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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部
一
“啊,公爵,热那亚和卢卡现在是波拿巴家族的领地了,不过,我得事先告诉您,如果您对我说我们这里不处于战争状态,如果您还敢袒护这个基督的敌人(我确信,他是一个基督的敌人)的种种卑劣行径和他一手造成的灾祸,那么我就不再理您了。您就不再是我的朋友,正如您所说的,您就不再是我的忠实的奴仆了。啊,您好,您好。我看我正在吓唬您,请坐,快讲给我听听。”
1805年7月,闻名遐迩的宫廷女官,皇后玛丽娅费奥多罗夫娜的心腹安娜帕甫洛夫娜舍列尔,在欢迎首位莅临晚会的达官显要瓦西里公爵时说过这番话。安娜帕甫洛夫娜一连咳嗽好几天了。正如她所说,她患流行性感冒(那时候,流行性感冒是个新词,只有少数人才用它)。清早由一名红衣听差在分别递送的便函中千篇一律地写道:
“伯爵(或公爵),如您意下尚无任何更好的安排,如今晚同这个可怜的女病人一起度过不会使您感到恐惧,那么我将十分高兴地于7时至10时在家里恭候您。安娜舍列尔。”
“我的天哪,多么激烈的进攻啊!”一位进来的公爵答道,对这种迎接丝毫不感到困惑,他穿着绣花的宫廷礼服、长统袜子、短靴皮鞋,佩戴着多枚明星勋章,扁平的面部流露出愉快的表情。
他讲的是优雅的法语,我们的祖辈不仅借助它来说话,而且借助它来思考,他说起话来带有很平静的、长辈庇护晚辈时特有的腔调,那是上流社会和宫廷中德高望重的老年人独具的语调。他向安娜帕甫洛夫娜跟前走来,把那洒满香水的闪闪发亮的秃头凑近她,吻了吻她的手,就从容地坐到长沙发上。
“亲爱的朋友,首先请您告诉我,您身体好吗?好让我放心,”他说道,嗓音并没有改变,透过他那礼貌的、关怀备至的腔调可以听出冷漠、甚至是讥讽的意味。
“当你精神遭受折磨时,身体怎么能够健康呢?……难道一个有感情的人在我们这个时代能保持平静吗?”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道,“我希望您整个晚上都待在我这儿,好吗?”
“那英国公使的庆祝活动呢?今天是星期三,我必须在那里露面,”公爵说道,“我女儿会来接我,把我送去。”
“我还以为今天的庆祝活动取消了呢。说实在的,这些庆祝活动和焰火等变得越来越使人厌烦了。”
“假如人家知道您有这种心愿,庆祝活动就会取消的。”公爵说道,他俨然像一座上紧发条的钟,习惯地说一些他不想要别人相信的话。
“别折磨我了。关于诺沃西利采夫的电报做出了什么决定?您可是什么都知道的。”
“怎么对您说呢?”公爵说道,他的语调冷淡,索然无味。“做了什么决定?他们认为波拿巴已经破釜沉舟了,我们也准备那样做。”
瓦西里公爵向来是慢吞吞地说话,像演员口中道出旧台词那样。安娜帕甫洛夫娜舍列尔则相反,她虽说年满40,却充满活力和激情。
她以自己的满腔热情赢得了社会地位。有时她甚至不想那样做,但为了不辜负熟悉她的人们的期望,她还表现出满腔热忱的样子。安娜帕甫洛夫娜脸上经常流露的持重的微笑,虽与她憔悴的面容不相称,但却像娇生惯养的孩童那样,尽管她经常意识到自己可爱的缺点,但她不想,也不能,而且认为没有必要去改正它。
在有关政治行动的谈话进行到一半时,安娜帕甫洛夫娜的心情激动起来。
“哎!请您不要对我谈论奥地利了!也许我什么都不懂,但奥地利过去、现在、任何时候都不需要战争。它会出卖我们。只有俄罗斯才应当成为欧洲的救星。我们的恩人知道自己的崇高使命,他将忠于自己的天职。这就是我唯一的信条。我们慈善而杰出的国君将在世界上发挥最伟大的作用。他是那么善良,那么优秀,上帝决不会把他抛弃,他也必将履行自己的天职,镇压革命这一邪恶势力;如今这股邪恶势力竟以这个杀手和恶棍作为代表人物,革命就显得更加可怕了。遵守教规者付出了鲜血,唯独我们才应该讨还这一笔血债。我们要指望谁呢?我问您……散布着商业气息的英国决不懂得,也没法懂得亚历山大皇帝心灵的高尚。它拒绝让出马耳他。它想看到,并且探寻我们行动的用意。他们对诺沃西利采夫说了些什么呢?……什么也没说。他们不理解,也不可能理解我们皇帝的自我牺牲精神,我们皇帝丝毫不贪图私利,他一心想为全世界造福。他们许诺了什么?什么也没有。他们许诺的东西,也将只是一纸空文!普鲁士已经宣布,说波拿巴是不可战胜的,整个欧洲都不能同他作对……我一点也不相信哈尔登贝格和豪格维茨的鬼话。普鲁士这种臭名昭著的中立只不过是个陷阱。我只相信上帝和我们可亲的皇帝的高贵命运。他一定能够拯救欧洲!……”她忽然停了下来,对她自己的激昂情绪流露出讥讽的微笑。
“我认为,”公爵面带微笑地说道,“假如不委派我们这个可爱的温岑格罗德,而是委派您去,您就会一举成功,迫使普鲁士国王同意。您是个能言善辩的人。给我倒点茶,好吗?”
“我马上把茶端来。顺带提一句,”她又心平气和地补充说,“今天在我这儿有两位饶有风趣的人士,一位是莫特马尔子爵,他通过罗甘家族的关系与蒙莫朗西家结了亲。罗甘是法国最优秀的家族之一。他是侨民之中的一个名副其实的佼佼者。另一位则是莫里约神甫,您认识这位思想深邃的人吗?皇帝接见过他了。您知道吗?”
“啊!我将感到非常高兴,”公爵说道,“请您告诉我,”他补充说,仿佛他刚才想起什么事似的,显露出特别漫不经心的神态,实际上他所要问的事情,也就是他今天造访的主要目的:“听说太后想委派冯克男爵出任*的一等秘书,是真的吗?这个男爵好像是个无能之辈。”瓦西里公爵想把儿子安插到这个职位上,而大家却在千方百计地通过玛丽娅费奥多罗夫娜为男爵谋到这个职位。
安娜帕甫洛夫娜几乎闭上了眼睛,暗示无论是她,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不能断定,皇太后乐意或者喜欢做什么事。
“是太后的妹妹向太后推荐的冯克男爵。”她用忧伤而干巴巴的语调说了这句话。当安娜帕甫洛夫娜说到太后的名字时,她脸上顿时流露出无限忠诚和十分敬重的表情,并带有一丝忧伤,每次谈话中提到自己这位至高无上的庇护者时,她都是这样。她说,太后陛下对冯克男爵很尊敬,说完她的目光又显露出忧伤。
公爵表情冷淡地住了口。安娜帕甫洛夫娜本身具备有廷臣和女人的那种灵活和麻利的本能,待人接物有分寸,她想抨击公爵,因为他胆敢肆意评论那个推荐给太后的人,而同时又安慰公爵。
“顺便谈谈您的家庭吧,”她说道,“您知道吗?自从您女儿抛头露面,进入交际界以来,给整个社交界带来了快乐,大家都认为她光彩照人。”
公爵鞠了一躬,以表示尊敬和谢意。
“我常有这样的想法,”安娜帕甫洛夫娜在沉默一会儿之后继续说道,她将身子凑近公爵,对他露出亲切的微笑,仿佛在表示,政界和交际界的谈话已经结束,现在可以开始推心置腹地交谈,“我常有这样的想法,生活上的幸福有时分配得不公平。为什么命运之神赐予您这么两个可爱的孩子(‘除您的小儿子阿纳托利之外,我不喜欢他,’她扬起眉毛,不容争辩地插了这么一句,),为什么命运之神赐予您两个这么好的孩子呢?可是您最不珍惜他们,所以您不配拥有他们。”
说完,她兴奋地嫣然一笑。
“有什么办法呢,拉法特会说我没有父爱的骨相。”公爵说道。
“别再开玩笑了。我想和您认真地谈谈。您知道,我不满意您的小儿子。这些话也只能在我们之间说说吧(她脸上带有忧郁的表情),大家在太后跟前议论他,都对您表示惋惜……”
公爵不回答,但她沉默地、意味深长地望着他,等待他回答。瓦西里公爵皱了皱眉头。
“我该怎么办呢?”他终于说道。“您知道,为教育他们,我已做了作为父亲所能做的一切,可是到头来两个都成了笨蛋。伊波利特起码还是个温顺的笨蛋,可阿纳托利却是个不安分的笨蛋。这就是两人之间唯一的差异。”他说道,笑得比平常更不自然,更兴奋,同时嘴角边突然形成令人感到不快的皱褶,使人感到他很粗鲁。
“为什么像您这样的人要生孩子呢?如果您不是父亲,我就没有任何理由可责备您了。”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道,若有所思地抬起眼睛。
“我是您忠实的奴仆,我只对您一个人承认,我的孩子们是我的生活负担。这就是我的苦难。我是这样给自己解释的。有什么办法呢?……”他默不作声,用手势表示自己对残酷命运的顺从。
安娜帕甫洛夫娜陷入了沉思。
“您从来没有想到替您那个浪子阿纳托利娶亲吗?”她开口说道,“据说,老处女总热衷于给人做媒。我还不觉得我自己会有这个弱点,可是我这里有一个姑娘,她和她父亲一起生活,极为不幸,她就是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小姐,她是我的一个亲戚。”瓦西里公爵没有回答,然而,他具备上流社会人士固有的敏捷的想像力和记忆力,而对她的见识,他只是摇摇脑袋表示要加以斟酌。
“不,您知道吗,这个阿纳托利每年都要花费我四万卢布。”他说道,看来他无法遏制他那忧郁的心情。他沉默了片刻。
“若是这样下去,五年之后会怎样呢?这就是做父亲的好处。您那位公爵小姐富有吗?”
