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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谦益说完,就像这个时代许多自信的不普通文士一样,眼睛一眯,大约能显得目光越发深邃。
再将双唇抿了抿,嘴角抬起,下巴颏那把还没发白的胡须,在春风里微微飘动。
所有这些面部装修,仿佛都在比等待客户验收更急切似地,等待「晚辈久仰大名」、「先生大才冠绝江南」之类的惊喜回应。
这是钱谦益早已熟悉了的排面儿。
他这样的世家子弟,又是科场探花郎,虽然十年来赋闲在老家讲学,但南直隶一带,哪个不晓得他的分量?
要不是他在士林中颇有名声,赵南星怎会想尽办法说服叶阁老,在这位东林大才子惹上科场舞弊麻烦后,仍起复他来修撰《神宗实录》?
然而,对面的妇人,眼睛里半点火花也见不着,那神态只似在回忆什么。
短暂的冷场过后,郑海珠才开口:「原来是牧斋先生,听黄老爷说过好几次。」
钱谦益心下不悦:我的名气,还要黄尊素的嘴来说吗?你本就是从南直隶发迹的,会不晓得我?
这位郑氏,果如赵南星所言,除了与黄尊素和卢象升交好外,对他们东林门下真正的大家与骨干,连场面上的恭维都懒得装了。
「噢,黄尊素呐,」钱谦益勉强端出礼贤下士的风度,「他向老夫禀过夫人的情形。老夫听后,觉得夫人很不容易,一个女子,竟能入文华殿进讲。」
多么熟悉的配方。
看似感慨,实则矮化。
郑海珠淡淡笑笑:「确实,当初承蒙杨、左两位老爷,还有孙翰林,多加照拂,晚辈才能成为皇子的师傅。」
「唔,如此,老夫倒要考考你,」钱谦益继续往自己的配方里加料,「你可知当今圣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在文华殿的旧事?」
「晚辈不知。」
「你并非久在宦场,不知道,也不奇怪。当年圣上刚过冲龄,入文华殿进学。有位讲官,不懂规矩,拜完孔圣人后,站到了一对铜鹤后头。这是大忌讳,好在圣上自幼宅心仁厚,示意侍从们将铜鹤悄悄挪动,令那位讲官站在了鹤的前头。这个故事,夫人今日听后,应当说与太子和信王听。」
郑海珠点头:「好,晚辈记下了。如今的文华殿里,倒是未见到钱公说的那对铜鹤了。不过,晚辈身为师长,正可请大明的储君与亲王想一想,所谓‘仁",不是像酒楼招牌那样挂在门楣上的,而应付诸言行。假鹤终究只是一件礼器,虚名终究只是一阵浮云,善待活人,才是明君贤王风范,也是吾等读书人孜孜以求的。」
钱谦益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了。
「酒楼招牌」?「假鹤」?
这妇人莫不是在讥讽以赵南星的号命名的「鹤亭楼」?
钱谦益何曾会去反思自己念叨铜鹤旧事以显示资历的可笑之处,只定论郑海珠,确实心眼小,半分被教训的亏也不肯吃。
唯想起赵南星交待的本门利益,才没有沉下脸来,挥挥袍袖道:「夫人有悟性,不错。你去忙吧,老夫也要去国史馆了。」
郑海珠行礼别过。
仿佛配合思忖的节奏,她往文华殿去的脚步,比方才略缓了些。
今日,终于和钱谦益打上了交道。
后人熟悉的「水太冷、不能下」、「头皮痒、剃个头」等与这个晚明东林重量级人物有关的轶事,是真是假,是体现了他降清偷生的懦弱可鄙,还是表明了他曲线反清的独特智慧,郑海珠在心里挂个号就可以了。
毕竟离史料记载的清军入侵江南,还有二十年,不要用宝贵的大脑空间去辨析那些。
眼面前需要琢磨的是,钱谦益接下来
的仕途安排。
历朝历代,给先皇修《实录》,往往是文臣获得升迁的跳板。
钱谦益如今属于「春坊官」序列,不仅避开了刚刚启动不久的「京察」,而且意味着官职清贵,能接近皇家成员。
再想到孙承宗外调成为封疆大吏,而赵南星已是礼部尚书,郑海珠猜测,东林的策略,还是走帝师和紫禁城智囊团的路子,让钱谦益替代孙承宗。
钱谦益去年在江南做乡试主考官时,遇到科场舞弊案,他难辞其咎,被停职在家。
饶是如此,朝廷没过多久就又把他弄到京中来,郑海珠相信,这不仅仅是赵南星的能量大。
铜鹤的故事!
