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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耀玄转身去向兵阵所在,极为干脆,没再回头。
碍于国师冉剑离的死亡,当下这个节骨眼已然不适合彻底撕破脸皮,皇相短时间需要在明面上紧密的抱团以抗宗门,但当许殷鹤拒绝李耀玄的那一刻,内里其实已然决裂。
踏着那雨后湿润的草地,李耀玄缓步的前行着,前方地平线上,是那严阵以待的森然兵阵。
年已近百,岁至末年,作为一个行将就木的人,李耀玄看待很多事物的模式早已不复当年幼稚,变得通透,但千思万想,终是没能想到皇相二党最后会因子嗣之事而崩盘决裂。
年轻时二人把酒言欢谈,谈过很多,其中便提及过许殷鹤对待自己家人的态度不是一个合格的上位者。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李耀玄未尝不想如相府一般阖家欢乐,但权力的称孤道寡让他必须抑制这种情感。
自身子嗣是血脉的传承,是自身存在的延续,亦是情感的寄托.
但每一代皇族面对的皆是从亿万人中走出的绝巅之人!若无冷血培养,若无精心调教,你凭什么去和这些人斗?
也亏得是许殷鹤运气好,三个子嗣都争气,不然以相府的培养模式,许殷鹤这辈子也算是有了。
要知道,
对方那义女在外所为,他这大炎帝君还是有所耳闻的。
除此之外,
当权者本就应无情,尤其是国君。
所思即是国策。
任何情绪的波动反射到国策之上都将被无限放大。
不过好在过去的数十年中许殷鹤虽爱子,但不护子,哪怕亲近之人生死,也未曾因为他们而擅下乱命。
李耀玄万万没想到,这位宰相于他临终之前给他来了一波大的。
他不理解许殷鹤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让许元的散功潜藏的台词,是他李耀玄会为武元上位扫清一切障碍。
皇族会赐死李诏渊,而相府却只需要付出许元修为的代价。
这是必要的互信条件。
只有这样,皇党才会认可李清焰的正统性,然后让皇相继续沿着当年路走下去,扫清地方宗门,还权于中央!
这么做,李耀玄是为了保他的李姓天家,但若真完全是为此而行,他又怎能在最后许诺这位宰相活着?
扫清宗门的过程必然是血腥的,必然会荼毒苍生,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皇相一旦赢得战争,没了外部压力的二者该如何自处?
两个利益完全不同的庞然大物于这已然满目疮痍的大炎境内再爆发第二场内战么?
届时国力虚弱,
古渊如何?
西漠如何?
那来自海上的金毛鬼又当如何?!
所以,
大炎需要许元来成为这个和平的纽带。
由武元当权的皇族,由许长歌为主宰的相府给予这天下一个空窗期,将第二场荼毒天下的热战转化局限在大炎高层的权力内斗。
这会死人,会死很多人,但死的不再是农民工商的孩子,而是上层的王公贵族。
娄姬、华鸿、武成侯、王时礼这些皇相公卿兴许会都死在这场高层的内斗中,但至少可以底层休养生息。
至于第三代人会如何,
是成功的这个长达百年的空窗期中融合在一起,还是变得更加割裂对立,这些东西实在太远,已然不是他这行将就木的老人可以考虑的了。
所以,
李耀玄终怀着不理解,佝偻着身形回到了兵阵所在.
北狩到了这一步,终是进行不下去。
那头作为猎物被放出的白鹿蹦蹦跳跳的消失在了天际线上,而这等肃杀的氛围下,军中也无强者敢擅离去抓。
整场北狩看下来,唯一获利者兴许便是这头瑞兽了,本应被猎杀,却阴差阳错的获得自由。
许殷鹤依旧留在原地没动。
天子行宫被毁,李诏渊便为皇帝与宰相二人各寻了一辆车架代步,只可惜回到兵阵这边的只有皇帝一人,上了马车,皇帝也并无等候之意,淡漠吩咐:
“回京。”
“.”
李诏渊迟疑的瞥了战场壕沟那边一眼,星眸思索闪过,也便颔首应是。
随着一道道军令的下达,不时半刻,几经变阵,数万兵马便已然秩序井然的转向,沿着官道浩浩荡荡南下而去。
而直到皇龙林消失在视野尽头,皇帝都未再回首哪怕一次。
兵阵行军浩荡,皇帝上了车后便一直没再说话。
被武力强行驱散雨云的青空之上,旭日逐渐灿烂,反射甲胄上暗沉的光线,数万兵阵拱卫着御驾,速度匀缓的南下。
李诏渊骑乘着一头神物妖马随在御驾侧畔,静候着,发生了这等大事,这位父皇大概率会有话要与他交代。
行出二十余里,平淡的低缓的声音终从御驾中传出:
“你,应当欣喜。”
“.”
这没头没尾的定论却让李诏渊的唇角掀起一抹笑意。
果然如他所想,
谈崩了。
即便隔着紧闭的窗帷,内里老者似乎亦能够见到这子嗣的笑意,平淡问:
“昭渊你似乎猜到了朕与相国的对论?”
马蹄踏地,李诏渊牵着缰绳,静然回道:
“有些出乎预料,但如此变故,总能猜到一些。”
“呵”
一声轻笑,李耀玄靠在车内软榻,声音传出:“你是不是觉得,朕一开始是准备再此杀掉许殷鹤?”