“他父亲很富有,也很吝啬。他住在乡下。您知道,这个大名鼎鼎的博尔孔斯基公爵早在已故的皇帝在位时就退休了,他的绰号是‘普鲁士国王’。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可脾气古怪,难于相处。这个可怜的姑娘太不幸啦。她有个哥哥,在当库图佐夫的副官,就在不久前刚同丽莎梅南结婚,今天他要上我这儿来。”
“亲爱的安内特,请听我说吧,”公爵说道,他忽然抓住交谈者的手,不知怎么的把它向下压。“请帮我安排这件事,我将永远是您最忠诚的奴仆(就像我的管家在给我的信中所写的那样)。她出身于名门望族,又很富有。这一切都是我所需要的。”
他的动作灵活、亲昵而优美,可作为他的表征,他抓起宫廷女官的手吻了吻,握着她的手摇晃了几下,伸开手脚懒洋洋地靠在安乐椅上,抬起眼睛向一旁望去。
“请等一等,”安娜帕甫洛夫娜思索着说道,“我今天就跟丽莎(博尔孔斯基妻子)谈谈,也许这事情会办妥的。我在你们家里开始学习老处女的行当。”
二
安娜帕甫洛夫娜家客厅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彼得堡上层社会的人都来赴会了,这些人的年龄和性格虽然各不相同,但是他们的生活圈子是相同的。瓦西里公爵的女儿,美女艾伦来了,她顺路来接父亲,以便一同去出席公使的庆祝大会。她佩戴花字奖章,身穿舞会的艳装。知名的、年轻的、身材娇小的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夫人也来赴会了,她是彼得堡最迷人的女人;她于去年冬天出嫁,因为怀孕,现在不在社交场合露面,但仍旧出席一些小型晚会。瓦西里公爵的儿子伊波利特与他所举荐的莫特马尔也来赴会了;前来赴会的还有莫里约神甫和其他许多人。
“您还没有见过(或者您还不认识)我的姑母吧?”安娜帕甫洛夫娜对各位来宾说,并且一本正经地把他们领到一位头上扎着高高的蝴蝶结,刚刚从另一个房间从容平稳地走出来的小老太太跟前;安娜帕甫洛夫娜喊出一个个来客的名字,同时把目光慢慢地从客人身上移向姑母,之后她就走开了。
所有来宾都向这个谁也不熟悉,谁也不感兴趣,谁也不需要的姑母行礼问安。安娜帕甫洛夫娜显露出忧郁而庄重的神态,聆听他们的问候,心中默默地表示赞许。姑母对每个人都用同样的语言谈论他的健康,谈论她自己的和太后的健康,谢天谢地,太后的身体现在好多了。所有前来叩安的客人出于礼貌都不表露出匆忙的神色,都怀着履行了一项艰巨职责之后的轻松感觉离开老太太,整个晚上再也不会到她跟前去了。
年轻的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夫人来了,她随身带着一个金线绣的丝绒袋子,袋中装有针线活。她那漂亮的长着隐约可见的绒毛的上唇稍稍短一点,然而当它翘起来,或有时候上唇向前伸出,或有时候与下唇闭合时就显得愈加好看。如同那些颇有吸引力的女人一样,她的缺点——翘嘴唇和微微张开的小口——似乎构成了她独特的美。所有的人都很愉快地看见这个身体健壮、充满活力的未来母亲,她那么轻松地承受怀孕这副重担。老年人和阴郁而烦闷的年轻人在她身边坐一会儿,谈一谈,好像也变得和她一样快乐了。谁和她谈话,看见她每说一句话都会流露出爽朗的微笑,都能看见她那雪白的、闪闪发亮的牙齿,谁就会感到自己今天特别可爱。并且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
身材娇小的公爵夫人手提针线袋,迈着急速的碎步,蹒跚地绕过桌子,她一边愉快地整理连衣裙,一边在银质茶炊旁的长沙发上坐下来,仿佛她无论做什么事情,对她本人和她周围的人来说,都是开心事。
“我带来了针线活,”她打开手提包,对大家说道。
“您瞧吧,安内特,别再跟我开这种可恶的玩笑,”她对女主人说。“您在信中说,您只举行一个小型晚会。瞧我这身打扮。”
于是她两手一摊,让大伙儿瞧瞧她那件缀上花边的雅致的浅灰色连衣裙,前胸以下系着一条宽绸带。
“放心吧,丽莎,不管怎样,您比所有的人都漂亮,”安娜帕甫洛夫娜回答。
“您知道吗,我的丈夫要离开我,去送死。”她把脸转向一位将军,用同样的语调继续说下去,“请告诉我,干吗要这场可恶的战争?”她对瓦西里公爵说道,不等他回答,又转向公爵的女儿、美丽的艾伦。
“这个娇小的公爵夫人是位多么可爱的女士啊!”瓦西里公爵小声地对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道。
紧随娇小的公爵夫人之后,走进一个彪形大汉、一个肥胖的年轻人,他留着平头,戴副眼镜,身着当时时髦的浅色裤子,高高的硬领衬衫和咖啡色的燕尾服。这个肥胖的年轻人是叶卡捷琳娜时代一位大名鼎鼎的达官、而眼下正在莫斯科奄奄一息的别祖霍夫伯爵的私生子。他刚从外国深造回来,还没有在任何地方工作过,这是他头一次在社交场合露面。安娜帕甫洛夫娜对他鞠个躬,表示欢迎,这是对进入她的沙龙里最低一级人物的一种礼遇。尽管这个礼遇很低,但安娜帕甫洛夫娜一看见皮埃尔走进来,脸上就表现出惊恐不安的神情,尤如看见一只与此地不相宜的庞然大物似的。虽然皮埃尔的身材确实比沙龙里其他男人魁梧些,但这种惊恐的表情只可能由于他那与众不同的目光——聪明而又胆怯,敏锐而又自然的目光而引起的。
“您太好了,皮埃尔先生,能来看望我这个可怜的病人,”安娜帕甫洛夫娜对他说,并领他去见姑母,惊恐地和她互使眼色。皮埃尔嘟哝着说了一句令人不懂的话,继续不停地用目光找寻着什么。他欢快地微微一笑,像对亲密的朋友那样,向娇小的公爵夫人鞠躬行礼,然后走到姑母跟前。安娜帕甫洛夫娜的恐惧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因为皮埃尔还没有听完姑母讲太后的健康状况,就从她身旁走开了。安娜帕甫洛夫娜惊恐地用话来阻拦他。
“您不认识莫里约神甫吗?他是个非常有趣的人……”她说。
“是的,我听过有关他所提出的永久和平的计划。这很有意思,但未必可能……”
“您这样想吗?……”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道,她本想说点什么,再去做些家庭主妇的活儿,但是皮埃尔竟然做出一反常态的不礼貌的举动。先前是他没有听完交谈者的话就走开了,此刻他却说些闲话来拦住需要离开他的交谈者。他垂下头,叉开他两条大腿,开始向安娜帕甫洛夫娜证明,他为什么认为神甫的计划纯粹是幻想。
“我们以后再谈吧。”安娜帕甫洛夫娜微笑着说道。
她摆脱了那个不会生活的年轻人之后,便回过头来去干家庭主妇的活儿,继续留心地听听,仔细地看看,哪里出现冷场,就到哪里去帮忙。她就像一个纺纱作坊的老板,让工人各就各位之后,就在作坊里踱来踱去,发现纺锤停止转动,或者声音逆耳,轧轧作响、音量太大时,就赶快走过去,使纺车停下来,或者使它正常运转。安娜帕甫洛夫娜也是这样处理事情的,她在自己客厅里踱来踱去,不时地走到寂然无声或者谈论过多的人群面前,开口说句话或者调动他们的坐位,使谈话机器从容不迫、文质彬彬地转动起来。但是可以看得出,她在为这些事操心的时候,对皮埃尔特别不放心。当皮埃尔走到莫特马尔周围的人们近旁听他们谈话,后来又走到有神甫发言的那一群人面前的时候,她总是怀着关切的心态注视着皮埃尔。对于在外国受过教育的皮埃尔来说,安娜帕甫洛夫娜的这次晚会,是他在俄国目睹的第一个晚会。他知道,全彼得堡的知识分子都聚集在这里,他真像个置身于玩具商店的孩童那样,眼睛都看不过来。他老是惧怕错失他能听到的聪明谈话。他望着在这里集会的人们表现出的信心和文雅的表情,他一直在等待能听到特别深奥的言论。最后,他走到莫里约跟前。他心里觉得他们的谈话有趣,他于是停了下来,就像年轻人喜欢做的那样,等待有机会说出自己的思想。
三
安娜帕甫洛夫娜的晚会像纺车一样开动起来了。纺锤从四面匀速地转动,不断地发出轧轧的响声。只有姑母例外,她身边只坐着上了年纪的太太,一位痛哭流涕、面容消瘦的太太,在这个出色的社交团体中,她显得有点格格不入,除姑母而外,这个社交团体分成了三个小组。在男人占有多数的一个小组中,神甫是中心人物。在另外一个小组——年轻人的小组中,美丽的公爵小姐艾伦——瓦西里公爵的女儿和那娇小的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夫人是中心人物,公爵夫人姿色迷人,面颊绯红,但年纪尚轻,身段显得太肥胖了。在第三个小组中,莫特马尔和安娜帕甫洛夫娜是中心人物。
子爵面目清秀、举止温和,是个相貌漂亮的年轻人。显然,他认为自己是个名人,但因受过良好教育,他在自己参加的社交圈子中,总是表现得谦逊、随和。很明显,安娜帕甫洛夫娜利用他来款待来客。就像一个餐厅领班给客人端上一块上好的牛肉,而这块牛肉如果人们在肮脏的厨房里看见时,根本就不想吃它;今天晚上安娜帕甫洛夫娜的做法也是这样,她先是把子爵,然后把神甫当作异常精致的菜肴向客人献上。莫特马尔那个小组马上谈论起杀害恩吉延斯基公爵的事件。子爵说,恩吉延斯基公爵的死因是由于自己太宽宏大量,并说波拿巴发怒是有其特殊原因的。
“啊,是的!请给我们讲讲这件事吧,子爵!”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道,高兴地感到“请给我们讲讲吧”这句话使人想起路易十五。
子爵鞠躬以示顺从,彬彬有礼地微笑了一下。安娜帕甫洛夫娜让客人在子爵身边围成一圈,并请大家听他讲。
