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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姜兄。”
范喻本是盘膝坐在地毯上的,见姜青书造访,便不紧不慢地将古琴置于一旁,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请进。”
此时,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讶然,仿佛早已料到了对方今夜会来。
“青书先生。”
一旁,小丫头似乎有几分怕生,动作僵硬地行了个礼。
尽管只来了稷下学宫两个月,但她也早有耳闻,当今学宫近千名学子中,最出众的便是自家先生和眼前的拒北王长子姜青书。
二人明面上是点头之交,但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互不对付!
尤其是在京城百官甚至皇帝本人都对自家先生极尽拉拢、示好的情况下,素有礼贤下士之美名的太子景渊却对范喻表现出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令许多人料定是姜青书从中作梗,说了范喻的坏话!
所以……
今夜,姜青书突兀造访,只怕来者不善!
“你好。”
姜青书笑着朝小丫头点了下头,迈步而入,先是将手中装有桂花糕的盒子递给了小丫头,然后又将太子景渊所赠的那副棋子摆到了院子中央的那张石桌上。
“谢谢先生!”
小丫头接过木盒,望了一眼范喻,见对方轻轻点头,便忍不住打开了一条缝,偷瞄了一眼。
下一瞬,她面带惊喜,馋嘴道:
“先生,是桂花糕!”
尽管以范喻的人脉,都无需张口,便有无数人赶着将山珍佳肴送到他手上,不过……
由于他嗜酒好肉,但不喜甜食,所以客人们送上的大多是酒肉,以至于小丫头平日里很少能够吃到糕点。
倒也不是范喻小气。
他每隔三五天便会赏小丫头一笔银子,让她肆意挥霍,两月以来加起来的钱已经足以买下半间甜食铺,可小丫头却做惯了穷人,舍不得花,说是要攒着当将来回家的路费,为娘亲、祖父、祖母买礼物。
值得一提的是,小丫头年纪不大,可却是自个儿偷偷背着家人跑到京城来的。
据她自己所说,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离家出走。
她自幼便向往京城,从同村的阿婆口中打听到京城在东边、大人走上三四日便可抵达后,就从益州的一个小山村出发,带上了足够食用五天的干粮,一直往东走。
五天后,小丫头来到了一座大城。
那座城池很繁华,人比蚂蚁窝里的蚂蚁都多,城墙比她在山上见过的古树还要高,令小丫头大开眼界。
可正当她以为自己找到了京城的时候,却被裁缝铺的一位姐姐告知,那是锦城,不是京城。
京城是楚国国都,在更东方,以她的脚力,至少得走上数月才能抵达!
听到这个噩耗,小丫头没有哭,也没有回家,她央求裁缝铺的姐姐帮帮自己,并承诺只要可以入京,那么哪怕卖身给权贵当丫鬟都行!
巧的是,那位裁缝铺的姐姐本身技艺精湛,在江湖上有几分名气,再加上益州所产的蜀锦是制衣的上等材料之一,所以京城的许多权贵夫人、小姐都喜欢找她定做衣服。
于是,在再三劝说无果、并寻不到丫头亲人后,她让负责把衣物押送到京城的镖局捎小丫头一程,送她入京,同时还写了封介绍信,让小丫头可以在一个权贵家中落脚,当丫鬟养活自己。
一月后,小丫头成功入京。
那个订制衣服的权贵夫人看了信后,念在裁缝铺姐姐的面子上把小丫头收为了府中丫鬟,平日里负责端茶倒水,日子过得倒也还算清闲,也没受到什么欺凌。
但两个月前的一天,府邸主人宴请宾客,丫鬟杂役们都忙着招待客人,一位老嬷嬷见她闲来无事,便让她温一壶酒。
结果因为她火候把握不对,以至于那壶酒太烫了,无法第一时间上桌,这才被老嬷嬷训斥了一顿。
这一幕刚好被范喻瞧见。
这类事情在各大权贵家中并不罕见,他以往也只是视若无睹。
可让人意外的是,那一次范喻不但破天荒的出手解围,还收小丫头做了自己的第一个学生,带她来到了稷下学宫,一同生活。
至今小丫头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
想到这里,小丫头紧紧抱着装有糕点的盒子,尽管内心很想尝一口,但嘴上还是倔强地撒了个谎。
“先生,我,我不喜欢吃桂花糕!”