郑海珠忽地驻足。
对,钱谦益那种官场中年男的得瑟,确实好笑,但他讲的,也并非全无启发。
十岁出头的朱常洛,就有那般举动,未见得是长了一截菩萨肠子,而或许更因为,他从小的环境,令他心府深沉。
这样的人,不惑之年登临大统,过了问政的生涩期后,绝不会任臣子摆布。
朱常洛召见她郑海珠奏对议事时,总是将她在国防外交与财政开源的功绩,笑眯眯地拿出来褒奖,「朕之女诸葛」、「泰昌张居正」之类的溢美之词,都不吝啬给,也认可她关于商周祚、熊廷弼、杨涟的人事安排提议。
但一转身,朱常洛很有可能就与王安商量,走了一个东林,进了一个浙人和一个楚人,就也得再进一个东林。
「异论相搅」、「党派制衡」,是帝王心术中永恒的重点回目。
这对她郑海珠来讲,倒是好事,毕竟,她也是一派,是与齐楚浙党、与东林党、与西学洋教党,都不相同的派别。
天子朱常洛越是具备成熟的帝王心术,她的入阁之路,就越有可能铺就。
「郑师傅,你在笑什么?」
半炷香后,文化殿外的院子里,摆弄着形制已颇为成熟的骆驼炮架的朱由检,忽然看到郑海珠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诧异地问道。
郑海珠正在梳理与下一任吏部尚书商周祚见面时的话术,听到朱由检的话,忙自省。
带娃就认真带娃,别分心去盘划朝堂的那些勾心斗角。
「哦,为师在想,有一天,你们这个木架子上的小炮,在塞外,把***那些不可一世的银甲巴牙喇轰得血肉横飞时,肯定特别带劲。」
朱由检也展颜。
郑师傅经常在他俩兄弟面前笑,但朱由检仍保持着对这副笑脸的稀罕。
养母东李娘娘是端庄得甚至显露拘谨的风格,最近一次笑,还是因为朱由检被封信王的圣旨传来。
封王,对于十二岁的朱由检来讲,并没有多么值得欢呼雀跃。
他更喜欢此刻,郑师傅盯着他们的炮架成果,因由衷赞叹和真心畅想,而展露的笑容。
印证他在意的成果多么厉害的笑容。
朱由检在这令人松弛又振奋的盈盈笑意中,脱口而出道:「郑师傅,你下回出京,能带上我吗?」
郑海珠微收笑容,研读着学生的微表情。
朱由检有些赧然,但仍大胆地表达意愿:「我现在是亲王了,若去藩地就国,不也要出京?师傅总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为何师傅能与皇兄能去鲁地,还,还允他做了那许多有意思的事,我却只能在文华殿里?」
郑海珠望了一眼在池塘边整修战舰模型的卢象升和朱由校,诚恳道:「殿下责问得好,是老师我,疏忽了,总觉得,殿下还是冲龄孩童。」
朱由检忙道:「第一,我没有责问师傅;第二,我已经不小了……」
「第三,你要
不要去大同看看?」郑海珠恢复了笑容。
朱由检微张着嘴,欢喜道:「要,要,就去卢师傅任职的大同。」
旋即忽然顿住,讷讷须臾,才开口:「皇兄说,他与你讲了留住卢师傅的法子,被你狠狠地训斥了一顿。郑师傅,其实,此事是我出的馊主意。」
郑海珠抿嘴道:「你皇兄可没有出卖你。」
朱由检看向游走于池塘边,身量已和卢象升差不多高的太子哥哥朱由校,眉头又拧了起来。
「郑师傅,各地已在为太子选妃,我有一桩担心之事。目下,李贵妃搬去了翊坤宫,把那些能干勤快的老宫女都带走伺候她了。太子独自住在慈庆宫,若有了妃嫔和子嗣,先头那客印月,会不会以精于照料女眷幼儿之名,重回宫中?」
郑海珠不由暗自啧啧。
怪不得都说历史上的崇祯帝最是多疑,看看眼前这胡子都还没长出来的朱由检,多么会联想。
嗯,联想得很好,下次继续联想。不仅会想故事,还要会说故事。
郑海珠于是盯着朱由检的双眸:「殿下的担忧,也是我所虑。那,咱们就未雨绸缪。出力戕害过你生母的人,咱们可以设局第一次,就可以设局第二次。并且,要将她在宫里的内应,也收拾了。等收拾完,你安安心心地去大同找卢师傅,看他们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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