“子爵本人认识公爵,”安娜帕甫洛夫娜轻声对一位客人说。
“子爵是个讲故事的高手,”她对另一位客人说。
“现在就可以看出这是个上流社会的人,”她对第三位客人说。这样,子爵就被以最优雅,对他最有利的形态端给了这些人,就像一盘撒上青菜的热气腾腾的烤牛肉。
子爵已经想开始讲故事,脸上流露出机灵的微笑。
“请您到这边来吧,亲爱的艾伦。”安娜帕甫洛夫娜对美丽的公爵小姐说道。公爵小姐坐在稍远的地方,她是另一个小组的中心人物。
公爵小姐艾伦面带笑容,站了起来,她从走进客厅以后就一直面带美女的微笑。她从闪到两边给她让路的男人中间走过时,她那点缀着藤蔓和藓苔图案的参加舞会穿的洁白衣裳发出刷刷的响声,雪白的肩膀,发亮的头发和钻石都熠熠生辉,她一直往前走去,向安娜帕甫洛夫娜身边走去,两眼不看任何人,但对所有人都微笑,宛如她把欣赏她的身段、丰满的肩头、按当时时尚完全袒露的胸脯和脊背之美的权利恭恭敬敬地赐予每个人,宛如她给舞蹈晚会增添了光彩。艾伦是那么美,以至于在她身上不仅看不到半点卖弄风情的样子,相反,她似乎为自己那不容置疑、令人倾倒的美貌感到羞愧,她似乎希望减少自己美貌的诱惑力,可是无法做到。
“多么迷人的美女啊!”凡是见过她的人都这样说。当她在子爵面前坐下并报以那不变的微笑时,子爵仿佛被一种不平常的东西惊呆了,他耸了耸肩,垂下了眼帘。
“女士,我真担心我在这样的听众面前不会讲话。”他微笑着说道,并低下头来。
公爵小姐将一只裸露的、丰满的手臂支靠在茶几上,她认为没有必要说什么,面带微笑地等待着。在整个谈话期间,她笔挺地坐着,时而瞧瞧轻松地搁在茶几上的丰满而美丽的手臂,时而瞧瞧更加美丽的胸脯,摆弄挂在胸前的钻石项链,几次弄平连衣裙的皱褶,当故事讲到引人入胜之处时,她回过头来看看安娜帕甫洛夫娜,立刻表现出和宫廷女官同样的面部表情,随后便安静下来,脸上浮现出愉快的微笑。娇小的公爵夫人也紧随艾伦身后从茶几边走了过来。
“等等,我拿我的针线盒,”她说,“您怎么啦?您在想什么?”她把脸转向伊波利特公爵,问道。“请把我的手提包拿来。”
公爵夫人微笑着,和大家交谈。他突然换了个位子,坐下来,愉快地整理了一下衣服。
“现在我觉得挺好,”她一边说,一边开始做活,并请求继续讲下去。
伊波利特公爵把手提包交给她,跟在她身后走过来,又把靠椅移到靠近她的地方,并在她身旁坐下来。
这位可爱的伊波利特与他美丽的妹妹长得惊人地相似,然而更令人惊讶的是,两人虽然相像,但他却十分愚蠢。他的面部和他妹妹的一模一样,但他妹妹那乐观、自信、充满青春活力、永不改变的微笑以及不同寻常的、古典式的优美体态,使她光彩照人;而哥哥却相反,同样是那张脸,却是一副愚蠢的表情,而且总是表现出十分自负、怨天尤人的神态。他身体瘦弱,疲软无力。眼睛、鼻子和嘴挤在一起,好像在做一种不确定的、无聊的鬼脸,而手脚摆放的姿势总是那么不自然。
“这是不是关于幽灵的故事?”他说道,在公爵夫人身旁坐了下来,然后急忙举起长柄眼镜,好像缺少这一工具他就不能开始说话似的。
“根本不是。”感到惊讶的说话人耸耸肩膀说。
“问题在于我不能忍受关于幽灵的故事。”伊波利特公爵说,从他说话的语调可以看出,他是先说出这些话,然后才明白这些话的含义。
由于他说话时显得十分自信,谁也弄不明白,他说的话究竟是明智呢,还是愚蠢。他上身穿一件深绿色的燕尾服,下身穿一条,正如他自己说的,受惊女神身体颜色的长裤,脚上穿一双长统袜和矮腰皮鞋。
子爵十分动听地讲起了当时广为流传的一则趣闻。恩吉延斯基悄然抵达巴黎,去与女演员乔治幽会,在那里遇见了同样受到这位女演员垂青的波拿巴。拿破仑在和公爵见面之后,出人意料地昏倒了,他于是陷入公爵的掌握之下,公爵并没有借此机会控制他,但后来波拿巴却把公爵杀害,以此回报公爵的宽宏大度。
这故事十分动听,饶有趣味,尤其是讲到这两个情敌忽然认出对方的时候,太太们心中似乎都觉得激动不安。
“太妙了,”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道,她回过头来用疑问的目光望望娇小的公爵夫人。
“太妙了,”娇小的公爵夫人小声地说道,把一根针插在针线活上,好像用以表示,这故事十分有趣,十分动听,简直妨碍她继续做针线活。
子爵珍视这无声的夸赞,脸上露出感激的微笑,然后又继续讲下去,但就在这时安娜帕甫洛夫娜发觉,那个使她害怕的年轻人在和神甫一起十分热烈地高声谈话,于是她急忙跑去支援那个危险的地方。的确,皮埃尔到底还是成功地和神甫谈论起政治平衡的话题了。而神甫,看来,也对这个年轻人纯朴的热情发生了兴趣,于是在他面前阐述起自己喜欢的主张。二人兴致勃勃地、真诚坦率地交谈,聆听对方的意见,而这正是安娜帕甫洛夫娜所不喜欢的。
“手段是实现欧洲均势与民权,”神甫说道,“只要一个像俄罗斯这样以野蛮闻名的大国能够大公无私地站出来领导以实现欧洲均势为目标的同盟,那么这个国家就能拯救世界!”
“您究竟怎样去找到这种均势呢?”皮埃尔正要开始问,但这时安娜帕甫洛夫娜向他跟前走来,严厉地看了皮埃尔一眼,问那个意大利人是怎样经受住本地气候的。意大利人的脸色忽然变了,显出一种受了委屈似的、做作的温柔表情,看得出这是他和女人谈话时惯有的表情。
“我有幸被接纳到这个团体中来,我被团体的,尤其是女士们的非凡智慧和教养所倾倒,因此我还顾不上考虑气候如何。”他说。
安娜帕甫洛夫娜为了便于观察,也为了不放走神甫和皮埃尔,便让他们两人加入到共同的小组。
这时候,又有一个来宾走进了客厅。这位新客就是年轻的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娇小的公爵夫人的丈夫。博尔孔斯基公爵个头不高,面目清秀而严峻,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人。他身上的一切,从困倦而苦闷的目光到缓慢而从容的脚步,都和他那娇小而活泼的妻子形成强烈鲜明的对照。显然,他不仅认识客厅里所有的人,而且他们都使他觉得厌烦,以致于连看看他们,听听他们谈话,他都感到索然无味。在所有这些使他厌恶的面孔中,他俊俏妻子的面孔似乎最使他生厌。他装出一副有损于他的美貌的丑相,把脸转过去不看她。他吻了一下安娜帕甫洛夫娜的手,随后眯缝起眼睛,扫视所有在场的人。
“公爵,您准备去打仗吗?”安娜帕甫洛夫娜问道。
“库图佐夫将军要我做他的副官,”博尔孔斯基说道,像法国人一样,说库图佐夫一词时总把重音搁在最后一个音节“佐夫”上。
“那您的妻子丽莎呢?”
“她到乡下去。”
“把您迷人的妻子从我们身边夺走,您不觉得是罪过吗?”
“安德烈,”他妻子用和旁人说话时也使用的那种卖弄语调对丈夫说,“子爵给我们讲了一个多么有趣的关于乔治小姐和波拿巴的故事啊!”
安德烈公爵紧紧地眯缝了一下眼睛,就转过身去。自安德烈公爵走进客厅之后,皮埃尔就没有把愉快友爱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过,他走到他的跟前,一把拉住他的手。安德烈公爵没有回头看,他紧锁眉头,做出一副丑相,对有人碰他的手表示不快,但一看到皮埃尔那张笑眯眯的脸,他就出乎意外地流露出善意和愉快的微笑。
“啊,原来如此!……连你也涉足广众的交际场了!”他对皮埃尔说道。
“我知道您会光临。”皮埃尔答道,“我上您那儿去吃晚饭,”他轻声地补充说了一句,为了不妨碍继续讲故事的子爵,“行吗?”
“不,不行。”安德烈公爵笑着说道,握住皮埃尔的手,向他示意,要他不必多问。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此时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女儿站起身来,男士们也都站起来给他们让路。
“我亲爱的子爵,您原谅我吧,”瓦西里公爵对法国人说,态度温和地拉住他的衣袖将他往椅子上按,不让他站起身来。
“公使举办的这个不吉利的庆祝会剥夺了我的快乐,也打断了您的话。离开您这个令人陶醉的晚会,我感到非常难过。”他对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道。
他的女儿,公爵小姐艾伦,用手轻轻地提起连衣裙褶,从椅子之间走过去,她那漂亮的脸庞上露出更愉快的微笑。当她从皮埃尔身旁走过时,皮埃尔几乎是用惊恐的、兴奋的目光看着这个美女。
“非常漂亮。”安德烈公爵说。
“很漂亮。”皮埃尔说。
瓦西里公爵走过皮埃尔身旁时,抓住他的手,把脸转向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道。
“请您教导教导这头狗熊吧,”他说,“他在我家中住了一个月,可是我头一次在社交场合见到他。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和聪明的女人交往更需要的了。”
四
安娜帕甫洛夫娜微笑了一下,并答应管教皮埃尔,安娜知道瓦西里公爵是皮埃尔父系的亲戚。先前坐在姑母身边的那位上年纪的夫人急忙站了起来,在前厅里追上了瓦西里公爵。她脸上原来那种假装出来的兴致已经消失了。她那张善良的、哭过的脸上只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
“公爵,关于我的鲍里斯的事,您是怎么考虑的?”当她在前厅里追上他时说道。(她说到鲍里斯的名字时,特别在“鲍”字上加了重音)。“我不能在彼得堡再呆下去了。请您告诉我,我能给我那可怜的男孩带去什么信息呢?”
