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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尚义挥挥手,两个家仆立刻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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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海珠也对黄祖德道:「你在院里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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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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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祖德应喏,踏过门槛的同时,返身将门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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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海珠往自己把玩品鉴的砚台里喂了铜钱大小的一汪清水,开始用砂纸砂砚,一面与孔尚义道:「三老爷有话就快说吧,今晚机会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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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尚义还在做他的大梦,对郑海珠的话,自然也往不三不四的方向去理解,认为她是急着要听到礼金的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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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尚义于是直奔主题:「我们孔府与郑师傅有缘,自要表表心意。先送上五千两,哎薄礼一份,夫人一定笑纳,若能寻到凑合入眼的珍玩,鉴赏自娱,老夫也为夫人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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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海珠砂磨了一遍砚台,将砂纸丢到桌角,往砚台里添上新的清水,开始磨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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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尚义见她不言语,但神色间肯定没有断然拒绝的苗头,忙又道:「我们衍圣公府,近年进京次数少了,不太懂京里的规矩。这个数目若不合适,夫人尽管指点我们一个准头。曹公公那边,我们也有安排。啊,当然,夫人这里,是头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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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海珠提笔蘸墨,在面前的纸笺上开始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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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尚义倏地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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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摇曳,又隔着恁大一张大理石面板的圆桌,孔尚义看不清郑海珠写的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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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妇人在做甚?莫不是要把自己方才的话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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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登时想起,住去京城的堂兄孔尚贤,有时回到曲阜省亲,在私密会晤的场合,曾与他们这些本房的话事人提过,坐吃空饷的京营也好,边关那些确实能打的总兵家丁也罢,都远没有锦衣卫和东厂番子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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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者才是万岁爷使得出的阴招,由天子亲信带着,记录京师内外臣子的言行,以备论刑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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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夫人,你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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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海珠停笔,提溜起纸笺,展示给孔尚义看,轻言慢语道:「三老爷怎地这般紧张?我在试墨。书艺简陋,三老爷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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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尚义定睛辨认,只见纸上写着两句诗而已: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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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是左手写就,确实有些歪歪扭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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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尚义的警惕转为诧异,这妇人不像左撇子啊,为何不脱了右手的钢丝手套试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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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海珠把笔浸入瓷缸中,颇为认真地观察了一番墨沉水底的情形,才涮干净,挂在圆桌上的竹架上,又换了一管狼毫,继续写了两句,再去洗了墨,才抬头盯着孔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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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老爷,五千两,是现银还是银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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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尚义掩饰着马到成功的得意,掏出五张银票,摆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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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一千两,运河沿岸几个大码头,本省的临清,北边的京师和天津,南边的扬州和杭州,通兑,密押各不相同。夫人若有信得过的身边人,可在临清先兑一张验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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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郑海珠没去拿银票,孔尚义继续自作聪明地补充道:「当然,夫人若觉得,信不过银票,老夫也可着人,明日就启程,将现银送到京师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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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老
爷,我问一句,你今日,可是能替令侄作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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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老夫已然天命在望,又身为孔氏嫡脉,怎会诓骗夫人?贤侄虽要承袭衍圣公爵位,但此番诸事,他与本门其他几房,都听老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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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海珠看着眼前这张志在必得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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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帝国多少非富即贵的成年男子,是那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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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昼里,高台上,众人前,他们仪表堂皇、大义凛然,满口都是江山社稷和苍生福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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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里,密室中,人群后,他们冷酷自私、贪婪成性,哪有嘴上宣扬的忠良气节和悲悯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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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的历史中,孔胤植在清军入关后,就向皇太极上奏《初进表文》,将八旗南下赞誉为「普天称庆」,又在第二年写了《剃头奏折》,带头剃发,梳起长辫,要求孔氏全族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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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二十年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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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孔尚义这身体与族权都保养得颇好的状态,说不定彼时的带头下跪和剃发留辫,他亦「与有荣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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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刻,郑海珠还是决定再给对方最后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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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老爷,我也与你交个底。我不缺银子花,曹公公也不缺银子花,但我大明,缺银子。唐人诗云,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你们衍圣公府,就算不出子弟去戍守国门、视死如归,至少,清出名下十之一二的祭田,为太仓能发够军饷,尽点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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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尚义皮笑肉不笑道:「十之一二?每年几万两的本色和折银,夫人说起来可真轻巧。」
「所以,你们孔家自己早就算得一清二楚,大明给了你们真金白银多大的优享了对不?三老爷,你来打点我,一出手都是五千两银子,还愿意往上加。给国库掏银子,给边军将士掏银子,就让你们这么挖心挠肝地死也不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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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尚义见这妇人将脸一抹、说话如此不留情面,已然反应过来,片刻前的言语往来,都是对方他娘的再试探孔家的立场与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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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尚义怒火中烧,忿然道:「这不是几万两银子的事,这是大是大非,关涉祖制和我孔府的颜面!我堂堂衍圣公府,岂可被你们这几个污染君侧的跳梁小丑玩弄于股掌间!姓郑的,你别当我们曲阜都是软柿子。你真以为我们在大明官场无人?你住进我们衍圣公府后,不顾男女大防,戌亥时分仍进出皇长子寝殿,南北两京的御史,难道没胆子下笔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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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尚义的最后几句,明显拔高了音量,他话音落地后,门外两个家仆急切地探问:「老爷,老爷可有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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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随即又响起黄祖德的呼喝声,伴随着叮当的金属声,显然是几个锦衣卫在阻止家丁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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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海珠轻蔑地望着孔尚义:「三老爷,真是活久见,没想到你们自诩圣人之后,憋出来的权宜之计,也不过就是男女裤裆里那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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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尚义听到屋外绣春刀的仓啷声时,后颈骤然一凉,前朝的各种骇人故事钻进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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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破脸之后,先保命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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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尚义于是也顾不得再与对方打嘴仗,腾地起身,就去抓桌上的银票,准备走。
郑海珠却比他动作更快,抓起笔洗,手腕一扬,墨汁飞溅而出,不但洇染了银票,更泼得孔尚义的手掌和泡袖上湿淋淋的。
「你,你这泼
妇!」
孔尚义话音刚落,郑海珠戴着钢丝手套的右手已探到圆桌下,抽出一柄又窄又长的钢刀,直往孔尚义袍袖处戳过去。
孔尚义一个锦衣玉食了几十年的地主老爷,没有半分近战格斗的武学底子,不会躲开,反倒因为丢卒保车的本能,抬袖去挡。
但就在他大叫「杀人啦」三个字时,那道令他于刹那恐惧中认定了会致命的银光,却只是一闪而过。
原来对着他的只是牛皮编织的刀柄。
戴着钢丝手套、握住双边开刃的那只右手,毫无迟滞地将刀尖刺进了主人的肩膀。
旋即,对面传来一声呼痛后的怒斥:「你们孔府是要造反吗!」
孔尚义还没反应过来,咣地一声,身后房门被踢开。
锦衣卫头子黄祖德扯开了嗓子,吩咐手下:「你,快去殿下院里让太医过来!夫人中刀了!你,把孔府这个老贼绑了!你,去孔庙禀报镇国将军,曲阜孔家,袭杀朝廷命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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