小丫头书读的少,但也懂“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道理。
自己身为范喻先生的学生,既是自家先生和姜青书不对付,那么不管姜青书拿来多少糕点,她都不会尝一口的!
她不会给自家先生丢脸!
可正在此时,范喻却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吩咐道:
“想尝便进去尝吧,省的让客人看了笑话。”
“另外,帮我把七律琴拿回屋里,记着路上不要偷吃,也别把糕点屑落在琴上,否则罚你抄《诗经》五十遍!”
“对了,别忘了煮茶。”
“用我去年亲自种下、采摘、晾晒的那一罐茶叶。”
小丫头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
“是!”
但下一瞬,她又狐疑地看向范喻,确认道:
“先生,真的可以尝嘛?”
范喻一脸无奈,轻轻敲打了一下对方的额头:
“怎么,你还怕姜兄下毒么?”
小丫头吐了吐舌头:
“才不是!”
“谢谢先生!”
她朝着姜青书点了下头,随即俯下身子,将地上的那架竖起来比她人还高的古琴抱在了怀里,哼着家乡的歌谣,一蹦一跳地朝屋内走去。
“……”
范喻伫立在原地,听到歌声,不禁微微一怔。
仿佛想起了往事。
见到主仆二人日常的一幕,姜青书不由觉得很是有趣,忍不住开口道:
“范兄有福气,收了位好学生。”
范喻回过神来,轻轻摇头,笑道:
“让姜兄见笑了,这丫头笨得很,教起来可费劲了!”
“而且她贪玩静不下心,平日里隔三差五地跑去外头玩耍,一去便是数个时辰,也不知被哪家的少爷迷了心窍,若有一日被我发现了,非得打断那小子的腿不可!”
此言一出,已经走到屋门口的小丫头回身朝着二人做了个鬼脸,并反驳道:
“才不是!我去外头是干正事了!才没有看上哪家的少爷!”
范喻没有理会小丫头,但嘴角却是微微翘起,显然很满意这个回答。
下一刻,他走到石桌旁坐下,同时瞥了一眼姜青书置于桌上的那副棋子,捡起一颗黑子捏在指尖,微微蹙眉:
“玉制棋子,我家中已有九副,但论品质做工,九副加起来都比不上姜兄今日带来的这一副。”
“姜兄携如此厚礼登门,应是有事相求吧?”
姜青书微微颔首,但没有第一时间表明来意,而是扫了一眼周围的布置。
今夜月色正浓,放眼望去,小院内外布置一览无余。
令姜青书感到意外的是,明日是范喻大喜之日,可此地装饰却不见一丝喜庆,不但没挂上红灯笼,贴上红喜字,就连散落在院子几个角落的酒坛子都无人清扫,显得有几分凌乱不堪。
而屋舍里的家具也全是旧的,床上也不见红褥子。
姜青书不明所以,问道:
“明日成婚,范兄怎么不将家里布置一番?”
“成婚?”
范喻露出一个果不其然的表情:
“姜兄是因为成婚一事才突然造访,送上重礼的么?”
“先道一声多谢了。”
“不过,学宫是研究学术的地方,不适合洞房花烛,所以明日成婚之地不在这里。而是另有他处。”
姜青书好奇道:
“在何地?”
范喻坦然道:
“陛下赠了我一座府邸,位于西街,就在距离姜兄住所不到七百步的地方。”
“听说丫鬟杂役们已经将其清扫干净了,一切布置都由皇后娘娘亲自经手,等到我在府中明日设宴,姜兄记得赏脸来喝一杯。”
“……”
姜青书脸色微沉。
景宏赐下府邸,是情理之中。
但京城那么多府邸不选,偏偏选了一座距离他住所那么近的府邸,显然是没安什么好心!