尽管瓦西里公爵很不情愿地,几乎是不礼貌地听着这个上年纪的夫人说话,甚至表现出不耐烦的情绪,但是她仍向公爵流露出亲热的、令人感动的微笑,她抓住他的手,不让他走。
“您只要向皇上替我说上一句话,他就可以直接被调到近卫军去了。”她恳求道。
“公爵夫人,请您相信,凡是我能办到的事,我一定为您办到,”瓦西里公爵答道,“但是我很难向皇上提出请求。我倒是建议您通过戈利岑公爵去找鲁缅采夫,这样做更为明智。”
上年纪的夫人是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德鲁别茨卡娅是俄罗斯最好的姓氏之一,但是她穷,早就脱离了上流社会,失掉了往日的社交联系。她这次来是为了把自己的独子安排到近卫军中去。只是为了见到瓦西里公爵,她才不请自来参加安娜帕甫洛夫娜举办的晚会;只是为了这一目的,她才听子爵讲故事。瓦西里公爵的话使她大为震惊,她那昔日俊俏的容貌流露出愤恨的神态,但是这神态只持续了片刻。她再一次微笑了,并且把瓦西里公爵的手握得更紧了。
“请听我说,公爵,”她说道,“我从未求过您,今后也不会再来求您,我从未向您提起过我父亲对您的深情厚谊。但是现在我以上帝神圣的名份向您恳求,请您为我儿子办成这件事,我会把您当作恩人,”她急忙补充说,“不,您不要生气,请您答应我。我向戈利岑求过情,他拒绝了。请您像过去那样,发发善心吧。”她说道,竭力地露出微笑,而她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爸爸,我们要迟到了,”呆在门边等候的公爵小姐艾伦扭转她那长在极具古典美肩膀上的美丽的头,说道。
但是,在上流社会中权势就是资本,要珍惜资本,使它不会消失。瓦西里公爵懂得这一点。他心里想,如果他替每个向他提出请求的人去求情,那么,要不了多久他就不可能去替自己请求什么了,他很少利用过自己的权势。但是在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这件事情上,经过她再次央求之后,他心里产生一种有如遭受良心谴责的感觉。她使公爵回想起真实的往事:公爵开始供职时,他所取得的成就归功于她的父亲。除此之外,从她采用的手法上他看到,有一些妇女,尤其是母亲,她们一旦作出主张,不实现这个主张她们是决不会罢休的。否则,她们就每日每时地缠着您,甚至于无理取闹,她就是这类女人。想到最后这一点,他有点动摇了。
“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他说道,嗓音中带有他平素表露的亲昵而又苦闷的意味,“对于我来说几乎不可能做到您想要做的事;但是,为了向您证明我多么爱您和怀念您已故的父亲,我要办到这件不可能的事:您的儿子将会被调到近卫军中去。这就是我的保证,您觉得满意吗?”
“我亲爱的,您是个行善的恩人!您这样做,正是我所期盼的。我知道您多么善良。”
他想走。
“请等一等,我还有两句话。但当他调到近卫军中之后……”她犹豫了一下,“您和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库图佐夫的交情不错,请您把鲍里斯推荐给他当副官。那时候我就放心了,那时候也就……”
瓦西里公爵微笑了一下。
“这个我不能答应。您知道吗,自从库图佐夫被委任为总司令以来,有多少人缠着他啊。他曾亲口对我说,莫斯科的太太们就像串通好了似的,都要把她们自己的孩子给他当副官。”
“不,您答应吧,我不放您走,我亲爱的恩人。”
“爸爸,”那个美人又用同样的腔调重复地说了一遍,“我们要迟到了。”
“好了,再见吧,告别吧,您看……”
“那么,您明天禀告皇上吗?”
“我一定禀告。可是库图佐夫那儿我不敢允诺。”
“不,请您答应吧,答应吧,瓦西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跟在他身后说道,她脸上露出青年妇女卖弄风情的那种微笑。从前这大概是她惯用的一种微笑,而现在与她那消瘦的面容很不相称了。
显然,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她习惯地使出女人向来所固有的种种手腕。但是当他刚一走出去,她的脸上又恢复了以前那种冷冰冰的造作的表情。她回到子爵继续在讲故事的那个小组,又装出一副在听故事的模样,等待时机离开,因为她的事已经办妥了。
“可是,您对最近在米兰举行加冕礼这出喜剧怎么看?”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道,“还有新的喜剧呢:热那亚和卢卡的各族民众向波拿巴先生表达自己的意愿。波拿巴先生就坐在宝座上实现各族民众的愿望。呵!太美妙了!不,这会使人发疯。想想看,全世界都神魂颠倒了。”
安德烈公爵直盯着安娜帕甫洛夫娜的脸冷笑了一下。
“上帝赐予我王冠,谁触到王冠,谁就会遭殃。”他说道(这是波拿巴在加冕时说的话),“据说,他说这句话时,派头十足。”他补充说,又用意大利语把这句话重说一遍,“上帝赐予我王冠,谁触到王冠,谁就会遭殃。”
“我希望这是忍让的极限,是他的最后一桩恶行,各国国王再也不能容忍这个给万物造成威胁的人了。”安娜帕甫洛夫娜继续说。
“各国国王?我不是说俄国,”子爵彬彬有礼地,但很失望地说道,“各国国王!他们为路易十六、为王后、为伊丽莎白都做了些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做。”他继续说,越说越兴奋。“请相信我,他们会因背叛波旁王朝的事业而受到惩罚的。这些国王!他们还派出使节去向这个篡位者表示祝贺。”
他轻蔑地叹了一口气,又变换了姿势。伊波利特戴着长柄眼镜久久地望着子爵,他听到这些话后,忽然向那娇小的公爵夫人转过身去,向她要来一根针,开始用针在桌子上描绘孔德徽章,指给她看。他意味深长地向她讲解这种徽章,好像公爵夫人向他请教这个问题似的。
“孔德住宅的徽章是一张张开的兽嘴,嘴里插着一根权杖,周围缠绕着天蓝色的兽嘴。”他说道。
公爵夫人微笑着听他讲。
“如果波拿巴在法国的王位上再保留一年,”子爵继续已经开始的话题,摆出一副比所有人都了解这件事的架式,不听别人说什么,只注意自己的思路,一个劲地往下说。“那么事情就会走得太远。阴谋、暴力、放逐、死刑将会永远把社会,我指的是优秀的法国社会,毁灭掉,到那时……”
他耸了耸肩,两手一摊。皮埃尔对谈话发生了兴趣,本想说点什么,但是守侯着他的安娜帕甫洛夫娜打断了他。
“亚历山大皇帝宣称,”她带着每当谈起皇族时就会流露出的忧郁心情说,“他将让法国人自己选择政体形式。所以我想,毫无疑义,摆脱了篡夺王位的贼寇之后,举国上下立刻会掌握在合法的国王手上。”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道,尽力向这个侨居的君主主义者献殷勤。
“这点值得怀疑,”安德烈公爵说。“子爵先生十分公正地认为事情走得太远了。我想,很难再回复到旧的状态中去。”
“据我所闻,”皮埃尔红着脸又插话说,“几乎整个贵族阶层都转向波拿巴一边了。”
“这是波拿巴分子说的,”子爵眼睛没有看皮埃尔说道,“现在很难了解法国的社会舆论。”
“这是波拿巴说的,”安德烈公爵冷笑着说。(看得出来,他不喜欢子爵,虽然他没有看子爵,但这些话是冲着他说的。)
“‘我给他们指出光荣之路’,”他沉默片刻之后,又重复拿破仑的话,说道,“‘他们不愿意走;我给他们打开前厅的门,他们成群地冲了进来……’我不知道,他在多大程度上有权这样说。”
“无任何权利,”子爵反驳说,“在公爵被谋杀之后甚至最有偏见的人也不再认为他是英雄。即令他在某些人面前曾经是英雄,而在公爵被谋杀之后,天堂就多了一个受难者,尘世也就少了一个英雄。”子爵对安娜帕甫洛夫娜说。
安娜帕甫洛夫娜和其他人还没来得及用微笑来表示赏识子爵讲的这番话,皮埃尔又兴冲冲地插话,尽管安娜帕甫洛夫娜预感到他会开口说些不体面的话,可是她已经无法遏止他了。
“处恩吉延斯基公爵以死刑,”皮埃尔说道,“此举是国家的需要。拿破仑不怕独自一人承担这一行动的责任,正是在这一点上我看到他精神的伟大。”
“我的天哪!”安娜帕甫洛夫娜用可怕的声音低声说道。
“怎么,皮埃尔先生,您把谋杀看作是精神的伟大吗?”娇小的公爵夫人说道,她一面微笑,一面把针线活移到自己身旁。
“啊!噢!”屋里的人发出不同的声音。
“太好了!”伊波利特公爵用英语说道,并用手掌开始敲打自己的膝盖。子爵只是耸耸肩。
皮埃尔洋洋得意地朝眼镜上方瞅了瞅听众。
“我之所以这样说,”他毫无顾忌地继续说下去,“是因为波旁王朝回避革命,让人民处于无政府状态,唯独拿破仑善于理解革命,战胜革命,因此,为共同的事业,他不能顾及一人之命而停步不前。”
“您愿不愿意到那张桌上去?”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道。可是皮埃尔没有回答,继续讲下去。
“不,”他愈益兴奋地说,“拿破仑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高于革命,制止了它的非法活动,保存了公民平等、言论和出版自由这样一些美好的东西,正因为如此,他才获得了政权。”
“是的,假如他在夺取政权之后不利用它来杀人,而把它交给合法的国王。”子爵说,“那么,我就会称他为伟人。”
“他不能这么做。人民把政权交给他,就是要他把人民从波旁王朝之下解救出来,因此人民才把他视为伟人。革命是一件伟大的事业,”皮埃尔先生继续说道。他毫无顾忌地、挑战似地插进这句话,借以显示他风华正茂,想快点把话全部说出来。
“革命和杀死沙皇是伟大的事业?……此后……您愿不愿意到那张桌上去?”安娜帕甫洛夫娜把话重说了一遍。
“卢梭的《民约论》,”子爵温和地微笑着说道。
“我不是说杀死沙皇,而是说主张。”
“是的,抢夺、刺杀、杀死沙皇的主张。”一个讥讽的声音又打断他的话了。
“显然,这是极端行为,但这不是其全部意义,其意义在于人权,在于摆脱偏见的束缚,在于公民的平等权益。所有这些主张拿破仑完全坚持了。”
“自由与平等,”子爵蔑视地说,好像他终于拿定主意向这个青年证明他的话有多么愚蠢,“这些都是浮夸的话,早已声名狼藉了。有谁不热爱自由与平等?我们的救世主早就鼓吹过自由平等。难道人们在革命以后变得更幸福了吗?恰恰相反。我们都希望自由,而波拿巴把它毁了。”
安德烈公爵面带微笑,时而瞧瞧皮埃尔,时而瞧瞧子爵,时而瞧瞧女主人。虽然安娜帕甫洛夫娜早已习惯于上流社会的交往,但起初,皮埃尔的这些越轨之举把她吓了一跳。但是,当她看到,尽管皮埃尔说了一些渎神的坏话,子爵并没有大动肝火,当她确信不可能遏止这些言谈的时候,她就鼓足了劲,加入到子爵一方,向发言者发动进攻。
“可是,我亲爱的皮埃尔先生,”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道,“一个伟人可以处死公爵,以至无需法庭,无需罪证就可处死任何人,您对这事作何解释呢?”
