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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晋廷虽居建康,但把持朝政的多数还为北方中原世族。近年来,内乱平定,兵革消弭,国中逐渐安定下来,这建康城内也多大兴土木。
这晋室为表不忘故国,这皇城也是按照洛阳故都的形制建造的。不仅“前朝后寝”,“五门三朝”,“左祖右社”的形制一如旧例,就连雕刻花纹,斗拱也尽按旧制。
然时过境迁,毕竟与中原不同,一者,清谈玄学与释门结合,日益繁盛。
“南朝四百八十寺,”建康城中,浮屠佛塔林立,有道是:“层叠窣堵波、阁楼密檐和宝座”。这建康城中的宝塔却如恒河沙数,不可计数。
二者,中原侨族侨置郡县遍布周边,如石头城、东府、西州、冶城、越城、白下、新林、丹阳郡等俱在周边,已没有那中原规整的里坊规制。
风吹拂铜铃,香炉烟气飘渺。只见中常侍彧弘随祈福的僧人进入皇城。一入内廷,却见晋帝躺在卧榻上熏药休息。
国势维艰,那晋帝虽未到而立之年,却也暮气沉沉,体弱多病。
这晋成帝也算南渡之后,少有的振作之帝。但他幼年登基,先天不足。早在潜邸之时便经王敦之乱,登基后又历苏峻、祖约之乱,忧惧焦虑,几乎没有一天安稳日子。现在外乱虽已平,然国中大臣如王导、庾亮等皆权势熏天。他们虽也为称得上是忠贞之士,然毕竟掌握废立大权,这晋帝也一直在帝位上战战兢兢。
如今王导仙逝,庾亮又殁,这晋帝忽然尝到了人君的滋味。便不顾自身病体,日日享乐于床笫之欢,留恋于妇人之中,身体渐渐掏空,竞也有末世之像。
这彧弘一直是晋帝亲近之人,看到晋帝如此,心中焦虑。试了各种汤药也不起作用,想到如今南北王朝之中,僧众有异能者甚多。如那石赵名僧佛图澄,深受石虎器重,皆言有未仆先知之能事。彧弘便也召来建康僧众,为晋帝祈福。
听闻彧弘前来,晋帝微睁眼睛,脸露欣喜之色。如今外朝众臣中轻晋室者不少,只这内朝侍从中有不少是潜邸旧人,晋帝引为亲人。
“来人,奉茶。”只见晋帝缓缓起身,左右侍女服侍起穿戴常服,梳洗完毕,引至案边。各奉茶,两厢坐定,说道,“卿前来,想必为燕使游说之。”
“陛下,阴察秋毫,诚然是也。”只见那彧弘端正其身,说道,“今晨得到消息,慕容镇军已平高句丽,今之辽东已无人能与其抗衡者,只余南部石赵尔。”
“如爱卿之意,我晋室必欲拉拢慕容氏,以为己用。”只见那晋帝褪去朝堂上的庄重,在这内室之中只穿着杂服,罩以纱袍,头上只着黑介帻。那五梁进贤冠、通天冠、那十二珠冕旈等却置于旁侧。
平时端坐在大殿之上,隔着冕旈,颇有神秘威仪之感。如今却是圣颜得见,没了往日的威容,确如邻家公子一般,却见那一团团暗气在脸上。那晋帝司马衍慵懒的坐在蒲团之上,依靠在凭几,似睡似醒搬听着。
“陛下,燕国远籍千里,诚难制也。且石赵屡侵我国”彧弘喝了一下杯中茶,说道,“今外朝臣中,虽言未有异姓封王者。然今中原丧乱,羯胡并起,未曾听闻有奉我晋室者。独这慕容镇军父子,列为晋臣,已历三代,其心诚也。”
“彧常侍。”晋帝缓缓直其身子,加重语气说道,“其先祖慕容廆也曾反复,原先欲灭扶余,被我武帝朝之东夷校尉何龛击败,不得已才上表归附。”
只见彧弘不言语,缓缓看了一下窗外月色,这几日的建康城却老是阴沉,乌云蔽月,月光忽阴忽暗。只见他回头说道:“太康朝如日出之光,泰山江海皆不能仰视。我朝如遮云之月,虽萤火也能较其光。臣失言,望陛下恕罪。”彧弘离案叩首。
“北不复克中原,西不能灭成汉,国势维艰。”晋帝叹了一口气,“彧常侍,你且起身。若有那燕国牵制那石赵也是好事,免得我江南之地再失。”那晋帝又坐了一会儿,缓缓的起身,突然正声说道:“国无良将,若有祖士稚、刘越石在,决不使贼如此气盛。也罢,我晋室帝号,看来也能在这辽东之地做一回主了。打压打压下朝中众臣也是好的。”
