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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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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过了一刻她高声说,用挑战似的目光又向大家看了一遍。“所谓死了,这是什么意思?究竟是什么死了?我对叶戈尔的尊敬,我对他,对一个同志的爱,对他的思想所做的工作的纪念,难道都死了吗?这种工作难道死了吗?他在我心里唤起的感情,难道消失了吗?我一向把他看作是一个勇敢的、诚实的人,难道我对他这种看法动摇了吗?难道这一切都死了吗?我想,这对于我是永远不会死的。我以为,我们常说一个人死了,这种说法未免太急了。‘他的嘴巴死了,可是他的言语将要永远活在生者的心里!’”

莎馨卡兴奋起来,重新在桌旁坐下,将臂肘撑在桌上,带着微笑,用一件十分恍惚的眼光望着大家,比较镇静地说:

“或许,我的话有些傻气。可是,同志们,我深信,诚实的人是不死的;那些给了我幸福,使我能过上像我现在所过的这种美好生活的人,是永远不死的。这种生活的复杂性、形形色色的现象,以及对我说来好像我的心灵一样可贵的理想的成长,使我感到陶醉。我们的感情,也许太不肯流露,我们想得太多,这使我们的性格变得有些怪,我们只是用脑子去理解,从来不去用感情……”

“您是碰到了什么好事了吗?”索菲亚笑着问。

“是啊!”莎馨卡点了点头,说道。“我觉得是一件很好的事!我和维索夫希诃夫谈了一个通宵。从前,我讨厌他,以为他是一个粗鲁无知的家伙。而且,他过去的确是这样的。无论对于什么人,他总是暗暗地怀着恶意的愤怒,无论什么时候,总是把自己放在一切的中心上,嘴里凶狠地、粗鲁地嚷着——我,我,我!叫人讨厌得要死。其中啊,带着一种小市民的、叫人生气的东西……”

她微微笑了笑,又用发亮的眼睛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

“现在呢,他把别人叫作同志了!应该亲自听一听,他是怎样说的。他是怀着一种怕羞似的、温柔的爱,——这是不能用言语表达出来的!他现在变得非常单纯、非常真诚,心里充满了要工作的渴望。他找到了自己,看见了自己的力量,知道了自己缺少的是什么;最重要的,就是从他心里发出了真正的同志感情……”

符拉索娃听莎馨卡说着,她看见这个严肃的姑娘变得这么温柔而愉快,心里便觉得非常高兴。同时在她内心深处又产生了那么一种嫉妒的想法。

“那么巴少呢?……”

“他呀,”莎馨卡继续说,“一心只想着同志们,你们知道不,他劝我干什么?他劝我一定要设法帮助同志们出狱,嗳,是的!他说这是非常简单、非常容易的事情……”

索菲亚抬起头来,精神振奋地说:

“您以为怎么样?莎夏?这个主意我看很不错!”

母亲听了,手里的茶碗颤动了起来。

莎夏抑制住自己的欢喜,蹙着眉毛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口气严肃地,但却愉快地微笑着回答说:

“假使一切都真像他所说的那样,——风们应该试一下!

这是我的责任!……”

她的脸忽然涨红了,于是她不自然地在椅子上坐下来,沉默了。

“可爱的姑娘!”母亲带着微笑想道。

索菲亚也笑了一笑,尼古拉却温柔地望着莎夏,轻声地笑出了声。

这时,莎夏抬起了头,严厉而认真地对大家看了一看,她的脸色发白,眼睛炯炯发光,冷冷地、语气里带着怒意说:

“你们在笑,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你们以为我只是考虑我个人的事吗?”

“为什么?莎夏?”索菲亚站起身来朝她走过去,同时,很狡猾地问着。

母亲觉得,这句话问得是多余,会使莎夏生气,因而,她叹了口气,耸了耸眉毛,好像责备似的望着索菲亚。“可是,我不赞成!”莎夏喊着。“如果你们要研究这个问题,我是不预备来参加并解决这个问题的……”

“莎夏,不要这样说!”尼古拉非常平静地说。

母亲走到莎夏面前,俯着身子,小心地摸抚着她的头发。

莎夏抓住了母亲的手,抬起涨红了的脸,困惑地望了望她。

母亲微笑了一下,不知该对莎夏说些什么才好,只是悲伤地叹了口气。

索菲亚在莎夏旁边坐下来,抱住她的肩膀,面带微笑望着莎夏的眼睛说:

“你这个人真怪!……”

“对,我这个人好像太傻了……”

“您怎能想……”索菲亚接下去想说自己的意思。

可这时,尼古拉忽然用一种认真的像事务式的口吻打断了她的话。

“关于营救的计划,如果可能,当然是没有人反对的。第一呢,我们应该知道,狱中的同志们究竟是不是愿意……”