“我想问一问,”子爵说道,“先生对雾月18日作何解释呢?难道这不是欺骗吗?这种骗人的勾当根本不像是伟人的行为方式。”
“而那些被他屠杀的非洲俘虏呢?”娇小的公爵夫人说道,“这真可怕!”她耸耸肩膀。
“不管怎么说,他是个爆发户。”伊波利特公爵说道。
皮埃尔先生不知该回答谁,他朝大伙儿扫了一眼,脸上露出了一阵微笑。他的微笑与别人的不同。他们是似笑非笑,而他的笑恰恰相反,当他面露微笑的时候,那种一本正经,甚至有些阴沉的脸色突然间就立刻消失了,露出另一种幼稚、善良、甚至有点傻气,仿佛在乞求别人宽恕的神态。
第一次见到他的子爵明白了,这个雅各宾分子不像他的话那样可怕。大家都沉默不语了。
“你们想让他一下子回答大家的所有问题吗?”安德烈公爵说道,“而且在一个国务活动家的行为中,必须区分私人行为,统帅的行为或皇帝的行为。我是这样认为。”
“是的,是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皮埃尔赶紧接话,有人替他讲话,他感到非常高兴。
“不能不承认,”安德烈公爵继续说,“拿破仑在阿尔科拉桥上是伟人,在他向鼠疫患者伸出援助之手的雅法医院里是伟人,但是……但是有一些别的行为就很难为之辩解了。”
显然,安德烈公爵想缓和一下皮埃尔说的尴尬话,他欠起身来,并向妻子示意准备走。
突然,伊波利特公爵站起身来,他用手势挽留大家,请他们坐下,他开始说道:
“嗨,今天有人给我讲了一个非常有趣的莫斯科笑话,也应该让你们一起分享。对不起,子爵,我将用俄语讲,要不然,笑话的全部精华就会丧失掉。”
于是伊波利特公爵就开始用俄语讲了起来,那口音听来就像一个在俄罗斯住了一年左右的法国人似的。大家都停了下来,因为伊波利特公爵十分迫切地要求大家用心听他讲故事。
“在莫斯科有个太太,一位太太。她特别吝啬。她需要两名跟马车的侍者,而且身材要魁梧。这是她个人的嗜好。她有一个女仆,个子也高大。她说……”
这时伊波利特公爵沉思起来了,显然,他很吃力地在思索。
“她说……是的,她说:丫头,你穿上仆人制服,跟在马车后面,我们一同去拜访”
这时伊波利特公爵噗嗤一声大笑起来,他比所有的听众笑得都要早,这对讲故事的人造成不利的印象。然而,也有许多人,其中包括上了年纪的太太和安娜帕甫洛夫娜,都微笑了。
“她坐上马车走了。忽然间起了一阵狂风。婢女丢掉了帽子,是被风给刮走了,长发被吹得十分零乱……”
这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他边笑边说道:
“上流社会都知道了……”
笑话也就这样结束了。尽管人们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讲这则趣闻,为什么一定要用俄语讲,然而,安娜帕甫洛夫娜和其他人都赏识伊波利特公爵在上流社会中待人周到的风格,赏识他这样高兴地结束了皮埃尔先生令人厌恶的、失礼的闹剧。在讲完趣闻之后,谈话变成了零星而琐碎的闲聊,谈论到将要举行的和举行过了的舞会、戏剧、以及在何时何地与何人会面。
五
客人们对安娜帕甫洛夫娜举行这么迷人的晚会道谢之后,便开始离去。
皮埃尔笨手笨脚。他长得非常肥胖,身材比普通人高,肩宽背厚,一双发红的手又粗又壮。正如大家所说的那样,他不熟谙进入沙龙的规矩,更不熟谙走出沙龙的规矩,也就是说,他不会在出门之前说两句特别令人愉快的话。此外,他总是显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站立起来,本应拿自己的帽子,却拿了一顶带有将军羽饰的三角帽,他手中拿着三角帽,不停地扯着帽缨,直至那个将军要他把帽子还回去为止。不过他的善良、纯朴和谦逊的表情弥补了他那漫不经心、不熟谙进入沙龙的规矩,不擅长在沙龙中说话的缺陷。安娜帕甫洛夫娜向他转过身来,以基督徒的温和态度,对他的言行表示宽恕,向他点点头说道:
“我亲爱的皮埃尔先生,我希望能和您再见面,但是我也希望您能改变您的意见。”
当她对他说这话时,他没有回答,只是鞠了一躬,再次向大家微笑了一下,这微笑并不说明什么,大概只能表示,“意见归意见,可你们知道,我是一个多么好、多么善良的人。”大家和安娜帕甫洛夫娜都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安德烈公爵走到前厅,把肩膀移近替他披斗篷的侍者,漫不经心地听着他的妻子和那位也走到前厅来的伊波利特公爵闲谈。伊波利特站在长得标致的怀孕的公爵夫人旁边,从有柄眼镜里直勾勾地盯着她。
“进去吧,安内特,您会受凉的,”娇小的公爵夫人与安娜帕甫洛夫娜告辞时说。“就这么决定吧。”她放低嗓门补充道。
安娜帕甫洛夫娜已经和丽莎商谈过她想要给阿纳托利和娇小的公爵夫人的小姑子说媒的事情。
“亲爱的朋友,我指望您了,”安娜帕甫洛夫娜也低声地说,“您给她写封信,再告诉我,您父亲对这件事的看法。再会。”于是她离开了前厅。
伊波利特公爵走到娇小的公爵夫人近旁,弯下腰来把脸凑近她,开始小声地对她说些什么。
两名侍者,一名是公爵夫人的,另一名是他的仆人,拿着披肩和斗篷站立着,等候他们把话说完,听着他们听不懂的法语,但面部表情是好像他们懂得所听到的话,只是不愿表示出来而已。公爵夫人和平常一样,说话时面带微笑,听话时带着笑容。
“我非常高兴,我没有到公使那里去,”伊波利特公爵说道,“令人纳闷……晚会真美妙,是不是,真美妙?”
“有人说,舞会很好,”公爵夫人噘起长满茸毛的小嘴唇回答道,“社交界所有漂亮的女人都要到那里去。”
“不是所有的女人,因为您就不会去,不是所有女人,”伊波利特公爵带着快乐的笑声说道,他霍地从侍者手里拿起披肩,并且把他推开,开始把披肩披在公爵夫人身上。不知是动作不灵活还是蓄意这样做(谁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披肩披在她身上,他却久久地没有把手放开,俨像在拥抱那个少妇似的。
她优雅地闪开身体,但一直微笑着,转过身来看了看丈夫。安德烈公爵的眼睛闭着:他显得十分疲倦,一副昏昏欲睡的神态。
“您已准备好了吧?”他问妻子,目光却回避她。
伊波利特公爵急忙穿上他那件新款式的长过脚后跟的长礼服,有点绊脚地跑到台阶上去追赶公爵夫人,侍者正扶着她上马车。
“公爵夫人,再见。”他高声喊道,他的舌头也像两腿被礼服绊住那样不利落。
公爵夫人撩起连衣裙,在那黑暗的马车中坐下来,她的丈夫在整理军刀。伊波利特公爵借口效劳,却妨碍了大家。
“先生,请让开。”安德烈公爵用俄语向挡路的伊波利特公爵冷冰冰地、满不高兴地说道。
“皮埃尔,我等你。”同样还是这个安德烈公爵的声音,但说这话的声音却温柔悦耳。
车夫赶起马车,车轮隆隆地响了起来。伊波利特公爵时不时地笑着,站在台阶上等候子爵,他已答应用车送子爵回家。
“喂,亲爱的,您那位娇小的公爵夫人十分可爱。十分可爱。简直是个法国女郎。”坐进马车里的子爵对伊波利特说。他吻了吻自己的手指尖。
伊波利特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您知道吗,您那副纯真无瑕的样子真可怕,”子爵继续说,“我可怜那不幸的丈夫,那个做出摄政王样子的小军官。”
伊波利特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边笑边说:
“可是您说过,俄国女士不如法国女士。要善于应付。”
皮埃尔坐车先行到达安德烈公爵的家,他就像自家人一样走进安德烈公爵的书房,立刻习惯地躺在沙发上,从书架上随便拿起一本书(这是恺撒写的《战记》),他用臂肘支撑着身子,从书本的半中间读了起来。
“你对舍列尔小姐做了什么?她现在完全病倒了。”安德烈公爵搓着他那洁白的小手走进书房时说。
皮埃尔把整个身子翻了过来,沙发被弄得轧轧作响,他把神彩奕奕的脸孔转向安德烈公爵,微笑了一下,挥了挥手。
“不,这个神甫很有趣,只是不太明白事理……依我看,永久和平有可能实现,但是我说不清楚……不过绝不是用政治均衡的手段来达到……”
安德烈公爵显然对这些抽象的话题不感兴趣。
“我亲爱的,你不能到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啊,怎么样,你最终拿定了什么主意?你要做一名骑兵近卫军军官,还是做一名外交官?”安德烈公爵在沉默片刻之后问道。
皮埃尔盘着腿坐在沙发上。
“您可以想像,我还不知道。这两者我都不喜欢。”
“可你总得决定做点什么吧?你父亲在期望呢。”
皮埃尔从十岁起便随同做家庭教师的神甫被送到国外去了,他在国外一直生活到二十岁。当他回到莫斯科以后,他父亲把神甫解雇了,并对这个年轻人说:“你现在就到彼得堡去吧,看看情况,选个职业吧。做什么我都同意。这是一封写给瓦西里公爵的信,这是给你用的钱。你写信把一切情况告诉我,我会在各个方面帮助你。”皮埃尔选择职业已经三个月,可是没有做出任何决定。安德烈公爵也和他谈到择业问题。皮埃尔揩了一下额头上的汗。
“他应该是个共济会会员。”他说道,心里指的是他在一次晚会上见到的那个神甫。
“这全是胡言乱语,”安德烈公爵又制止他,说道:“让我们最好谈谈正经事吧。你到骑兵近卫军里去过没有?……”
“没有,我没有去过,但是我有一个想法,想和您说说。目前这场战争是反对拿破仑的。假如这是一场争取自由的战争,那我能理解,我将第一个去从军。可是帮助英国和奥地利去反对世界上最伟大的人……这就很不好了。”
安德烈公爵对皮埃尔这种稚气的言谈只是耸耸肩膀而已。他做出一副对这种傻话不屑回答的样子。但是的确,对这种幼稚的问题,除了安德烈公爵所作的回答以外,很难作出别的回答。
“倘若人人只凭信念而战,那就无战争可言了。”他说。
“这就好极了。”皮埃尔说道。
安德烈公爵苦笑了一下。
“也许,这非常好,但是,这种情景永远不会出现……”
“啊,您为什么要去作战呢?”皮埃尔问道。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应当这样做。此外,我去……”他停了下来,“我
去作战是因为我在这里所过的这种生活,这种生活不合乎我的心愿!”