如若自己不能拦下范喻,那么明日弟弟姜青玉入京,夜里在家中彻夜难眠,而曾和他相依为命十二年的丫鬟却在不远处的府中和另一个男子……
“不,我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姜青书双眸闪过一丝坚定。
下一刻,他看向范喻,爽朗一笑:
“范兄,要喝酒,何须等到明日?”
“眼下我们便可以一边下棋,一边煮酒!”
说着他将手伸入棋罐,捏住一枚白子,落于桌上:
“我执白先行,可否?”
范喻笑容和煦,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姜兄请坐。”
“既然你有如此雅兴,那我自然会奉陪到底。”
说罢,他将手中黑子同样落在了桌上。
石桌并无划刻棋线,但二人皆是此中翘楚,别说是没有棋线了,便是没有棋子也可以畅然对弈。
姜青书见范喻痛快落子,不由怔了一下。
“范兄这般爽快,倒显得我像个小人了。”
他面露愧疚,思虑了一下后,终是下定决心表明来意:
“范兄,实不相瞒,这一副棋子是太子殿下命我送与你的,他要我和你对弈一局,若是我胜了,那么……”
然而,范喻并没有等他讲完,便开口打断道:
“你说的这些,根本左右不了棋局胜负。”
“……”
姜青书再次怔然,抬头对上了范喻的目光。
只见对方双眸一片清澈,似是一潭清水。
清水宛若一面镜子,倒映出一张张棋盘,上面有无数黑子白子犬牙交错,令人眼花缭乱。
只听他语气冷淡,似乎有一丝怒意:
“下棋,最忌分心,也最忌被外物影响了心态。”
“不是范某狂妄,姜兄今夜若是带着杂念来对弈,那么是肯定胜不了我的。”
“而和这样的对手下棋,即使胜了,我也不会痛快!”
“……”
此言一出,姜青书顿时懂了。
他将这一场棋局的胜负看得太重,以至于心态出了差错。
若是以这种状态对弈,这局棋怕是十有八九会败!
以往他在面对其他对手时,由于自己名气太盛,所以许多对手的心态或多或少都会起伏不定,以至于他经常在开局前指正对方心态上的问题,等他们静下心来再开局,却不想今日那个被指正的人轮到了自己!
“真是惭愧!”
姜青书不由自嘲一笑。
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后,他闭上双眸,默诵文章,开始平复心境。
片刻后,他睁开双眸,眼中已是一片清澈。
“这才对嘛!”
范喻见状,立时颔首一笑:
“姜兄,轮到你落子了。”
……
同一时间。
正当夜深人静之时,在近百里外,姜青玉一行人所在的那个驿站,禁卫军统领董深以及麾下一众禁卫军正围住了驿站,盯防周围。
由于夜深,人困马乏,所以许多禁卫军都表现得有几分懈怠,不少人甚至直接坐在马上睡着了!
按照军法,这本应当严惩,可董深似乎是个通情达理的将领,坐于马上,闭着双眸,仿佛没见到这一切,任由属下渎职休憩。
哒,哒,哒……
陡然间,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突兀!
可诡异的是,这一支禁卫军仿佛全部耳聋了一样,对此不闻不问,没有一人喊敌袭,也没有一人回头观察声音的来源。
下一刻。
伴随着一声声惨叫,一道道刀斧砍入血肉的声响传至董深耳畔。
他紧紧攥拳,同时双眸睁开一丝缝隙,目光死死盯着驿站中姜青玉所在的那个房间,用微不可查的声音说了一句:
“他在那间房里。”
话音刚落,一个黑影从他身旁飘过,冷冷丢下一句话:
“不用你提醒,我们早就打听好了!”
“董将军,你便在这里看着,看我提着那个草包世子的头颅回京领赏吧!”
董深冷哼一声,没有反驳。
下一瞬,一个个黑影从他身旁掠过,粗略一看竟是不下百人!
而在这群人身后,更有数目近千的黑衣人正在屠杀没怎么表示反抗的禁卫军!
董深没有回头,只是看着那群往前涌去的黑衣人,目光怜悯:
“还想着杀人领赏?”
“呵,蠢货,咱们这两伙人,可全是陛下的弃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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