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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二十六章 贯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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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銮殿内,寂静无声。

    换做往日,在许元话音落下之后便大概会有人跳出来怒斥着他的无礼。开朝之礼未颂,便出声上奏,这是僭越国礼,是对至高权力侮辱,不过今日身着各色官袍的群臣几乎都维系着同一个神情。

    垂眸,双手揣袖,静立不语。

    但这并非是因畏惧而静默。

    皇权在心,根深蒂固。

    朝堂上不怕死的愚忠之人有很多,而愿意赌上性命来表达进步之心的清流就更多了,但不怕死不代表没脑子,这两种人都很清楚就算想卖自己的命,也得在恰当的时间,才能卖出一个适当的价钱。

    这宰相三子强推午门的动静很大,修为稍微深厚一些的大臣都能感应到,至于修为低微没能察觉的,也都已被传音吱会。此时对方又行僭越之举,他们得看这许元今日究竟想做什么。

    “哒”

    “哒”

    脚步回荡。

    按大炎朝礼,堂前上奏的折子,会由司礼监呈递,但现在没人动弹,许元也便只得自己亲手去交给那位太子。

    第一缕晨曦于乌云的翻涌中淹没,空余片片水洼倒映着琼楼玉宇,暗沉的光线自殿门透入散射,偌大的奉天殿堂压抑得宛若一座巨大水牢。

    能入此深宫殿堂之人放在外界皆是一言九鼎,可定万人生死的大人物。其中也许有靠家世,靠趋炎谄媚,靠泼天机遇混入的庸人,但到了这个时节还没被斗争下去的人,政治嗅觉必然是不缺,皆各自暗中揣测着宰相三子今日上朝的目的。

    出使北境,归途遇刺假死,暗度陈仓促成西漠事变,再乘坐宰相行宫回京,已然算是向外界明牌了他的身份,但纵使这样,绝大多数人对他的评价也不过是第二个许长安,亦或者懂得妥协的许长歌,未来也许可期,但许殷鹤一日不死,他便顶多是個相府的继承人罢了。

    有权力,但必须在宰相的监控下运作。

    这是天下的共识。

    无论宗门天下,亦或皇朝天下,家贼都最难防,弑父杀兄,骨肉相残,欺师灭祖,在过往岁月中有过太多先例。

    权力无情。

    当今圣上如此,宰相也应如此。

    这样一来,许元能做的事情就极为有限了。有传闻说镇西侯府本应在一月前便分崩离析,在相府支持下才强行续了一口命。这些日子那边事情一直都在暗中发酵。各方势力也都在那边交锋纠缠,甚至爆发了局部的战争。许元今日行这么多僭越之举,大抵是想要给其他人一个警告,替相府在此事上定调。

    但想来这只是相府退让前最后的强硬。

    西漠事变让全天下的人都看到了镇西侯府的千疮百孔,也让这个戍卫边疆几十载的庞然大物瞬间沦为盘中肉食。相府作为率先押注,并赢得赌局的人,过去一个月已在西泽洲已经是吃的满嘴流油,接受了镇西府鲸落大半遗产。

    可这是全天下人的盛宴!

    若是想要继续强硬,不允他人分食,局部的兵戟相间,极有可能恶化为席卷天下的兵祸!

    所以,

    相府定然是会退让的。

    群臣末列距离金阶下的太子矮桌不过二十丈,许元走得并不算慢,从人群中穿梭而过,朱红信笺表皮四字也逐渐被群臣所见。

    时间静止,

    呼吸停滞,

    许殷鹤怎么敢?

    许长天怎么敢?!

    咕咚。

    喉头滚动的吞咽之声窸窸窣窣。

    一缕缕倒吸之声开始在殿堂蔓延,名为惊骇的情绪扩散开去后,群臣才猛然发现他们似乎错了,错的很离谱,那位宰相给予这子嗣的权力要比预想中要大上太多。

    居高位者依旧不见神情,但品级较低的大臣们则口干舌燥的来回打量着其他人的神色,无论皇相两党。

    敢在这个时间节点呈递上这份奏折,那便必然有着将其强制通过的办法,在他们进入着金銮殿堂的此时此刻,外界有些事情应当也在悄然发生着。

    是禁军?

    还是城防司?

    亦或者是宫内的某些人?