六
在隔壁房里女人穿的连衣裙发出沙沙的响声。安德烈公爵仿佛已清醒过来,他把身子抖动一下,脸上正好流露出他在安娜帕甫洛夫娜客厅里常有的那副表情。皮埃尔把腿从沙发上放下来。公爵夫人走了进来。她穿着另一件家常穿的,但同样美观雅致、未曾穿过的连衣裙。安德烈公爵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把一张安乐椅移到她近旁。
“我常想,为什么,”她匆忙坐到安乐椅里,像平常那样用法语开始说话,“为什么安内特还不嫁人呢?你们男人都十分愚蠢,竟然不娶她为妻。请你们原谅我吧,但你们一点都不懂得女人。皮埃尔先生,您是个多么爱争论的人啊!”
“我和您的丈夫也一直在争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打仗。”皮埃尔向公爵夫人转过身来毫无拘束地(这种拘束是年轻男人与年轻女人交往中常有的)对公爵夫人说。
公爵夫人颤抖了一下。显然,皮埃尔的话触及了她的痛处。
“咳,我也是这样说!”她说道,“我不明白,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男人没有战争就不能活?为什么我们女人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需要呢?呵,您就做个裁判吧。我总是跟他讲:他在这里是他叔父的副官,一个很好的职位。大家都很熟悉他,都很赏识他。最近我在阿普拉克辛家里曾听到,有个太太问过一句话:‘这就是那位闻名的安德烈公爵吗?这是真话!’”她笑了起来,“他到处都受到欢迎。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当上侍从武官。您知道吗,皇上和他说话非常和蔼。我和安内特说过,撮合这门亲事很容易。您认为怎样?”
皮埃尔看了看安德烈公爵,发现他的朋友不喜欢这次谈话,便没有回答。
“您什么时候走呢?”他发问。
“哦!请您不要对我说走的事,您不要说吧!我不愿意听人谈起这件事,”公爵夫人用在客厅里和伊波利特谈话时的那种撒娇的、顽皮的音调说道。显然,这种腔调用在家庭圈子内是不适合的,皮埃尔几乎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了。“今天当我想到要中断所有这些珍贵的关系……而且以后,你知道吗,安德烈?”她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睛向丈夫示意,“我觉得可怕,觉得可怕啊!”她低声地说道,脊背在颤抖。
丈夫带着异样的神情看了她一眼,他仿佛因发现在这房间里,除了他和皮埃尔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而感到吃惊一样。然而,他用一种冷淡而客气的声调问妻子说:
“丽莎,你害怕什么?我无法理解。”他说道。
“瞧,所有的男人都是自私的,都是,都是自私的!他只是出于自己刁钻古怪的愿望,天晓得为什么,把我抛弃了,把我一个人关在乡下。”
“跟我父亲和妹妹在一起,别忘了。”安德烈公爵低声说道。
“反正我还是一个人,没有我的朋友……他还想要我不怕呢。”
她的声调已经含有埋怨的意味,小嘴唇翘了起来,脸上表现出不高兴的、松鼠似的兽性表情。她默不作声,似乎她认为当着皮埃尔的面说她怀孕的事是不体面的,而这正是问题的实质所在。
“我还是不明白,你害怕什么。”安德烈公爵目不转睛地看着妻子,慢慢地说道。
公爵夫人脸红了,失望地挥动双手。
“不,安德烈,你变得真厉害,变得真厉害……”
“你的医生吩咐你早点睡,”安德烈公爵说道,“你去睡觉好了。”
公爵夫人什么也不说,突然她那长满茸毛的小嘴唇颤栗起来;安德烈公爵站起来,耸了耸肩,在房间里走了一圈。
皮埃尔惊奇而稚气地透过眼镜时而看着他,时而看着公爵夫人,他身子动了一下,好像也想站起来,但又改变了主意。
“皮埃尔先生在这儿,与我根本不相干,”娇小的公爵夫人忽然说了一句话,她那秀丽的脸上忽然现出一副要哭的苦相,“安德烈,我老早就想对你说:你为什么对我改变了态度呢?我对你怎么啦?你要到军队里去,你不怜悯我,为什么?”
“丽莎!”安德烈公爵只说了一个单词,但在这个单词里既含有乞求,又含有威胁,主要是有坚定的信心,深信她自己会懊悔自己说的话,但是她忙着把话继续说下去:
“你对待我就像对待病人或者对待儿童那样。我看得一清二楚啊。难道半年前你是这样吗?”
“丽莎,我请您住口。”安德烈公爵愈益富于表情地说道。
在谈话的时候,皮埃尔越来越激动不安,他站了起来,走到公爵夫人面前。看来他不能经受住流泪的影响,自己也准备哭起来。
“公爵夫人,请冷静下来。这似乎是您的想像,因为我要您相信,我自己体会到……为什么……因为……不,请您原谅,外人在这儿真是多余的了……不,请您冷静……再见……”
安德烈公爵抓住他的一只手,拦住了他。
“不,皮埃尔,等一下。公爵夫人十分善良,她不想我失去和你共度一个晚上的快乐。”
“不,他只考虑自己。”公爵夫人说道,忍不住流出气忿的眼泪。
“丽莎,”安德烈公爵冷漠地说道,把声音抬高到表明要失去耐性的程度。
突然间公爵夫人漂亮脸盘上的那副像松鼠似的愤怒表情换成了一种迷人的、令人怜悯的恐惧表情;她皱起眉头,用一双秀丽的眼睛看了看丈夫,像一只疾速而乏力地摇摆着下垂的尾巴的狗,脸上表现出胆怯的、认错的神态。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公爵夫人说道,用一只手撩起连衣裙褶,向丈夫面前走去,吻了吻他的额头。
“再见,丽莎!”安德烈公爵说道,他站了起来,像对外人那样恭恭敬敬地吻着她的手。
朋友们沉默不语。他们俩谁也不开口说话。皮埃尔不时地看看安德烈公爵,安德烈公爵用一只小手揩揩自己的额头。
“我们去吃晚饭吧。”他叹一口气说道,站立起来向门口走去。
他们走进新装修过的豪华雅致的餐厅。餐厅里的样样东西,从餐巾到银质器皿、瓷器和水晶玻璃器皿,都具有新婚夫妇家庭里的异常新颖的特征。晚饭吃到一半时,安德烈公爵用臂肘支撑着身子,好像有一件事在心里积压了很久,突然决定说出来一样,脸上带着皮埃尔从未在自己朋友脸上见过的神经质的激动表情。他开始说道:
“永远不要,永远都不要结婚,我的朋友;这就是我对你的忠告,在你还不能对自己说你已经做完你所能做的一切以前,在你还没有停止爱你所挑选的女人以前,在你还没有把她看清楚以前,你就不要结婚!否则,你就会犯极大的、并且是不可挽回的错误。当你是个不中用的老头时,再结婚吧……否则,你身上所固有的一切美好而崇高的品质都将会丧失,一切都将在琐碎事情上消耗殆尽。是的,是的,是的!不要用这样惊奇的目光看着我。如果你对自己的前程有所期望,你就会处处感觉到,你的一切都已完结,一切都封闭起来了,只有那客厅除外,在那里你要和宫廷仆人和白痴为伍……岂不就是这么回事!……”
他用力地挥了一下手。
皮埃尔把眼镜摘下来,因此他的面部变了样子,显得愈加和善了,他很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朋友。
“我的妻子,”安德烈公爵继续说下去,“是个出色的女人。她是可以使男人对自己的名誉放心的少数女人之一。可是,我的老天爷,如果我现在能成为一个没有结婚的人,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我这只是对你一个人说的,因为我喜欢你。
安德烈公爵说这话时与原先不同,更不像那个把手脚伸开懒洋洋地坐在安娜帕甫洛夫娜的安乐椅上,把眼睛眯缝起来,从牙缝里挤出几句法国话的博尔孔斯基了。他那毫无表情的脸部由于神经兴奋的缘故每块肌肉都在颤栗着,他那双先前似乎熄灭了生命之火的眼睛,这时在闪闪发光。看得出来,他平常越是死气沉沉,在兴奋时就会越显得生机勃勃。
“你并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说,”他继续说下去,“要知道,这是整个人生历程。你说到,波拿巴和他的升迁,”他说了这句话后,虽然皮埃尔并没有说到波拿巴的事情,“你谈到波拿巴;但当波拿巴从事他的活动,一步一步地朝着他的目标前进的时候,他自由自在,除了他所追求的目标之外,他一无所有,他终于达到了目标。但是,假如你把你自己和一个女人捆在一起,像个带上镣铐的囚犯一样,那你就会丧失一切自由。你的希望和力量——这一切只会成为你的累赘,使你遭受到懊悔的折磨。客厅、谣言、舞会、虚荣、微不足道的事情——这就是我无法走出的魔力圈。现在我要去参战,参加一次前所未有的极为伟大的战争,可我一无所知,毫无用处。我是个好多嘴的人。”安德烈公爵继续说下去,“在安娜帕甫洛夫娜家,大家也喜欢听我说话。这是一群愚蠢的人,没有他们,我的妻子就不能生活下去,还有这些女人……但愿你能知道,这些正派的女人和一般的女人都是一些什么人啊!我父亲说得很对。当女人露出她们的真面目时,自私、虚荣、愚笨、渺小——这就是女人的普遍特征。你看看上流社会的女人,他们似乎有点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啊!对啦,我亲爱的朋友,不要结婚,不要结婚吧。”安德烈爵结束了自己的话。
“我觉得非常可笑,”皮埃尔说道,“您认为自己无能,认为自己的生活腐化堕落。其实您前途无量,而且您……”
他没有说出“您怎么样”,但他的语调表明,他对自己的朋友评价很高,对他的前途抱有厚望。
“他怎么能这样说呢?”皮埃尔想道。他认为安德烈公爵是完美的典范,因为安德烈公爵高度地凝聚着皮埃尔所缺乏的品质,这种品质可以用“意志力”这个概念最为贴切地表示出来。皮埃尔一直对安德烈公爵的各种才能感到惊讶,这些能力包括安德烈公爵善于沉着地与各种人打交道的能力,他非凡的记忆力,他的博学多识(他博览群书,见多识广,洞悉一切),但最感到惊讶的是他的工作和学习的能力。如果说在安德烈身上缺乏富于幻想的推理能力(皮埃尔特别倾向于这个领域)常常使皮埃尔感到惊讶,那么,他不认为这是缺点,而是力量的源泉。
在最好的、最友善的和最纯朴的人际关系中,阿谀或赞扬都不可缺少,就像车轮需要抹油才能行驶一样。
“我是个没出息的人,”安德烈公爵说道,“关于我有什么可说的呢?让我们谈谈你吧,”他说道,沉默片刻后,对他那令人快慰的想法微微一笑。这一笑同时也在皮埃尔脸上反映出来了。
“可是,关于我又有什么可说的呢?”皮埃尔说道,他嘴边浮现出愉快的、无忧无虑的微笑,“我是个什么人呢?一个私生子!”他忽然变得面红耳赤。显然,他作了很大努力才把这句话说了出来,“既无名望,亦无财富……也好,是对的……”但是他没有说出,什么是对的。“我暂且自由自在,我心里感到舒畅。不过,我怎么也不知道我应当先做什么事。我想认真地和您商量商量。”
安德烈公爵用慈善的目光望着他。可是在他那友爱而温柔的目光中依旧显露出他的优越感。
“在我心目中,你之所以可贵,特别是因为你在我们整个上流社会中是唯一的活跃分子。你觉得舒适。你选择你所愿意做的事吧,反正都一样。你到哪儿都会不错的,但有一点要记住:你不要再去库拉金家中了,不要再过这种生活。狂饮、骠骑兵派头,这一切……对你都不合适。”
“有什么办法呢,我的朋友!”皮埃尔耸耸肩,说道,“女人,我的朋友,女人啊!