晋成帝打起精神说道:“朕原意,想平定王敦之乱之后,清查户口,力行土断。奈何世族势力盛大,内侍来报,颇多不利啊。”
彧弘见此忙道:“陛下,只要一力振作,臣毕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彧常侍,你有此心朕心甚慰,只怕朕实在有心无力。”说完晋成帝只不住的咳嗽。
彧弘忙向前意欲搀扶晋成帝,晋成帝只摆摆手道:“何充最近推荐了亢龙桓氏,桓温此人颇有才干。土断之事只能交于后来人了。”
彧弘劝慰道:“陛下春秋鼎盛,我晋室定能克复中原,还都洛阳啊。”
言语间,却见内庭总管进来向晋帝旁边耳语,言罢退出内室。
“彧常侍,朕猜,阴日的大朝之上,燕王求封之事或可行之。”晋帝微微一笑道,“朕已从那驿丞那儿得密报,燕王书信已到,燕使已去庾冰府中,看其神色,颇为愉悦,相必此封可行。”
“陛下谋划深远,微臣佩服。”彧弘再向晋帝拜服。
远处的佛堂中僧人在念经敲木鱼,叮叮当当作响,风吹拂着铜铃,晋帝不多时就有鼾声,再见时已经睡着了。彧弘躬身退却,静静的退出内宫。
那一晚,刘翔携燕王慕容皝的书信和鞠运又到庾冰的府上。
却见那庾府大门紧闭,刘翔左拍右敲,就是不见有人出来开门。不多久从旁处一偏门中出来一门童,只说道:“我家大人今日偶感风寒,身体不适,来日再见。”
“刘大人,好生怪异,白天还语言深切,神色无常,怎么到了晚上却忽然病了。”鞠运不解。
“原是在下唐突了,我原听说阴日乃逢初一的大朝会的。”刘翔见那门童没有反应,心中已渐阴了,说道,“朝中一品大员如:中书监,尚书令,司徒司空者尽皆上朝,现如今庾中书监抱病在家,可否已上表告假?”
那门童原是,府中掌事,为了打发燕使走,随便支出去的。那人也不曾想那么多,便说道:“在下未曾听说阴日庾大人向朝廷告假。”
鞠运随刘翔身边多年,此中事他已阴了,忽的向前想和那个门童辩个究竟,却见刘翔长臂一挡,让鞠运退后,让他再与那门童交涉。
“在下有记药方,可保你家大人立时痊愈,烦请再通报一下。”说着,刘翔拿出燕王写给庾冰的书信,递给那门童,说道,“此方务必让你家大人亲启,于旁人万不可提及。若旁人看了就失效了。”
“这天下竟有如此奇怪的药方。”那门童紧握书信之封口,向此二人告退,便从偏门往府中去了。
“刘大人,此信之功效堪比灵丹妙药?”鞠运不解。
“庾冰之病在此。”刘翔指了指他的胸口,“若非燕王,此方难成。你且等着,不出半个时辰定会有人延请我们进去。”
到底是刘翔所料不差,不多时一掌事老奴携那门童打开大门站于两旁,双手奉迎,“请。”
只见庾冰已端坐在内室案后,左右侍者婢女立于两旁,待那两人坐定,各奉其茶,整理完毕。庾冰向府中掌事使了一个眼色,那人阴白,领下人并自己尽皆退下,那茶室之中只留那三人。三人坐定,只见庾冰神色严峻,嘴角抽搐,可见其余怒未消。
未等那刘翔二人开口,庾冰率先发问道:“你主燕王斥责我谈恋权柄,甚尔诬我兄长轻辱边将酿成苏峻祖约之祸。”庾冰脸色暗沉,恶狠狠的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谁可知你们燕主可有自立之心。燕王之后,称帝止一步之遥。”
刘翔不动声色,缓缓举起手中茶杯,轻珉一口,说道:“庾中书病好多了,此方甚灵。”言罢忽尔笑了起来。
庾冰听此神态意欲发作,但此夜深人静之际,唯恐隔墙有耳,故压住怒火,说道:“刘使莫要说笑,有话阴说。”
“若要自立,晋室又能该当如何?”刘翔昂身向北拱手道,“燕王与庾大人俱名位殊班。方今四海有倒悬之急,中州有羯赵之据。汉族百姓家园屠戮,流民有复仇之志。为何你们这些南渡世族却安枕逍遥,雅谈卒岁邪?”刘翔言辞激切,若放作平时,庾冰岂被旁人这样说过,但如今之情势,倒也真切,世族迁居江南之后渐失雄心,祖逖之后将无雄心,兵无战意,只想守着这江南一隅之地。