    在骇然未止之际,许元已步履平稳的于太子身前站定。

    没有任何多余动作,也没有诉说任何的上谏之语,只是将那封朱红信笺郑重的呈递到了那矮桌之上,殿内所有人的目光也于此刻聚焦。

    在这可闻呼吸的静谧中,

    “想来许卿应有重事,越礼之举便不必深究了。”

    一瞬对视,李玉成低语一句,垂下眼帘拿起了信笺,纸张翻折沙沙清脆回响。

    不时数息,李玉成览尽上疏,将折子摊开置于案上,沉吟不语。

    殿内唯一窸窣重归死寂,但躁动开始在每个人心底蔓延,没有人知道这封信笺过后天下会去往何处,但今日兴许便是他们过往数十年,未来数十年内最重要的一日。

    只要太子出言驳斥,那么便要表态站队,这是一场不存在中立的生死博弈。可接下来所发生的画面却让他们愣住了。

    只见那位身着金蟒玉琉衣太子.

    竟然竟然在此时伸手抚向了鎏金国玺

    山巅浩渺,琼楼玉宇掩映于似幻云雾。

    坤宁宫的后山上种有大片花卉,即使深秋已至,花海依旧漫山遍野,只可惜天色昏沉,烟雨朦胧,往日的缤纷瑰丽失色,反似一幅出自大家之手的山水墨画,其中一点嫣红更若龙睛传神。

    一位女子独行于这花山,身着的朱红披风舞动,身姿高挑而婀娜,一头乌黑的长发未束,垂落腰间,沿着无径的花海朝着坡顶上的亭台走去。

    待李清焰来到坡顶上时,已然有不少人在此静候,莺莺燕燕的宫女环跪在亭台四周的花海中,犹如众星捧月般的簇拥着亭台内的女人。

    大炎帝后,皇朝国母,她的生母。

    岁月如刀,在女人的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但这并不影响她的美,头戴玉琉翠凤冠,着一身真红大袖衣,鎏金龙凤霞帔彰显着其尊贵的身份,举止端庄而不失威严,暗哑的天色都因她而多了几分色彩。

    李清焰并不喜这母后。

    原因有很多,归根到底兴许便是性情犯冲,让她觉得不舒服。

    就像现在。

    皇后细长的眼眸扫来,见到那一身素衣红披后,精致雍容的眉眼便不自觉的半眯微颦,似是不满亭前女子的随意。

    她自小便一直呆在北境,回京的次数屈指可数,每一次她的这位母后都会让她感到不舒服。

    而今日这位母后也一如既往,还是那样喜欢将一切能掌控的都牢牢的握在手中,哪怕是衣着这种小事。

    如此想着,李清焰郑重的朝着皇后俯首拜安:

    “母后。”

    无论再怎么不喜,眼前之人总归是她的生母,而且皇族子嗣回宫理应第一间去向皇后请安,她回宫已有两月,今日才来已然是迟了太多了。

    坐于雅厅之中,皇后看着于亭前跪拜的女儿,声音很淡:

    “回京两月,本宫一直很想你,但看起来武元你并不想见本宫。”

    李清焰垂着眼帘,声线沙沙悦耳:

    “回母后,女儿于战场染了疫疾,贸然僭安,恐惊凤体。”

    “倒是有心。”

    皇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俯瞰着女子,未让其起身,问:“本宫听说太子去见你了,而且不止一次。”

    李清焰维系着一如既往的简短而恭敬:“是,皇兄他找了我。”

    “你未见他?”

    “是。”

    “为何不见?”

    “疫疾缠身,不便见他。”

    “.”

    山巅的风有些阴冷,飘落三两细雨,掀起花海麦浪阵阵。

    皇后轻轻靠在椅背之上,深吸了一口气,平静的声音带上几丝冷意:

    “先前你前往北境之前本宫便与你交代过,那宫女之子此去北境,大抵是要去求兵权的,若是可以,本宫不希望再看到他回京,你不杀他,他会想法杀你。伱把这话当做耳旁风,现在结果如何?他携十万甲士归来,皇朝重臣被其裹挟,甚至连你父皇都已然动了换嫡之心!你应该知道那宫女之子的心有多毒,也应知晓若他得势,你作为太子胞妹的下场。”

    “.”李清焰没有说话。

    皇后见状轻轻呼出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吩咐道:

    “清焰,如今尚且为时不晚,我会唤你胞兄前来,今日你们兄妹便于这坤宁宫好好商讨一下对付那宫女之子”

    “你怕了?”

