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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海珠移开目光,看向旁人,瞧见顾家小儿媳李氏,正饶有兴致地望着这边。
得,这位戏精奶奶又要开始表演了。郑海珠想。
果然,李氏眉毛一抬,嘴角一撇,笑吟吟道:“哎呀,孔老夫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吃食有旁人收拾得精细些,直接往嘴里送,自是舒坦。但有三件东西,却是自己边吃边剥,最得趣。一个是瓜子,一个是菱角,再一个……”
“再一个就是螃蟹,”大奶奶沈氏在菊花碗里搓洗着手指,云淡风轻地笑道,“老三媳妇每回吃螃蟹的时候,就要拿这个埋汰我。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我这手指,是娘胎里带来的不便利,心平气和地认命就成,难道我吃着喝着我姆妈的,还要寻她的错处?”
“嗯,老三媳妇说的,确实不对,甘薯也是一边剥皮一边啃着,才有意思。”顾寿潜的娘,二奶奶陆氏,嗓音柔婉地开口,继而转头对下人道,“这螃蟹是鲜美,但吃两个就觉得胃里凉飕飕的,你们去看看,徐少奶奶带来的甘薯蒸好了没?”
二奶奶陆氏是个温善性子,却不愚鲁,平时习惯了用岔开话题来缓和气氛。
一边侍奉着的婆子忙接腔道:“甘薯已蒸得芯子粉透透的,就等着老太太和奶奶们吩咐上桌呢。”
“端上来吧。”缪老太太笑眯眯道。
不多时,下人抬来个青花莲瓣的大盆子,里头挤着一个个绛色萝卜似的甘薯,裂开的外皮中,露出旭日般金色的瓤,氤氲的热气袅袅腾腾,将阵阵甜香送进诸人的鼻子里。
沈氏伸手拿了个两头翘的,奉到缪氏跟前:“姆妈,这个好白相,像个元宝呢。趁热吃。”
待缪氏接过后,她自己也拣了个长溜溜的,揉着皮子剥开,吃得津津有味。
缪氏慈蔼地招呼各家奶奶小姐都上手拿甘薯,一面对徐光启的儿媳道:“老婆子我从前在宫里当差的时候,万岁爷和娘娘,顶爱吃外头小铺子里蒸的豌豆黄。这个甘薯,香香糯糯,还比豆子栗子甜上几分,若再琢磨琢磨,也能做成细致些的点心。所以,这舶来的东西,未必就要遭笑话。”
顾家那小儿媳李氏,其实也不是真傻,她晓得方才微妙的几个回合里,自己憋不住要随时释放的刻薄,反倒坍了自己的台,遂也想在董家、韩家的女眷以及黄夫人跟前,找补几分颜面回来。
她于是凑着老太太的话头道:“姆妈说得对,西洋钟、琉璃灯,都好得很。徐家媳妇,你家信的洋教呀,若是改得让我们好懂些,没准信的人更多。”
她话音刚落,只听席面上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方才郑姑娘也是这样与我说,譬如十字架周围,可以绣玄鸟鸾凤,又譬如,Mater dei(指圣母)可以立在莲花上,好像观世音菩萨。郑姑娘这些点子真妙,我细细想来,阿爷阿娘与我说的诸多教义,和我在女先生那边学的儒家释家经典,也可以相合。”
开腔的小女孩,正是徐光启的孙女,徐蕙珍。
自开席以来,小蕙珍始终安静斯文地吃东西,此刻突然侃侃而谈起来,言语间还颇有士子生员的条理,全然不像一个七八岁的小闺女,众人不禁都有些惊讶,一时气氛陡然安静。
还是她母亲顾兰介先醒悟过来,回身对着郑海珠,和颜悦色中掺了几分赞赏的意味,说道:“郑姑娘,怪不得方才一路过来,阿珍粘着你,你两个很投缘的样子。”
韩希孟从来就有几分金马大刀的性子,听别个夸自己屋里的侍女,也不假谦虚,大大方方道:“徐少奶奶,白乐天说,相识虽新有故情,阿珠和珍妹妹能一见如故,也是因为她两个脑瓜子都灵气。”
郑海珠忙俯身道:“奶奶和小姐谬赞,是蕙珍小姐虔诚又聪慧,短短数语就让我明白,Mater dei与观世音菩萨一样,都是慈悲救难的女神仙,我才不揣冒昧,混说几句。”
小蕙珍实则早就对饭桌上几个顾家婶子无趣的对话厌烦了,恰逮了这个机会,站起来对着上座的缪氏,恭敬道:“阿太,蕙珍已将饭菜都吃完了,没有浪费。可否请阿太允许蕙珍离席,向郑姑娘再讨教讨教丹青功夫?我和姆妈,要给教会绣一些挂画。”
