷那边的战况,那里的同袍正在追杀着离军的赤旅,而且还震慑着淳国风虎骑兵不敢南下,这令年轻的公子哥们极度兴奋。
“听说蛮族这次南下的只有几千骑兵。”
“不知道我们能不能碰上那位蛮族的大军,我真想亲手用强弩射穿他的脑袋,没准还能够被陛下封个称号将军当当呢。”
这一片的金吾卫们爆发出热烈的笑声。
直到他们真的看见南方地平线上面出现了黑色骑军,那是蛮族的骑兵,白色的豹云大旗显得尤其刺眼。
陆泽抬眼看向不远处的皇室队列。
他看向身边的军师,笑道:
“当初军师在营帐里的时候,是如何评价羽林天军跟金吾卫来着?”
项空月如实回答道:
“酒囊饭袋。”
陆泽没有发起冲杀,只是默然的等待在了原地。
直到...整个大地都震动起来。
胤喜帝九年,初冬。
七万蛮族骑军通过晋北雪原山林,南下中州腹地。
他们来迎接从殇阳关而出的蛮族君王。
大胤羽林天军跟金吾卫手持千机弩,却被北方的黑色海洋冲杀到胆寒,中州王域平原成为了蛮族铁骑的马场。
......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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