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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月鹿抵达了东都府,进行了简单的巡视。简单来说,她和齐玄素的遭遇有些类似,倒不是说张月鹿也遇到了强逼着她喝酒的副府主,而是看到了一些情况,这让她很不满。
于是她找到了东都府的副府主。说起来,这位东都府的副府主还是张月鹿的半个熟人,名叫张文月。
听名字就知道,这是张月鹿的同辈人,也是出身张家。不过张文月的年龄要比张月鹿大上许多,仅从年龄而言,差不多是张月鹿的父一辈人物。
正因如此,两人之间的谈话也没有太多官面文章,可以算是开门见山。
道宫的签押房中,张月鹿和张文月隔桌相对而坐,再无第三个人。张月鹿轻轻拍打着椅子的扶手:“那个案子,我看过了。林寅按照规矩,向你们反映情况,举报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种种不法情事,你们不管。然后林寅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你们又说林寅不讲道理,不讲规矩,不讲律法,对抗道府,罪大恶极。你们到底要别人怎么做?”张文月没有回答,亲自斟了一杯茶,轻轻推到张月鹿的面前。
张月鹿没看这杯茶,说道:“现在,林寅已经死了,问题呢?还是没有解决。你们要怎么样?”张文月终于开口道:“青霄,你是谁?这个‘你们’又是谁?一口一个‘你们’,不大妥当吧?”张月鹿冷冷道:“你是不是想要告诉我,这是一张大网,关系到网中的每一个人,这又是一口大锅,不能随便掀开盖子,是吗?”张文月叹了口气:“你什么都懂,可你还是和当年一样,什么都看不惯……”张月鹿抬起手做了个停下的动作:“我叫你一声族兄,这不是看惯看不惯的问题,这是应不应该的问题。林寅讲道理,他们玩手段。林寅玩手段,你们讲律法。我现在跟你讲律法,你又要跟我说人情世故。我知道什么是和光同尘,不必别人来教。我既然提出了这个问题,那就没打算跟你们,或者跟他们,和光同尘。”张文月久久没有说话,良久之后才说道:“我听说齐次席在婆罗洲道府翻云覆雨,让好些人不安生,难道你这位张次席也要效仿他吗?你们两个这样树敌无数,就不担心以后没有退路吗?”张月鹿道:“无非一死而已。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张文月无话可说了。
张月鹿继续说道:“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这个名字很洋气,效仿西洋人的西婆娑洲公司,据我所知,这家公司的幕后老板叫孙教风,是老真人孙合玉的儿子,还牵涉到了王家,你们这般投鼠忌器,是不是也在里面参股了?”张文月立刻否认道:“没有这回事。我还是那句话,没有利益纠葛,只是人情面子的事情,不好……”
“不好为了一个连道士身份都没有的人去得罪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真人,是不是?”张月鹿直接替他说了。
张文月望着张月鹿。张月鹿也望着张文月。张文月最终还是退却,主动收回了目光。
张月鹿道:“对人不对事,还是对事不对人?我没有说林寅做得对,我现在只问你,为什么不解决问题?事前不解决,事后也不解决。一个老真人的面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吓得住别人,难道还吓得住你这个张家人吗?既然你说你们和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没有利益纠葛,那就给我一个明确的说法。”张文月没了退路,只得道:“好,我给你一个说法。你知道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养活了多少人吗?带动了多大的贸易吗?每年上缴多少太平钱吗?你去动它,让它垮了,拿什么来填补这个窟窿?道府不会满意,金阙更不会满意。这是大局。你一口一个‘你们’,殊不知你也在这个‘你们’之中,你也是道府的一份子,若是搞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张月鹿没有立刻回答。
张文月又道:“青霄,我知道你要进步,要成绩,要跟李长歌、姚裴去争,可你也要适当地考虑一下实际,少唱一点高调,踏踏实实地解决一些实际问题,这样不好吗?难道非要踩着别人上位才肯罢休?”张月鹿看了他一眼:“你觉得我跟你讨论这个问题,是在唱高调,是为了拿你或者其他什么人当踏脚石?”张文月的脸色微微一变:“我没有这样讲。”