缪老太太呵呵一乐:“去吧小丫头。阿太也给你们支个招,你和郑姑娘琢磨琢磨,怎生在那十字架周围,再画上五谷杂粮,对了,别忘了,还有你爷爷引种到松江来的甘薯。民以食为天,谁给老百姓吃饱肚子,老百姓就信谁。”
……
鹤鸣楼这样只接待城中官绅及女眷的高级食府,最晓得客人们的习惯,因而在主楼东边,还辟出一间雅阁。
小轩窗外蕉叶芙蓉、假山秀石,屋内则布置成书房模样,长几、笔墨、宣纸、颜料一应俱全,供客人们吟诗作对、舞文弄墨。
郑海珠在案几上铺开纸。
兴致勃勃的小蕙珍,则将磨好的墨的砚台移到她面前,然后跪到圆几上,盯着宣纸。
郑海珠侧头看她,觉得小姑娘瞪着两个圆眼睛,腮帮子鼓鼓的,又萌又机灵,不由想起前世在现代,自己养的两只猫咪。那些文思枯竭、交不了稿子、爆不了更的夜晚,两只猫就这般一左一右陪在自己身边,瞅着键盘或者屏幕,加油鼓劲似的。
不过此刻,郑海珠没有上辈子卡文的痛苦感觉,而是下笔如有神。
寄托灵魂的这具原身,留着女红与丹青的手指肌肉记忆,郑海珠从漳州龙溪县醒来的头几天,就发现自己能画工笔线稿,和当地织漳绒的画本师傅,不差太多。而自己拥有一个现代人关于中外美术史知识的积累,以及开阔发散的思维,则大大加持了这个原本简单的金手指。
韩希孟钻研日本浮世绘的那几日,郑海珠毫不犹豫地给女主人画出一幅减配版的葛饰北斋《凤凰》。
葛饰北斋是一百多年后的日本浮世绘画家,此世的明代人也好、东瀛人也罢,自然都不晓得。韩希孟从未见过那样与众不同的凤凰,又有形,又无形,看凤不是凤,飘渺浑沌中,惊喜中盘究起来,郑海珠只说白日里看久了几幅倭画,夜间梦到一些轮廓,添上对小姐擅长的乱针绣的理解,便成就凤凰画稿。
一旦触类旁通,思维便打开了局面,现下对于天主教画作与绣品的构思,也是如此。
即使没有缪老太太和顾兰介的鼓励,郑海珠也坚信,将徐光启信奉的洋教,在宣传物料上进行本土化,是可行的。
因为真实的历史中,后世不少出土画卷、书籍显示,明末清初天主教在中国的传播,大量借鉴了本土宗教的传说。
而这种受欢迎的物料,宣传画、绣品的盈利,将是她养义塾的基金来源之一。
所以,今日天赐的投徐家所好的机会,不能错过。
郑海珠先画了福建人最熟悉的德化白瓷观音轮廓,踩在莲花上。
然后,回忆了一下参观西方美术画展时见过的各种圣母圣子像,她给观音大士画了一个镶金边的孔雀蓝袍子,再塞进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头发微卷,绝不画肚兜,和观音一样都描了两个金圈,看着既像送子观音,又像圣母玛利亚抱着耶稣。
继而,郑海珠想到了从颜思齐那里讨来的早期浮世绘的富士山线条,画在人像背后,又添了仙鹤、凤凰、锦鸡,反正什么鸟吉祥,就给画上。人像的前景,则是模仿的葛饰北斋的《神奈川海浪》,画了一片浪花。
徐蕙珍聚精会神地看到此处,好奇道:“阿珠姐姐,这个山和水,是哪里呀?”
郑海珠道:“你们教的典籍,是不是有一部叫《圣经》?圣经里是不是有一个故事叫出埃及记?里面提到红海?佛教里,是不是有个山叫须弥山?蕙珍小姐你看哈,我们大明百姓,你不管是传天主教还是传佛教,讲红海、讲须弥山,他们未必听得明白。但你一说西王母的仙山,观音的南海,大伙儿从小就熟悉,一定秒懂。”
“秒是什么?”徐蕙珍一脸问号,但很快恍然大悟,“你说的是不是一种很短的时间?祖父教过我,泰西先生(指利玛窦)的国度里,计时不用时辰、刻、息,他们用小时、分、秒。所以,秒懂,就是很容易懂的意思?”
郑海珠咧嘴大赞一句正确,心道,果然最好的学区房,就是家长的书房。
小蕙珍却并没有得意之色,而是盯着线稿布局图,很认真地琢磨各处区域,分别用什么丝线和针法。
二人正拿着绣绷比划到画稿上时,只听身后的窗户吱呀一响。
郑海珠和徐蕙珍回头看,只见一个青衣蓝裙的年轻女子,手脚并用、着急慌忙地从窗台爬进屋来。
“你……”
“郑姑娘,是我!茹韭儿!”
不待郑海珠眼里惶惑见浓,那年轻女子已自报家门。
郑海珠闻言再细瞧,认出来,是府城月河边的烟花巷里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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