莎夏又低下了头。

索菲亚听着香烟,朝弟弟瞥了一眼,然后把手一挥,将火柴丢到了角落里。

“大概不至于不愿意吧!”母亲叹着气说。“只是我不相信,越狱是这么简单的事……”

大家便都不作声了。

其实,母亲心里却很想再听一听是否有越狱的可能。

“我要见一见维索夫希诃夫。”索菲亚忽然说。

“明天我告诉您时间和地点吧!”莎夏小声回答。

“他要做些什么工作?”索菲亚一边踱步,一边询问。

“决定了叫他到新的印刷所去当排字工人。在印刷所没有成立之前,暂时就住在看从人那里。”

莎夏的眉毛皱了起来,脸上露出她一向惯有的严峻的表情,声音听起来也是冷冰冰的不一样了。

母亲正在洗碗,尼古拉走到她身边,对她说:

“后天你去看看巴妻尔,把一张字条交给他。要知道,我们应该了解……”

“我知道,我知道!”母亲连连回答他,“我一定交给他……”

“我要回去了!”莎夏说着,便迅速而无声地和每个人都握了手,迈开似乎特别坚定的步子,身体挺得笔直,冷漠超然地走了出去。

母亲坐在椅子上,索菲亚把手放在她肩上,一边摇着她,一边笑着说:

“尼洛夫娜,您喜欢有这样一个女儿吗?……”

“啊,天啊!我是多么希望看见他们在一起啊,哪怕就是一天也好!”母亲几乎是带着哭声喊了出来。

“对,一点点的幸福——这对每个人都是好的!……”尼古拉接着话音低声附和。“然而,没有人希望只有一点点的幸福。可是幸福多了——又会变得没有价值了……”

索菲亚坐在钢琴前面,弹起了一支忧伤的曲子。

 12

第二天的早上。

数十个男女站在医院门口,等待着他的同志的棺材出来。

暗探们细心地包围住他们,耸起敏锐的耳朵想要听到只言片语,同时还努力记着他们的面貌长相和举止行为。街对面,一队腰里带着手枪的警察向着他们盯望。

暗探的傲慢的态度,警察的嘲笑的表情,以及他们要显显威风的那种神气,引起了群众的愤慨。有的人为了遮掩自己的愤怒,故意讲着笑话;有的则阴郁地瞅着地面,竭力不去看这种令人倍感被欺辱的情形;有的压不住怒火,就索性嘲笑当局,说他们对除了言语之外没有任何武器的群众,都要害怕。

秋日的淡青色的天空,晴朗朗地俯视着铺着黄色圆石的街道。秋风卷着落叶,把它们吹到人们脚下……

母亲涨在人群里面,注意着张张熟悉的面孔,悲哀地想:

“太少了,人数太少了!差不多没有一个工……”

门开了,一具棺材抬了出来,上面放着系有红丝带的花圈。

大家不约而同地摘下了帽子,——好像是一群黑鸟在他们头上飞舞。一个红脸、留着浓密的黑唇胡的高大警官,很快地跑到人群中间。一队兵士跟在他后面,把笨重的皮靴在石子路上踏得叮当响,他们蛮横地推开群众。

警官用沙哑的声音像发布号令似地大声喊道:

“请把丝带解下来!”

话音刚落,这些男男女女便紧紧地把他围住了,他们纷纷挥动着手臂,非常激动地推搡着、吵嚷着,也不知都在说些什么,乱作一团,难以分清。

母亲只觉得,眼前闪动着一个又一嘴唇发抖的激动的脸庞,她弄不清楚谁是谁,其中好像有一个女人的脸颊上流着屈辱的眼泪……

“打倒暴力!”有个年轻人高喊了一声。然而,这喊声很显得孤零,在喧闹的声浪里立刻就被淹没了。

母亲心里顿感痛苦难捱,于是,她对她身旁的一个穿得很寒伧的年轻男子激愤地说:

“怎么竟连给一个人出丧都受看管,——简直太不像话!”

群众的反感情绪不断地增长着。棺盖在人们头上摆动,风吹拂着丝带,在人们的头上和肩上不停地缭绕飘动。每个人都可以清楚地听见红丝带那干燥的如同神经质般的碎嚓声。

母亲害怕可能发生冲突,急忙悄声对左右两旁的人说:

“算了,既然这样,就解了丝带吧!解了有个么要紧呢!

……”

一个高亢而洪亮的声音,压倒了所有的喧噪声。

“我们严正要求你们,不要妨碍我们给这个让你们折磨死的同志送葬!……”

不知是谁又用尖细激越的声音高唱起来。

你在战斗中牺牲了……

“把丝带解下来!雅柯夫列夫,把它给切断!”

听见了拔刀的声音。

母亲闭上了眼睛,等待人们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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