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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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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继续开窗子,又一上一下地拽了两三次吊带,猛地往自己身上一拉,突然感到胸中一阵从未有过的剧痛。他马上便明白内脏什么地方被拉伤了,铸成致命的错误,一切都完了。这时电车开动了,但在普列斯纳街上没走几步又停住了。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以超人的毅力摇摇晃晃地挤开站在两排凳子之间的乘客,挤到车的后门口。人们不让他过去,大声责骂他。他觉得涌入的清新空气使他有了精神,也许一切尚未完结,他会好一些。

他从后门口人堆里往外挤,又引起一阵骂声、踢瑞和狂怒。他不顾乘客的喊叫,挤出人群,从电车的踏板上迈到石板路上,走了一步、两步、三步,咕略一声栽在石板上,从此再也没起来。

响起一片喧哗声,乘客纷纷争着出主意。有几个乘客从后门下来,围住摔倒的人。他们很快便断定,他已不再呼吸,心脏停止跳动。人行道上的人也向围着尸体的人群走来,有的人感到安慰,有的人觉得失望,这个人木是轧死的,他的死同电车毫不相干。人越来越多。穿淡紫色连衣裙的女士也走到人群眼前,站了~会儿,看了看死者,听了一会儿旁人的议论,又向前走去。她是个外国人,但听明白了有的人主张把尸体抬上电车,运到前面的医院去,另外一些人说应当叫民警。她没等到他们作出决定便向前走去。

穿紫色连衣裙的女士是从梅留泽耶沃来的瑞士籍的弗列里小姐。她已经非常衰老了。十二年来,她~直在书面申请准许她返回祖国。不久前她的申请被批准了。她到莫斯科来领取出境护照。那天她到本国大使馆去领取护照,她当扇子扇的东西便是用绸带扎起来的卷成一卷的证件。她向前走去,已经超过电车十次了,但一点都不知道她超过了日瓦戈,而且比他活得长。

从通向房门的走廊便能看见屋子的一角,那儿斜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具棺材,它低狭的尾端像一只凿得很粗糙的独木舟,正对着房门。死者的腿紧顶着棺材。这张桌子便是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先前的写字台。屋里没有别的桌子。手稿放过抽屉里,桌子放在棺材底下。枕头垫得很高,尸体躺在棺材里就像放在小山坡上。

棺材周围放了许多鲜花,在这个季节罕见的一簇簇丁香,插在瓦罐或花瓶里的仙客来和爪叶菊。鲜花挡住从窗口射进来的光线。微弱的光线透过摆在桌旁的鲜花照在死者蜡黄的脸上和手上,照在棺材的木板上。美丽的花影落在桌子上,仿佛刚刚停止摇曳。

那时火葬已经很普遍了。为了孩子们能领取补贴,保证他们今后能上中学和马林娜在电报局的工作不受影响,决定不做安魂弥撒,实行普通火葬。向有关当局申报了。等待有关的代表们到来。

在等待他们的时刻,屋里空荡荡的,仿佛是旧房客已经迁出而新房客尚未搬入的住宅。只有向死者告别的人跟着脚小心翼翼的走路声和鞋子木小心蹭地的声音打破屋子的寂静。来的人不多,但比预料的多得多。这位几乎没有姓名的人的死讯飞快地传遍他们的圈子。聚集了很多人,他们曾在不同的时期认识死者,又在不同时期同他失去联系或被他遗忘。他的学术思想和诗歌获得更多的不相识的知音,他们生前从未见过他,但被他所吸引,现在头一次来看他,见他最后一面。

在这种没有任何仪式的共同沉默的时刻,在沉默以一种几乎可以感触到的损失压抑着每个人的心的时刻,只有鲜花代替了房间里所缺少的歌声和仪式。

鲜花木仅怒放,散发芳香,仿佛所有的花一齐把香气放尽,以此加速自己的枯萎,把芳香的力量馈赠给所有的人,完成某种壮举。

很容易把植物王国想象成死亡王国的近邻。这里,在这绿色的大地中,在墓地的树木之间,在花畦中破土而出的花卉幼苗当中,也许凝聚着我们竭力探索的巨变的秘密和生命之谜。马利亚起初没认出从棺材中走出的耶稣,误把他当成了墓地的园丁。

当死者从他最后居住地运到卡梅尔格斯基大街的寓所时,被他的死讯惊呆了的朋友们陪着被噩耗吓得精神失常的马林娜从大门冲入敞开的房间。她一直无法控制自己,在地板上打滚,用头撞带坐位和靠背的长木柜。在订购的棺材运到、零乱的房间整理干净之前,尸体便停放在木柜上。她哭得泪如雨下,一会儿低声说话,一会儿又喊又叫,泣不成声,而一半话是无意识地嚎叫出来的。她像农村中哭死人那样哭嚎,对什么人都不在乎,什么人都看不见。马林娜抓住尸体不放,简直无法把她拉开,以便把尸体抬到另一间打扫过的、多余的东西都搬开的房间,做人殓前的净身。这都是昨天发生的事。今天,她悲痛的狂澜已经止住,变得麻木不仁了,但他仍然不能控制自己,什么话也不说,神经尚未恢复正常。