“我不明白,”安德烈答道:“正经的女人,这是另一码事;不过库拉金家的女人,女人和酒,我真不明白!”
皮埃尔在瓦西里库拉金公爵家中居住,他和公爵的儿子阿纳托利一同享受纵酒作乐的生活,这个阿纳托利也就是那个大家为了让他改邪归正打算要他娶安德烈的妹妹为妻的那个人。
“您知道吗?”皮埃尔说道,他脑海里仿佛突然出现一个极妙的想法,“说真的,我老早就在想这个问题。过着这种生活,对什么事我都拿不定主意,什么事我都无法缜密考虑。真头痛,没有钱。他今天又叫我去,我不会去的。”
“你能向我保证,你再也不去了?”
“我保证!”
当皮埃尔离开他的朋友家时,已经是深夜一点多钟。那是一个六月里的彼得堡白夜。皮埃尔坐上一辆马车,打算回家去。但是他越走近家门,他就越发感觉到在这个夜晚不能入睡,这时候与其说是深夜,莫如说它更像黄昏或早晨。空荡无人的街上可以看见很远的地方。皮埃尔在途中回忆起来,今天晚上必定有一伙赌博的常客要在阿纳托利库拉金家里聚会。豪赌之后照例是纵酒作乐,收场的节目又是皮埃尔喜爱的一种娱乐。
“要是能到库拉金家去一趟那该多好啊。”他心想,但是立刻又想到他曾向安德烈公爵许下不去库拉金家串门的诺言。
但随后不久,正如意志薄弱的人们常有的那种情形,他又极想再体验一次他所熟悉的放荡生活,于是他决定去了。这时,他又产生这样的想法:许下的诺言毫无意义,因为在他向安德烈公爵许下诺言之前,他曾向阿纳托利公爵许下到他家去串门的诺言。他终于想到,所有这些诺言都是空洞的假设,并无明确的涵义,特别是当他想到,他明天有可能死去,也有可能发生非常事故,因此,承诺与不承诺的问题,就不复存在了。皮埃尔的脑海中常常出现一些消除他的各种决定和意向的论断。他乘车到库拉金家中去了。
他乘马车来到阿纳托利住的近卫骑兵队营房旁一栋大楼的门廊前面,他登上灯火通明的台阶,上了楼梯,走进敞开的门。前厅里没有人,乱七八糟地放着空瓶子、斗篷、套鞋,散发着一股酒味,隐约可闻远处的说话声和叫喊声。
赌博和晚餐已经结束,但是客人们还没有散去。皮埃尔脱下斗篷,步入第一个房间,那里有残余的剩饭,还有一名侍者,他以为没有人看见,悄悄地喝完杯子里没有喝完的酒。从第三个房间里传出喧嚣声、哈哈大笑声、熟悉的叫喊声和狗熊的怒吼声。大约有八个年轻人神情紧张地聚集在一个敞开的窗口。有三个人正在玩耍一只小熊,其中一个牵着套在小熊身上的链子,用它来恐吓另一个人。
“我押史蒂文斯一百卢布!”一个人喊道。
“当心,不要扶东西!”另一人喊道。
“我押多洛霍夫!”第三个人喊道,“库拉金,把手掰开来。”
“喂,不要管小熊米什卡,这里在打赌啊!”
“要一口气喝干,不然,就输了。”第四个人喊道。
“雅科夫,拿瓶酒来,雅科夫!”主人喊道,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美男子,穿着一件袒露胸口的薄衬衣站在人群中间,“先生们,等一会。瞧,他就是彼得鲁沙,我亲爱的朋友。”他对皮埃尔说。
另一个身材不高、长着一双明亮蓝眼睛的人从窗口喊叫:“请上这里来,给我们把打赌人的手掰开!”这嗓音在所有这些醉汉的嗓音中听来令人觉得最为清醒,分外震惊。他是和阿纳托利住在一起的多洛霍夫,谢苗诺夫兵团的军官,大名鼎鼎的赌棍和决斗能手。皮埃尔面露微笑,快活地向四周张望。
“我一点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等一会,他还没有喝醉。拿瓶酒来。”阿纳托利说道,从桌上拿起一只玻璃杯,向皮埃尔跟前走去。
“你先喝吧。”
皮埃尔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起酒来,皱着眉头扫视那些又聚集在窗口的喝得醉醺醺的客人,倾听着他们谈话。阿纳托利给他斟酒,对他讲,多洛霍夫和到过此地的一位名叫史蒂文斯的英国海员打赌,他们这样议定:他,多洛霍夫把脚吊在窗外坐在三楼窗台上一口气喝完一瓶罗姆酒。
“喂,把酒喝干啊!”阿纳托利把最后一杯酒递给皮埃尔,说道,“否则,我不放你走!”
“不,我不想喝。”皮埃尔说道,用手推开阿纳托利,向窗前走去。
多洛霍夫握着英国人的手,主要是对阿纳托利,皮埃尔明确地说出打赌的条件。
多洛霍夫这人中等身材,长着一头鬈发和一双明亮的蓝眼睛,二十五岁左右。像所有的陆军军官那样,不蓄胡子,因而他的一张嘴,那最令人惊叹的脸部线条,看得十分清楚。这张嘴的曲线十分清秀,略显弯曲。上嘴唇中间呈尖楔形,有力地搭在厚实的下嘴唇上,嘴角边经常现出两个微笑的酒窝。所有这一切,特别是在他那聪明、顽强而放肆的目光配合下,使人无法抗拒地不能不注意这张脸。多洛霍夫是个既不富裕,又没有什么人情关系的人。尽管阿纳托利花费几万卢布,可多洛霍夫和他住在一起,竟能为自己博得好评,他们的熟人把多洛霍夫和阿纳托利比较,更为尊重多洛霍夫,阿纳托利也尊重他。多洛霍夫参加各种赌博,而且几乎总是赢。他无论喝多少酒,头脑总是清醒的。多洛霍夫和库拉金当时在彼得堡的浪子和酒徒中间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一瓶罗姆酒拿来了。窗框使人无法坐到窗台外面的斜坡上,于是有两个侍者把窗框拆下来,他们周围的老爷们指手划脚,不断地吆喝,把他们搞得慌里慌张,显得很羞怯。
阿纳托利表现出洋洋得意的神气,向窗前走去。他想要毁坏什么东西。他把侍者们推开,拉了拉窗框,可是拉不动它。他于是砸烂了玻璃。
“喂,你这个大力士,来试一试吧。”他对皮埃尔说道。
皮埃尔抓住横梁一拉,橡木窗框喀嚓喀嚓地响,有的地方被他弄断了,有的地方把窗框拉出来了。
“把整个框子都拆掉,要不然,大家还以为我要扶手呢。”多洛霍夫说道。
“那个英国人在吹牛吧……啊?……好了吗?……”阿纳托利说道。
“好了。”皮埃尔看着多洛霍夫说道,多洛霍夫拿了一瓶罗姆酒,正向窗前走去,从窗口看得见天空的亮光以及融成一片的晚霞和朝晖。
多洛霍夫手里拿着一瓶罗姆酒,霍地跳上了窗台。
“听我说吧!“他面向房间,站在窗台上喊道。大家都沉默不语。
“我打赌(他操着法语,好让那个英国人能听懂他的意思,但是他说得不太好),我赌五十块帝俄金币,您想赌一百?”他把脸转向英国人,补充了一句。
“不,就赌五十吧。”英国人说道。
“好吧,赌五十块帝俄金币,我要一口气喝完一整瓶罗姆酒,两手不扶着任何东西,坐在窗台外边,就坐在这个地方把它喝干(他弯下腰来,用手指了指窗户外边的斜坡)……是这样吗?……”
“非常好。”英国人说道。
阿纳托利向英国人转过身去,抓住他燕尾服上的钮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那个英国人身材矮小),开始用英语向他重复打赌的条件。
“等一下!”多洛霍夫喊道,并用酒瓶敲打窗户,以唤起大家的注意,“库拉金,等一会,听我说。如果有谁能照这样做,我就支付给他100帝俄金币,明白吗?”