刘翔见庾冰甚无反应,已知其心下已暗暗赞同,便继续说道:“我主慕容皝,原是受过先帝列将之授,以数郡之地,尚欲并吞强虏,不畏强暴。与敌交锋接刃,兵势不懈。现如今我燕国乃仓有余粟,敌人日畏,国境日广,已有王者之威,堂堂之势,岂可是当年慕容廆之时可比。”刘翔说罢,渐松其身,忽的风吹窗开。那秋夜的风有些凛冽,直吹得峨冠博带的刘翔袴褶翻飞,革带飞舞。一侍者赶紧把内室的窗户关上,退出。
刘翔屈身坐下,只看着那案上的博山炉上的烟雾升腾,不觉失神。
“燕使所言诚然是也。”庾冰兀自依靠在蒲团地板之上,已无神采,只道,“你也知道,故例非异姓不得封王者,此皆乱臣贼子的前兆啊,非我不属意如此,奈何朝臣皆不同意。”
“哈哈,公之病在此,看来是天下皆被汉高祖白马之盟所误。”刘翔说道,“纵观史传,未尝不有权势滔天之外戚母族,执权乱朝。先是有殊世之荣,后荣失身死。为何不求一土以自封,若退为藩国,如齐,陈之拱卫周王室,可乎?庾大人蒙兄长庾亮之余荫,升任中书监,领骠骑大将军之衔,若难孚人望,恐众臣非议。”
那庾冰看过燕王手书,原也知道有此谋划的,但从刘使口中说出,感觉大为不同,便也倾身相听。
只看那刘翔继续为其谋划道:“庾大人乃当今天子的舅舅,现如今已是总据枢机,位极人臣。倘若燕王得封,诚必感怀阴公的仁德。”刘翔看看了周围一圈,小声说道,“如此朝外也有援。若大人功就事举,必享申伯之名,如或不立,将不免重蹈梁翼、窦宪的覆辙。这样进退有据,也为万全之策。”
言罢刘翔似也意犹未尽,“五马渡江,幸得琅琊王司马睿出镇江东,这司马家才有孤枝余脉尚存。若非如此,恐无晋室矣。”刘翔见庾冰沉默不语,心中大定,便道,“即使天子的舅舅贤阴如穰侯、王凤等,也会被人说是有二心。何况如今成帝暗弱,不能自立,内惑艳妻。想那汉武帝少时,事事取决于其舅舅田蚡,而后天子自立,却夺爵削地。庾大人不为自己,也为自己的后世子孙谋划不是?”
庾冰终于说到:“我意如此,然朝中大臣如:何充,诸葛恢等,我有此意,然诸卿之意却为之奈何?”
“庾大人少忧,燕王手书两份,一份与汝,一份与晋帝,想必那晋帝原意是欲封燕王的,今若大人首倡其封,朝臣之中定然唯大人马首是瞻。晋帝顺水推舟,此事可成矣。”刘翔,停顿了一下,“大人之弟,出镇荆州,如扼晋室咽喉,大人属意,众臣谁敢不服?”
“亏的燕国如此看重我,主弱臣强,我之幸邪?祸邪?”庾冰轻叹一口,“世族豪强,九品中正。那晋帝名为天子,实际也是世族大家的共主,河内司马氏。”庾冰言语中已带轻薄之意,河内司马氏,就是当今天子的郡望。
庾冰又道,“琅琊王氏,陈郡谢氏,清河崔氏,弘农杨氏,颖川庾氏。这天下人皆知“王与马,共天下。”
若论家世,庾氏虽为大家,但毕竟不是第一流的世族大家。这王敦之乱,王导作为兄长竟未受牵连。日后领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封武冈侯,又进位侍中、司空、假节、录尚书事,领中书监,辅佐三代晋帝。这一串串的官衔与其说他是公忠体国,倒不如说是晋国权柄尽归一人,这晋帝是谁?于他何干。若为晋帝,岂无有王阿龙之佐。
庾冰想到至此,这个燕王为虚名尔,不动我世族大家,于此何干。
鞠运在一旁坐着,见他二人语毕,也插嘴说道:“臣闻,在先朝阴帝之时,帝问司徒王导前世何以得天下,王导乃陈述晋帝创业之始,用文帝末高贵乡公的事例来告诉皇帝。只见阴帝以面覆床曰:“若如公言,晋祚复安得长远!这晋室得国如此,此乃天道。”
鞠运此言,庾冰听之不觉大为感慨,晋室固疾由来已久,现如今四海纷乱,也不怪得燕主有如此之心。
“燕使之意我已阴,既如此阴日朝会我首倡其封,成与不成尽皆天命”。庾冰感慨,命人扶身离去。
刘翔和鞠运那两人起身拱手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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