她从昨天起在这儿坐了一整夜,一步也没离开房间。克拉什卡被抱到这儿来喂奶,卡帕卡和年幼的保姆也被带到这儿来过,后来又把她们带走了。

伴随她的是亲近的人,同她一样悲痛的杜多罗夫和戈尔东。父亲马克尔在一条长凳上靠着她坐下,轻声啼泣,大声摄鼻涕。她的母亲和姐妹也哭着到她这里来过。

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同所有吊丧的人迥然不同。他们没有强调自己同死者的关系比上述的人亲近。他们不想同马林娜、她的女儿们和死者的朋友竞争悲痛,把悲痛的优先权让给他们。这两个人没有任何过分的要求,但却有自己的、特殊的哀痛死者的权利。他们不知何故都具有无法理喻的无声的权利,没有任何人触犯他们的权利,或对他们的权利提出异议。看来正是这两个人一开始便在操办丧事,他们手心静气地办理各种事,仿佛办理这种事给他们带来某种乐趣。他们的崇高精神境界引起大家的注意,大家对他们产生一种奇异的印象。仿佛这两个人不仅同殡葬事宜有关,而且还同这次死亡有关,但又并非医生死亡的肇事者或间接的原因。他们仿佛是事情发生后答应承办丧事的人,安心料理丧事。认识他们的人不多,有的人猜到他们是谁,但大部分人对他们一无所知。

但当那位长着一双既表示好奇又引起旁人好奇的吉尔吉斯人的细眼睛的男人,和这位并未精心打扮便很漂亮的女人走进安放着棺材的屋子时,所有坐着、站着或走动的人,包括马林娜在内,都顺从地让出地方,仿佛他们之间有过默契似的,,躲在一旁,从沿墙的一排椅子和凳子上站起来,互相拥挤着从房间里走进走廊和前厅,只有这位男人和这位女人留在掩上的门后面,仿佛两个鉴定人,在无人打扰的安静的环境中,被请来完成同殡葬直接有关的事,并且是极为紧要的事、现在的情形正是如此。只有他们两人留下来,坐在两把靠墙的凳子上,谈起正事来:

“办得怎么样了,叶夫格拉夫·安德烈耶维奇?”

“今天下午火葬。半小时后医务工作者工会派人来拉遗体,运到工会俱乐部。四点钟举行追悼会。没有一份证件合用。劳动手册过时了,旧的工会会员证没换过,几年没缴纳会费。这些事都得办。所以拖延了半天。在把他抬出之前——顺便说一句,抬他的人马上就要到了——还得做些准备,我遵照您的请求,把您一个人留在这儿。再见。您听见了吗?电话铃响了。我出去一下。”

叶夫格拉夫走进走廊。走廊里挤满医生陌生的同事、中学的同学、医院的低级职员和书店的店员,还有马林娜和孩子们。她搂着两个孩子,用技在肩上的大衣襟裹着她们(那天很冷,冷风从大门口吹进来),坐在凳子边上等待房门什么时候再打开,就像探监的女人,等待守卫把她放进探监室。走廊里光线很暗,装不下所有吊丧的人,打开了通楼梯的门。很多人站在前厅和楼道上抽烟,不时走来走去。其余的人站在楼梯下面的台阶上,越靠近大街,说话的声音越大,越随便。在一片压低声音的低语中,叶夫格拉夫费劲地听电话里的声音,尽量把声音压低到符合吊丧的气氛,用一只手遮住听筒,在电话里回答对方的问题,大概是有关安葬的程序和医生死亡情况的问题。他又回到房间,同那个女人继续谈下去。

“火化之后请别离开,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我对您有个过分的请求。我不知道您下榻在什么地方。告诉我在什么地方能找到您。我想在最近,明天或者后天,便着手整理哥哥的手稿。我需要您的帮助。您知道那么多他的事,大概比所有的人知道得都多。您刚才顺便提到,您刚从伊尔库茨克到这儿,并不准备在莫斯科久留,您上这儿来是出于别的原因,偶尔来的,并不知道哥哥死前的几个月住在这里,更不知道这里出了什么事儿。您说的有些话我不明白,但我并不要求您解释,可您别离开,我不知道您的住宅在哪儿。最好在整理他的手稿的几天里,我们呆在一间房间里,或两间房间里,但不要隔得太远。这能办到。我认识房管会的人。”

“您说有些话您没听明白。这有什么不好明白的。我来到莫斯科,寄存了行李,信步沿着莫斯科大街走去,有一半都不认识了——忘了。走啊,走啊,走下库兹涅茨基桥,进了库兹涅茨基胡同,突然见到熟得不能再熟的卡梅尔格斯基街上那所任务被枪毙的安季波夫,我死去的丈夫,当大学生的时候租的房间,正是我们现在坐在里面的这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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