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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镇静的小伙子,一下子被弄得很尴尬,干笑着。
“你看,又成了孩子了!”
尼古拉善意地说:
“您不能再到那边去……”
“为什么?那么我到哪里去呢?”伊格纳季很担心地问。
“有人代您去,您只要详详细细地讲给那个人听,应该做什么和应该怎么做,——好不好啊?”
“好吧!”伊格纳季不情愿地答应。
“我们给你弄一张相当的护照,给你找个看森林的工作。”
小伙子听了马上抬起头来,担心地朝他问道:
“假如乡下人来砍柴,或是有什么别的事……那我怎么办?逮住他们?绑上?这事儿,我做不来……”
母亲和尼古拉不约而同地笑了。
这下倒使伊格纳季局促不安了,而他心中有些难受。
“您尽管放心!”尼古拉安慰他说。“保管您不必把他们逮住绑上!”
“那么也好!”伊格纳季说,他算是放下心来,愉快地微笑了。“我最好能进工厂,听说,那里的人都很聪明……”
母亲站起身来,沉思地望着窗口,感慨地说:
“唉,这就是生活!一天哭五次,笑五次!好了,伊格纳季,完了吧?你去睡吧,你别想别的事儿了!”
“我不想睡……”
“去睡吧,去吧……”
“你们这儿的规矩很凶!那好,我就去睡了……谢谢你们给我喝了茶,还有糖,又待我这么好……”
他在母亲的床上躺下,用手指梳拢着头发,含糊不清地说:
“从此以后,这儿要有柏油的臭味了!这完全用不着……我一点都不想睡。……他关于中间的人说得那话真好……那些魔鬼……我……”
说着说着,他就发出了重重的鼾声。只见他高高地抬着眉毛、半张着嘴巴,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21
傍晚。
地下室的一个小房间时。
伊格纳季坐在维索夫希诃夫的对面。他皱着眉头,压低了嗓音说:
“在当中的窗上敲四下……”
“四下?”尼古拉仔细地问着。
“先敲三下,像这样!”
他弯着手指,嘴里一面数着数,一面在桌上敲。
“一,二,三。过一会儿,再敲一下。”
“明白了。”
“有一个红头发的农民出来开门,问你是不是要请产婆……你对他说是的,是工厂老板派我来的!这样,什么都不用讲,就明白了!记住了吧。”
他两面对面地坐着,脑袋凑在了一起。两个人的体格都很结实、强健。他们压低着声音说着。母亲把手交叉在胸口处,站在桌子前面望着他们俩。当她听到他们的一切秘密的记号、约定了回答,心里忍不住暗自好笑地评价他们:
“毕竟都还是孩子……”
壁灯照着堆在地上的旧水桶和洋铁的碎片片。满屋子里弥漫着铁锈和油漆的臭气以及潮湿发霉的味儿。
伊格纳季穿着一件毛茸茸的料子制作的很厚的秋大衣,他很喜欢这件衣服。母亲看见,他爱惜地抚摸着衣袖,使劲扭着那结实的脖子上下左右的打量着自己。
见此情景,母亲心里仿佛有一样柔软的东西在跳着:
“孩子!我亲爱的……”
“就是这样!”伊格纳季站起身来说。“记住喽——先到摩拉托夫那里,问老头子……”
“记住了!”维索夫希诃夫坚定地回答着他。
可是,伊格纳季显然还有点不相信他,所以重新将那敲门的暗号、该说的话和记号重复了一遍,最后终于伸出手来说:
“代我问候他们!他们都是好人——见面你就知道了……”
他用满意的目光看了看自己,双手又摸了摸了大衣,对母亲说:
“可以走了?”
“路认识吗?”
“唔,认识的。……再见,同志们!……”
他耸起肩膀,挺出胸脯,歪戴着新帽子,很神气地把双手插进衣袋里,走了出去。只见他那亚麻色的卷发在他两面的太阳穴上不停地抖动着。
“好啦,现在我也有工作了!”维索夫希诃夫亲热地走近母亲,高兴地说。“我正在闲得发慌呢……为什么要从牢里逃出来呢?现在只好一天到晚地四处躲着。要是在监牢里倒还能念书,巴威尔逼着大家用功——那是有趣的呀!喂,尼洛夫娜,越狱的事情是怎么商量决定的?”
“我不知道!”母亲说了,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尼古拉把他那粗大的手放在母亲的肩头,把脸挨近她,悄悄地说:
“你去对他们说,他们或许会听你的话,这是很容易的!你自己去看一看也能知道,这儿监狱的围墙,旁边有一盏煤气灯。对面是块荒地,左边是墓场,右边是大街。白天有一个管煤气灯的人来擦灯。靠墙架了梯子,爬上去,在墙头挂两个挂绳梯的钩子,把梯子放进监狱的院子,——就可以开步了!只要跟墙里面约定时间,叫里面的刑事犯人吵闹一下,或者我们自己吵也可以,这时候要走的人就可以爬过梯子,翻过墙头,一,二,就行了!”