“可你这样想了。”张月鹿道,
“你说大局,那么我就谈一谈大局,你们执意保住这个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为的又是什么?这南洋上的买卖,他们不干,就没人能干了是吗?”张文月道:“毕竟是十几万人的大买卖,谁能轻易顶上?”张月鹿道:“那我问你,这件事是不是只有两个选项,一个选项是一丝一毫都不能动,另一个选项是将其连根拔起,十几万人都要受到牵连。就没有一个灵活折中的处理方式?只诛首恶很难吗?这就是你们的水平?”张文月无言以对。
张月鹿道:“可见不是不能动,而是不想动。”张文月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青霄,地方道府与玉京九堂不同,你久在玉京中枢,对于下面的许多情况并不清楚。”张月鹿道:“那就请族兄细细道来。”张文月斟酌言辞,问道:“青霄,你认为一个道府好与坏的标准是什么?”张月鹿道:“道府镇守一方,自然应以其所在之地的实际情况为标准。”张文月摇头道:“你这句话我不能同意,应该说首先让金阙满意,然后再结合其所在之地的实际情况,这才是衡量一个道府好坏的标准。”张月鹿道:“我认为这是一回事。一个道府的实际情况很好,金阙会不满意?反过来说,一个道府的实际情况不好,金阙会很满意?”张文月道:“青霄,你到底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还是真就这么天真?”张月鹿道:“也许是我天真了。不过我还是要说,我们既然自称天下之主,将这个天下视作是囊中之物,那就应该善待它,好好地经营它,而不应一味索取和压榨。太上道祖有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我们应当极力避免人之道,力求做到天之道。”张文月摆手道:“天之道也好,人之道也罢。唯有一点是应该明确的,就算以道府所在之地的实际情况为标准,也应以大局为重。一些人,目光短浅,只看得见眼前的方寸之地,却看不到更长远的未来,不顾大局,不懂得体谅道府的难处……”张月鹿毫不客气地打断道:“你要别人体谅道府的难处,可你先扪心自问,道府体谅过别人的难处吗?”张文月的声音戛然而止。
张月鹿质问道:“为什么要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一件可以做的事情,一件有律法可依的事情,一件合情合理的事情,非要扯什么大局,无非是找借口不愿意做罢了。怕得罪人,怕损害自己的利益,怕这怕那,不如什么也不管,大家自己人一团和气,是不是?”直到此时,张文月才深深明白一件事,这个族妹果真就如传说中的那般难缠,她不是不懂,也不是天真幼稚。
恰恰相反,她很明白这里头的歪歪绕绕,她就是不满于这些弯弯绕绕,有
“多管闲事”的嫌疑。要不怎么说张月鹿人缘不好呢,行事霸道根本不算什么,关键在于她不愿意一团和气。
张文月该怎么回答?他只能闭口不言。张月鹿道:“当年玄圣与徐祖论道,徐祖只讲了一个道理,当时的问题是不够吃,最关键的解决办法在于将饼做大,保证人人够吃。所以从玄圣开始一直到四代大掌教,我们道门就在做这一件事,从中原开始,西定西域,东平凤麟,南征婆罗,北定金帐,大力发展海贸,实现了从年入一千万太平钱到年入一万万太平钱,又在四代大掌教和五代大掌教交接之际,拿下了东婆娑洲。”
“走到这一步,饼已经够大了,也到了我们所能达到的极限。于是五代大掌教又提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分配的问题,大饼就在这里,道门决定了怎么分配,谁分多?谁分少?有人分得多了,就必然有人分得少了。分多了的人固然欢喜,分少了的人则要心怀怨愤。”
“天师曾经在‘归藏灯’中看到,帝冠落地,君王梦破。前赴后继,血染山河。天崩地裂,世事新说。到底是何缘由让这些人舍生忘死?归根究底,不过是‘不公’二字罢了。”
“所以,我认为,道府做事首先要从‘公正’二字做起,不求你毫无私念,只求你把一碗水端平而已。这样也做不到吗?”张文月已经不知是第几次沉默,最后问道:“张次席到底想要如何?”张月鹿斩钉截铁道:“我只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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