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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拗地萦绕在心头的、关于今后如何生活的忧虑,也因为被年轻人激起的好奇而淡漠下去,——因为这些年轻人勇敢无畏地讲到另外一种美好的生活的可能。
他们的感情因为不善于表达而被抑制着,话虽然不多,可是说的大都是关于衬衫、衣服和保重身体之类的简单的事情。
蒲金的哥哥挥着手,劝弟弟说:
“要紧的只是正义!别的都不妨的!”
弟弟回答:
“好好的,当心我那只椋鸟……”
“保管不会出毛病!……”
西佐夫抓住外甥的手慢慢地说:
“菲奥多尔,你就这样去了吗?……”
菲佳弯下身子,狡猾地微笑着,对他耳语了几句。
卫兵也被逗得笑了出来,可是马上又板起面孔,咳嗽了一声。
母亲也和别人一样,跟巴威尔说的,也尽是些关于衣服和健康的话。可是,她心里却有几十个问题,关于莎夏,关于儿子,关于她自己的问题,都一统地拥挤在那儿说不出来。可是,在这一切下面,对于儿子的热爱,要使他欢喜、要与他心灵接近的热望,还在慢慢地展开着。对于恐怖的事情的期待已经消失了,剩下的只是对法官们的那种不愉快的战栗,以及关于他们的模糊的想法。
她深切地感到,在她心里诞生了一种伟大而光明的喜悦,可是她并不太了解它,甚至觉得有些困惑。……
这时,母亲看见霍霍尔在和大家谈话,懂得他比巴威尔更需要亲切的安慰,于是便对他说:
“我看不惯这种审判!”
“为什么,妈妈?”霍霍尔感谢般地微笑着高声问。“俗语说得好,水车虽旧,还能干活……”
“既不可怕,又不能让人明白——究竟是谁对谁错?”母亲犹犹豫豫地回答。
“啊哟,您还希望什么!”安德烈喊着。“您以为这儿是追求真理维护真理的地方吗?哈哈……”
她叹了口气,微笑着说:
“起初我以为很可怕的,……”
“开庭!”
大家很快地回到原位。
首席法官一只手撑在桌上,一只手拿了卷宗正好遮了脸,开始用黄蜂似的、微弱的嗡嗡声读起来。
“在读判决呢!”西佐夫留神地听着,嘴里念叨。
周围都很静,连一点声响都没有。
大家都站着,眼睛望着首席法官。
只见他矮小、干瘪,却站得笔直,好像是被一位眼睛看不见的人拉着一根手杖。
法官们也都站着。乡长——仰起了脑袋望着天花板,市长——将手交叉在胸前,贵族代表——抚摸着胡子,面带病容的法官、他的胖同僚和检察官都望着被告那边。
法官们后面,肖像上的穿着红色制服、脸色苍白冷淡的沙皇从他们的头上望下来。在他的脸上,有一个小子在爬。“充军!”西佐夫轻松以叹了口气,说。“哦,当然,真是谢天谢地!本来听说要判做苦役!不要紧的,老太太!这是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我也早知道了。”母亲疲倦地回答他,声音不高。
“总算定下来了!现在算是真的了!要不然,谁知道他们会怎样?”
被判决的人们快要被带下去了。
西佐夫转过脸来望着他们,高声喊:
“再见了,菲奥多尔!还有诸位!上帝保佑你们!”
母亲默默无语地朝儿子和他的同志们点着头,她心里特别想哭,可又不好意思哭出来。
27
母亲走出了法院。
当她看见时候已经很晚,街上点了路灯,星星布满天空时,竟觉得有点惊奇:时间过得真快呀。
法院附近挤满了人,一群一伙的,在寒冷的空气中,发出了踏雪的声音,和年轻人的呼叫声混杂在一起;一个戴灰色风帽的男子凑到西佐夫跟前,紧紧地盯着他,急火火地问道:
“判决怎样?”
“充军!”
“大家都一样?”
“一样。”
“谢谢!”
那人走了。
“你看见了吗!”西佐夫说。“大家都要问……”
忽然,有十来个青年男女过来把他俩围住,并急急地叫呼着别人。
母亲和西佐夫站下了。
他们问到判决,问到被告们采取了怎样的态度,谁讲了话,讲些什么等等。在所有的问话里面,都可以感受到同样的急切和关怀,——这种真诚而热烈的好奇唤起了她一种要使他们得到满足的愿望。
“诸位!这就是巴威尔·符拉索夫的母亲!”有一个不很响亮的声音喊道,于是大家先后迅速地安静下来了。
“请您允许我握您的手!”