他在母亲面前连比划带说地托出了自己的计划。听起来,他的计划非常简单、明白而又巧妙。
从前,母亲知道他是一个迟钝粗笨的人。从前,尼古拉的眼睛里总是含着阴郁的憎恶和不信任来看待一切,可是现在他的眼睛好像重新被打开了改造了,放出了均匀的、温暖的光辉,说服着母亲,让她感动不已……
“你想想看,这要在白天干!……一定要在白天干。因为谁都不会想到,犯人敢在青天白日之下,敢在众目睽睽之中逃走……”
“他们要开枪的!”母亲颤抖了一下提出问题。
“谁开枪?兵士是没有的,看守的手枪只能用来钉钉子使……”
“那么,这是非常简单的……”
“你将来会看见——这是真的!请你跟他们讲一讲,我这里一切都预备好了,——绳梯,挂绳梯的钩子,这儿的老板可以扮擦灯的人,一切都胸有成笔……”
门外有人正在忙碌着、咳嗽着,又有铁器的响声。
“就是他来了!”尼古拉说。
从推开的门里塞进来一只洋铁浴盆,有一个哑嗓骂着:
“进去,鬼东西……”
接着出现了一个不戴帽子的圆乎乎的白脑袋,眼睛凸出来,嘴上蓄着胡子,样子非常和善。
尼古拉帮他搬进了浴盆,一个高大、稍稍有点驼背的人走了进来,他咳嗽了一下,鼓起了剃得很光的两颊,吐了口痰,用沙哑的声音招呼着:
“您好。……”
“好,您问她就知道了!”尼古拉兴高采烈地说。
“问我?问我什么?”
“关于地狱……”
“啊——哦!”老板用黝黑的手指抿着胡子,说道:
“雅柯夫·华西里耶维奇,你看,我跟她说简单得很,可是她不肯相信。”
“哦,不相信?就是说——不愿意干。我和你想干,所以就相信!”老板很镇静地说,他忽然弯着腰,声音低哑地咳嗽起来。咳嗽停了之后,用手抚着胸,站在房间中央,喘了好半天,一面睁大了眼睛打量着母亲。
“这要由巴沙和同志们一起来决定!”尼洛夫娜说。
尼古拉沉思地垂下了头。
“巴沙是谁?”老板坐下来问。
“我的儿子。”
“姓什么?”
“索拉索夫。”
他点了点头,拿出烟袋,把烟斗塞进去装上烟叶,断断续续地说:
“听到过,听到过的。我外甥认识他。我的外甥在牢里,他叫叶甫钦珂,听说过吗?我姓郭本。再用不了多久,年轻的都得被抓进去了,我们这些老年人倒逍遥自在!宪兵队里对我说,要把我的外甥充军到西伯利亚。要充尽管充吧,他妈的!”
他吸了一口烟,转过脸来对着尼古拉,又在地上吐了几口痰。
“那么,她不愿意?那是她的事。人是自由的,坐厌了,——就走走,走厌了,——就坐坐。被抢了,——不要作声,被打了,——忍受着,被杀了,——就躺下。这是谁都知道的!可是,我要让萨夫卡逃出来。我要让他快点逃出来。”
他这阵像狗叫一般的简短的话,引起了母亲心中的踌躇,可是最后一句话又使她不由得羡慕起来。
母亲冒着寒冷的风雨在街上走着,心里又想起了尼古拉:
“啊,他变得多么厉害了!”
当她想起郭本的时候,差不多跟祈祷一般地默默念道:
“可见呀,对生活改变看法的人不止我一个!……”
紧接着,她又想起了儿子的事:
“他要是答应了该多好啊!”
22
星期天,母亲又去监狱看了巴威尔。
当母亲在监狱办公室和巴威尔分别的时候,觉得手里有一个小纸团。
说也奇怪,她好像被纸团烧痛了手心似的颤抖了一下,她急忙用请求和询问的目光朝儿子脸上望了望,可是却没得到答案。
只见他淡蓝的眼睛里依旧带着那种她所熟悉的、和平时一样的、沉静而坚定的微笑。
“再见!”母亲叹着气说。
儿子又和她握手,在他脸上掠过了一种很关切的表情。
“再见了,妈妈!”
她握着他的手不放,似乎是在等待。
不要担忧,不要生气!”他安慰着可怜的母亲。
她终于从这句话里和他额上那固执的皱纹里得到了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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