    “.”

    清冷的声音沙沙悦耳,很轻,但却直接让皇后的话语戛然而止。

    皇后一双眼眸之中诧异不解,这一瞬,她甚至怀疑自己产生了幻听,但很快,那声音便再次响起:

    “既然当初对李诏渊母子做了那等事,那母后你现在便不应该怕,或者当初就应该直接斩草除根。”

    李清焰一边说着,一边从略显泥泞的花田中站起了身,拍了拍披风上的雨露,直视着大炎帝后的眼睛。

    平心而论,她这位生母当初所述所言都是对的,如若站在太子的立场上的话,但为何她一定要站在太子的立场上?

    皇后一双眼眸微微瞪大,张了张嘴:

    “你”

    “母后。”

    李清焰轻描淡写的打断了皇后的话语,轻声道:“清焰并不关心朝堂政局,只关心谁能将宗门铲除。”

    在短暂的愣神之后,

    皇后便恢复了神态,眉头紧蹙,死死的盯着这无礼的女儿,肃然威严:

    “太子是你唯一胞兄,是未来的大炎国君!当初你意欲领兵,是本宫说服你父皇,铺平宫内的一切声音,便是让你辅佐你胞兄登基大统!”

    李清焰沉默着盯着皇后看了数息,然后忽然笑了:

    “母后,您沉寂了二十年,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又起了权利之心呢?”

    雅亭猝然一静。

    细微淅沥,清风酥酥。

    皇后指尖微颤,半眯着眸子:

    “你说什么?”

    李清焰想了想,轻笑着说道:

    “让我领兵确实是您的手笔,但这难道不是为了母后你自己?二十年前,父皇重伤归京,宰相不见踪影,太子初临监国之位,母后您垂帘听政时做的事情,清焰还是有所耳闻的。”

    “.”

    听到这话,皇后的神色瞬间因为怒意而微颤。

    李清焰却没有理会,声音变得认真而严肃,一字一顿:

    “母后,有些话女儿不应讲得太过明白,但欲掌国位,掌如今天下的国位,仅有宫斗权谋之能是远远不够的,若太子登基,天下将乱,国将不国。”

    二十年前那次变故,两位朝堂上最有权势之人皆被宗门算计,皇帝重伤濒死,宰相神秘失踪,在这权力空缺之际,帝后便欲行那武曌之举。

    只是可惜,那个时节虽然皇帝和宰相纷纷失声,但许元的那位母亲却还活着。

    她阻止了她。

    不过就如李清焰先前所说的那样,她其实并不在乎是谁登基大统,哪怕二十年前那次政变之中,最终这位母后真的收拢了大权她也并不是很在乎,她在乎的是这位母后只知宫斗权谋,铲除异己,根本没有平定天下的器量。

    想着,

    李清焰轻轻呼出了一口气,一双清眸瞥着金銮殿的方向。

    皇后眉头紧锁,似是有些想要发怒,但在深吸一口气后,依旧维系住了端庄:

    “既然你已有决断,今日又为何来见本宫?”

    “因为母后您终究是我的生母。”

    “本宫要听实话。”

    “.那便是在等一个人的决断吧。”

    “.”

    皇后沉吟了少许,想起今天似乎是那许长天觐见之日,眉眼瞬间阴沉,沉声问道:

    “武元,你不会是”

    “母后,我可是李清焰。”

    李清焰淡然回眸,长发随风而动,视线冷然静谧:“我确实是在等他,但却不是因为感情。”

    皇后安静了半晌,思索了许久,方才低声道:

    “本宫不懂,不懂你究竟在等什么,许长天上朝又能做什么。”

    “这便是我不会选择太子的原因,无论是他,还是母后你都没有揽尽天下之责的魄力与器量。”

    立于山坡之上,李清焰轻轻抬手,伸出纤长食指点向那金銮殿的方向,语气幽幽道:

    “母后,你看。”

    “.”

    皇后沉默的瞬声望去。

    在她逐渐睁大的眼眸注视下,

    一道仿若贯日的鸿光,直接打穿了那伫立了千载的金銮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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