只见一只有力的大手伸过来握住了母亲的手。同时有一个声音兴奋地说:
“您的儿子是我们大家伙的勇敢的榜样……”
“俄罗斯工人万岁!”又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呼喊。
这种呼喊声急剧地扩大着,此起彼伏地纷纷爆发起来。
人们从各处跑来,挤在母亲和西佐夫的周围,人山人海。
警察的警笛声开始在空气中跳动了,但是这种跳动的声音却远不能盖过呼喊者。
西佐夫不住地笑着,仿佛自己得到了某种胜利。
母亲觉得,这一切像美丽的梦。她也微笑起来,纷纷和众人握手,和大家打招呼,一种幸福和喜悦的眼泪噎住了她的喉咙,叫她喊不出来;她的双腿疲倦得发抖;可是充满了喜悦的心房却能吞下一切,好像湖水的平面一般反映出一切的印象……
在母亲身旁,有人清朗而兴奋地说:
“诸位同志!一直在大嚼俄罗斯人民的怪物,今天又用他贪得无厌的嘴巴吞下了……”
“尼洛夫娜,我们走吧!”西佐夫提议。
这个时候,莎夏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过来,她挽住母亲的胳臂,很快地把她拖到街对面,匆匆地说:
“走吧,——这儿或许会挨打。要不然就会被抓去。充军?
到西伯利亚?”
“不错,不错!”
“他怎样讲?可是我知道他要讲什么。他比谁都坚强,比谁都单纯,当然,比谁也都威严!他是特别敏感,特别温柔的,只是他不好意思表露自己的感情。”
莎夏兴奋的耳语和充满了爱的言词,镇定了母亲的不安,使她的气力又恢复过来。
“您什么时候到他那里去?”母亲将莎夏的手亲切地按在自己的胸前,关怀地低声问。
莎夏自信地望着前方,回答母亲:
“只要这里找到能够代替我的工作的人,我立刻就走。其实我不也是在等待判决吗?大概,我也会被发配到西伯利亚,——那时候,我会要求发配到他去的地方。”
这时从后边传来了西佐夫的声音:
“那时候请替我问候他。就说是西佐夫问候他。他知道的。
菲奥多尔·马琴的舅舅……”
莎夏停下步子,转过身来和他握手,并和颜悦色对说:
“我也认识菲佳!我叫亚历克山特拉!”
“父名呢?”
莎夏看了他一眼,平静地回答:
“我没有父亲。”
“已经过世了……”
“不,还活着!”姑娘有点激动了,她的声音里含着一种固执而坚决的口气,脸上也露出同样坚定的表情。“他是地主,现在是地方自治局的议长,他是剥削农民的。……”
“原来是这样!”西佐夫抑郁地说,然后沉默了一会儿,与她并排走着,他转过头来望着她说:
“那么,尼洛夫娜,再见了!我要住左拐了。再见,小姐,你把父亲骂得太厉害了!当然,这和我不相干。……”
“假使您的儿子是个坏蛋,是一个对社会有害、是一个您所憎恶的人,您也会这样说的吧!”莎夏的放说得很热烈。
“哦,——我一定会说!”老人想了想才回答她。
“可见,对于您,正义比儿子更宝贵;对于我,正义比父亲更宝贵……”
西佐夫微笑着连连点头,然后又叹了口气说:
“您的口才可真棒!哦,要是您能长久坚持下去,老年人也会让您说服的,——您很有毅力!……再见了,好好,多保重!对人还是亲切一点好,吗?再见了,尼洛夫娜!要是碰到巴威尔,告诉他,他的演说我听到了,我并不完全懂,有些许甚至可怕,可是我认为,他说得对!”
他举了举帽子,庄重地朝街角拐弯处走去了。
“他大概是一个好人!”莎夏用她的含笑的大眼睛望着他的背影,称赞道。
在母亲看来,今年莎夏的脸比平时更和善更温柔。
回到家中,她俩挨得紧紧地从在沙发上。母亲在寂静中休息着,一边重新提起莎夏去找巴威的事。
姑娘沉思地耸起两道浓眉,那双大眼睛像在幻想似的望着远方,在她的苍白的脸上,洋溢着安静的冥想。
“将来等你们有了孩子,我可以到你们那里去,给你们照管孩子。我们在那里过的日子一定比这里差。巴沙可以找到工作,他的手是很干的……”
莎夏用探究的眼光望着母亲,问道:
“难道您现在不想就跟他到那里去?”
母亲叹了口气说:
“我去对他有什么用呢?他逃走的时候,反而要拖累他。
况且,他不会同意的……”
莎夏点了点头。
“他不会同意的。”
“而且,我还有工作!”母亲略带自豪地说。
“对呀!”莎夏沉思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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