李诏渊并没有否认,干脆利落:
“未曾。”
李耀玄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饶有兴趣:
“哦?此番鸿门宴天下人皆以为然,你却有其他看法?”
李诏渊平静的回道:
“寻常圣人,一军(万)之阵可挡之,两军即可屠圣,许相与父皇您三军皆是不够,欲擒杀恐虚五军之数,而孩儿此行仅领军三万。”
李耀玄问:
“理由呢?”
“因为您很自私。”
“.”
李诏渊侧眸看向了御驾:“皇族大义与个人之间,您会纠结,但终是.”
“胆子大了不少。”
御驾内的声音打断了他,李诏渊见状垂首行礼示歉:
“孩儿僭越。”
心思被看穿,李耀玄却并无恼怒之意,反而有些唏嘘:
“朕当年随口而出的肖父之言,如今看来倒是一语成谶。”
听着这明显是夸奖的话语,李诏渊却是没有颔首应是,而是问道:
“父皇,可容孩儿直言?”
李耀玄指尖轻点着木沿,笃笃作响:
“你似乎并不认同朕,但还是说罢。”
“孩儿与您根子里是不同的,您是主动争这天下,而孩儿初衷只是想证明一些事情。”
事态发展至今,很多事情已然不必隐瞒,而且李诏渊很清楚,这父皇不会因为自己的好恶而影响最终的选择。
也因此,李诏渊说得极为干脆,斜眸瞥着皇龙林的方向:
“父皇,当年那次葵未北狩您可还记得?”
“记得。”
“那一次,母妃曾劝过孩儿,让我藏拙,不要拿那北狩头筹,不然恐引他人心生妒忌,那时的我对此不以为然,认为天下是公平的,付出便定有收获,能者便定然上位!但结果,您也已经知道了,皇后一封诏令,便我与母妃去寒微宫守了七年。”
李诏渊盯着前方的万里青空,话语平静而坚定:
“父皇,孩儿这些年听过很多的传言说,我开府建衙是为了报那母后她老人家对孩儿与母妃的迫害之仇,为了不让母妃和自己再被他人欺负,所以要一步步爬到最高,你以为此言属实否?”
“.”
李耀玄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听着。
数息未得答复,李诏渊也便接续说道,一双漆黑的星眸闪烁着渴望:
“孩儿不否认这一点,因为孩儿是人,是人便会恨,会怨,但欲争这天下,却不是为这鸡毛蒜皮之事,孩儿只是想向天下证明.付出定有获,能者便必上位!”
慢慢听完,李耀玄轻轻的呼出了一口气,笑着问:
“可你终究是皇族,若不是”
“那孩儿便为许相。”
“.”
李耀玄一怔,下意识侧眸,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位子嗣。
皇后的一封乱命,浪费了李诏渊最好的七年,纵使如此,依旧未变么.
安静半晌,他缓声笑道:
“可你是否登基大统,终究是在他人不确定的一念之间。”
“那孩儿会想办法将这不确定的一念,变为确定。”
“若做不到呢?”
“呵,父皇.”
李诏渊浅笑一声,深吸了一口气,道:
“若无愿赌服输的坦然,孩儿便绝不会走上这条路。”
轻扣木沿的指尖顿住,李耀玄轻轻拉开御驾紧闭窗帷:
“你能看清方才发生之事?”
“.”李诏渊话语一滞。
帝安的变故是由传音而来,战斗的发生与结束即便是对于李耀玄而言都显得有些突兀,更何论未曾收到传音的李诏渊。
“你偷学了军阵?”
来不及思索,淡漠的问题便再度从御驾内传出,但李诏渊回的却是坦然:
“自然,皇朝天下的基石便是军阵,若不识军阵,孩儿如何走至如今这一步?”
“.”
御驾内一阵沉默,空余马蹄哒哒。
过了很久,兵阵再度行出数十里,李耀玄幽幽的声音才再度从驾内传出:
“昭渊.你动过弑君的念头么?”
“.”
这个问题让李诏渊有些惊讶。
一时不知该怎么回。
为君无情,不以物喜,+这父皇虽大限将至,但眼下这个问题未免有些太过大逆不道。
当着本人面,承认想要杀他?
“听到了,却不回么?”
李耀玄斜着这子嗣的侧脸,随意的说道:
“许殷鹤方才说,若你有在此弑君杀相的念头,朕会很欣慰,朕也是这样以为的。”
李诏渊沉默了数息,回过了眼眸,盯着那枯槁无声的眼眸,很是认真:
“父皇,孩儿只是一个宫女的孩子,且浪费了最好的七年。”
“这样啊”
对视一瞬,李耀玄笑着颔首,又皱纹轻颤着叹了一声:
“行至这一步,也算朕咎由自取.”
一边说着,
他缓缓收回了视线,御驾的窗帷也缓缓合拢,但李诏渊却并未收回看向御驾的目光。
车辙、马蹄、飞禽嘶鸣,以及那厚重兵阵的一切声响在此刻都仿佛陷入了静止。
然后,
皇帝平缓的声音从车厢内传出:
“昭渊,入京吧。
“还有,
“回去后便把你那乱七八糟的兵阵功法扔了。
“要习.
“便习我皇族圣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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