英国人点了点头,但他怎么也不肯让人明白,他是否打算接受这个新的打赌。阿纳托利不愿放过英国人,尽管那个英国人点头示意,他什么都明白,但阿纳托利还是用英语把多洛霍夫的话翻译给他听。一个年轻的、瘦弱的男孩——近卫骠骑军官,这天夜里输了钱,他爬上窗台,探出头来向下看。
“啊……”他瞧着窗外人行道上的石头说道。
“安静!”多洛霍夫高声喊道,把那个军官从窗台上拉了下来,被马刺绊住腿的军官很不自在地跳到房间里。
多洛霍夫把酒瓶搁在窗台上,这样拿起来方便,他谨小慎微地、悄悄地爬上窗户。他垂下两腿,双手支撑着窗沿,打量了一番,把身子坐稳,然后放开双手,向左向右移动了一下身子,然后拿起一只酒瓶。虽然这时候天大亮了,但阿纳托利还是拿来了两支蜡烛,搁在了窗台上。两根蜡烛从两旁把多洛霍夫穿着一件白衬衣的脊背和他长满鬈发的头照得通亮。大家都聚集在窗口。英国人站在前面。皮埃尔微笑着,不说一句话。在场的人中,一个年纪最大的人,脸上带着惊恐、生气的神情忽然走到前面,想一把揪住多洛霍夫的衬衣。
“先生们,这是愚蠢的事,他会跌死的。”这个比较理智的人说道。
阿纳托利阻止了他。
“不要碰他,你会吓着他的,他会跌死的。啊?……那会怎样呢?……啊?……”
多洛霍夫转过身来,坐得平稳些,又用双手支撑着窗户的边沿。
“如果有谁再来打搅我,”他透过紧闭的薄嘴唇断断续续地说,“我就要把他从这里扔下去。等着瞧吧!……”
说完“等着瞧吧”,他又转过身去,伸开双手,拿着酒瓶搁到嘴边,头向后仰,抬起那只空手来维持身体的平衡。有一个开始捡起碎玻璃的侍者弯曲着身子停住了,目不转睛地望着窗户和多洛霍夫的脊背。阿纳托利瞪大眼睛,笔直地站着。那个英国人噘着嘴在一旁观看。那个想阻拦他的人跑到屋子的一角,面朝墙壁躺在沙发上。皮埃尔用手捂住脸,此时他脸上虽然流露出恐怖的神色,但由于出神仍然保持着淡淡的微笑。大家都沉默不语。皮埃尔把蒙住眼睛的双手拿开。多洛霍夫保持同样的姿态坐着,只是头更加向后仰了,后脑勺上的卷发就碰在衬衫的领子上,提着酒瓶的手越举越高,不住地颤抖,用力地挣扎着。这酒瓶显然快要喝空了,而且被举起来了,头也因此仰得越来越后。“为什么这样久呢?”皮埃尔想了想。他觉得已经过了半个多钟头。多洛霍夫突然把脊背向后转过去,一只手神经质地颤栗起来,这一颤栗足以推动坐在斜坡上的整个身躯。他全身都挪动起来了,他的手和头越抖越厉害,使劲地挣扎。一只手抬了起来抓住那窗台,但又滑落下去了。皮埃尔又用手捂住眼睛,对自己说:永远也不把它睁开来。他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微微摆动起来了。他睁眼一看:多洛霍夫正站在窗台上,他的脸色苍白,但神情愉快。
“酒瓶空了。”
他把这酒瓶扔给英国人,英国人灵活地接住了。多洛霍夫从窗台上跳下来。他身上散发着浓烈的罗姆酒气味。
“棒极了!好样的!这才是打赌啊!您真了不起啊!”大家从不同方向叫喊起来。
那个英国人拿出钱包来数钱。多洛霍夫皱着眉头,沉默不语。皮埃尔一跃跳上了窗台。
“先生们!谁愿意同我打赌呢?我同样做它一遍,”他忽然高声喊道,“不需要打赌,我也这么干。请吩咐给我拿瓶酒来。我一定做到……请吩咐给我拿瓶酒来。”
“让他干吧,让他干吧!”多洛霍夫面带微笑,说道。
“你怎么啦,发疯了吗?谁会让你干呢?你连站在楼梯上也会感到头晕的。”大家从不同方向开腔说话。
“我准能喝干,给我一瓶罗姆酒吧!”皮埃尔喊道,用果断的和喝醉了的手势捶打着桌子,随即爬上了窗户。
有人抓住他的手,可是他很有力气,把靠近他的人推到很远。
“不,这样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他,”阿纳托利说道,“等一等,我来哄骗他。你听我说,我跟你打赌,不过要在明天,现在我们大家都要到鬃家中去。”
“走吧,”皮埃尔喊道,“我们乘车子去吧!……把小熊米沙卡也带去……”
于是,他急忙抓住这头熊,抱着它,让它站起来,和它一同在房里旋转起来。
七
在安娜帕甫洛夫娜举办的晚会上,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曾替她的独子鲍里斯向瓦西里公爵求过情,他履行了他的诺言。有关鲍里斯的事他已禀告皇上,他被破例调到近卫军谢苗诺夫团担任准尉。尽管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四处奔走,施展各种手段,但是,鲍里斯还是未被委派为副官或被安插在库图佐夫手下供职。安娜帕甫洛夫娜举办晚会后不久,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就回到莫斯科,直接去了她的富有的亲戚罗斯托夫家中,她在莫斯科的时候就住在这个亲戚家,她非常喜爱的鲍连卡从小就在这个亲戚家中抚养长大,在这里住了许多年,他刚被提升为陆军准尉,随即被调任近卫军准尉。近卫军已于八月十日离开彼得堡,她那留在莫斯科置备军装的儿子要在前往拉济维洛夫的途中赶上近卫军的队伍。
这天,罗斯托夫家中有两个叫娜塔利娅的女人(母亲和小女儿)过命名日。从清晨起,波瓦尔大街上那栋莫斯科全市闻名的罗斯托娃伯爵夫人的大住宅前,装载着贺客的车辆川流不息。伯爵夫人和她漂亮的大女儿坐在客厅里接待来宾,送走了一批宾客,又迎来了另一批宾客,不停地应接。
这位伯爵夫人长着一副东方型的瘦削的脸盘,四十五岁上下,显然,她因生过十二个儿女身体显得虚弱。由于体弱,她的动作和言谈都很迟缓,这却赋予她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庄重神情。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就像他们家里的人一样,也坐在那儿,帮助接待客人,与客人说话。年轻人都呆在后面的几个房间里,被认为没有必要参与接待事宜。伯爵迎送着宾客,邀请所有的人入席。
“非常、非常感激您,亲爱的女佳宾或亲爱的男佳宾,(他说亲爱的女佳宾或亲爱的男佳宾是对所有的人说的,无论地位比他高,还是比他低,都毫无例外、毫无细微差别),我替自己,也替两个过命名日的亲人感激您。请不要忘记来用餐。您不要让我们受委屈,我亲爱的。我代表全家人衷心地邀请您,我亲爱的。”他对每一个人都毫无例外地,一字不变说这番话,他那肥胖的、愉快的、常常刮得很光的脸上显现出同样的神态,他同每个来宾用力地握手,频频地鞠躬。伯爵送走一个客人后,又回到那些尚在客厅未退席的某个客人面前,他把安乐椅移到近旁,显露出热爱生活、善于生活的人所固有的样子,豪放地摊开两腿,两手搁在膝盖上,意味深长地晃动着身体,他预测天气,请教健康问题,有时讲俄国话,有时讲很差劲的,但自以为地道的法国话,后来又表现出极度困倦,但却顽强履行职责的人所独具的样子去送客人。他一面弄平秃头上稀疏发白的头发,一边再次邀请客人用午餐。有时候,他从前厅回来,顺路经过花房和佣人的休息室,来到大理石装修的大厅,那里正在摆放供八十人用餐的餐具。他望着餐厅侍者拿来银器和瓷器,摆桌子,铺上织花桌布,并把出身于贵族的管家德米特里瓦西里耶维奇叫到跟前,对他说道:
“喂,喂,米坚卡,你要注意,要把一切都布置好。是啊,是啊,”他说道,十分满意地仔细打量着那摆开的大餐桌,“餐桌的布置是主要的。就是这样……”
他洋洋自得地松了口气,又回客厅去了。
“玛丽娅利沃夫娜卡拉金娜和她的女儿到了!”伯爵夫人那身材魁梧的随从侍者走进客厅门,用低沉的嗓音禀告。伯爵夫人想了想,闻了闻镶有丈夫肖像的金质鼻烟壶。
“这些拜会真把我折磨得难受,”她说道,“不过,我还是来接待她这最后一个吧。她非常拘礼,请她进来吧,”她用忧郁的声音对侍者说,好像是在说:“来吧!你们来把我累死吧!”
一个身材高大、肥胖、样子傲慢的太太带着圆脸的、面带微笑的女儿走进客厅,走路时衣裙沙沙作响。
“亲爱的伯爵夫人,多久没见了……可怜的孩子病倒了……在拉祖莫夫斯基的舞会上……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我简直高兴极了……”传来女人们活跃的谈话声,她们互相打断话头,谈话声,连衣裙的沙沙声和移动椅子的响声连成一片。这场谈话刚刚开始,可就在头次停顿的时候正好有人站起来,把连衣裙弄得沙沙作响,说道:“我非常非常高兴……妈妈的健康……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连衣裙再次沙沙地响起来,有人朝前厅走去,穿上皮袄或披起斗篷,就离开了。谈话中提到当时市内的首要新闻——闻名遐尔的富豪和叶卡捷琳娜时代的美男子老别祖霍夫伯爵的病情和他的私生子皮埃尔,此人就是那个在安娜帕甫洛夫娜舍列尔举办的晚会上行为不轨,有失体统的人。
“我非常怜惜可怜的伯爵,”一个女客人说道,“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好,现在又为儿子伤心,这会要他命的啊!”
“是怎么回事?”伯爵夫人问道,好像她不知道那女客在说什么事,虽然她已有十五次左右听过关于别祖霍夫伯爵感到伤心的原因。
“这就是现在的教育啊!”那位女客继续说,“还是在国外的时候,这个年轻人就我行我素,放任自流,而今他在彼得堡,据说,干了不少令人胆寒的事,已经被警察局从那里驱逐出去了。”
“你看看!”伯爵夫人说道。
“他很愚蠢地择交朋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插嘴说,“据说,瓦西里公爵的儿子,他,还有一个多洛霍夫,天知道他们干了些什么事。两个人都受罪了。多洛霍夫被贬为士兵,别祖霍夫的儿子被赶到莫斯科去了。阿纳托利库拉金呢,他父亲不知怎的把事情遮掩过去了,但他还是被驱逐出彼得堡。”
“他们究竟做了什么?”伯爵夫人问道。
“他们是完完全全的土匪,尤其是多洛霍夫,”女客人说道,“他是那个备受尊重的太太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多洛霍娃的儿子,可那又怎么样呢?你们都可以设想一下,他们三个人在某个地方弄到了一头狗熊,装进了马车,开始把它运送到女戏子那里去。警察跑来制止他们。他们抓住了警察分局局长,把他和狗熊背靠背地绑在一起,然后把熊丢进莫伊卡河里。狗熊游起泳来,警察分局局长躺在狗熊背上。”
“亲爱的,警察分局局长的姿势一定好看吧!”伯爵笑得要命,高声喊道。
“哎呀,太可怕了!伯爵,这有什么好笑的呢?”
可是太太们自己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费了好大劲才把这个倒霉鬼救了出来,”女客人继续说下去,“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的儿子就是这么挖空心思地取乐!”女客人补充说,“但以前听人家说过,他受过良好的教育,脑子也挺灵活。你看,这就是受外国教育的结果。虽然他有钱,但我还是希望这里没有谁会接待他。有人想把他介绍给我,我断然拒绝了:我有几个女儿嘛。”
“您干嘛说这个年轻人很有钱呢?”伯爵夫人弯下腰避开那些少女问道,少女们马上装作没有听她说话的样子,“要知道,他只有几个私生子女。好像……皮埃尔也是个私生子。”
女客人挥了一下手。
“我想,他有二十来个私生子女。”
公爵夫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插话了,她显然是想显示她的社交关系,表示她熟悉上流社会的全部情况。
“事情是这样的,”她意味深长地低声说道,“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伯爵颇有名声,尽人皆知……他的儿女多得不可胜数,而这个皮埃尔就是他的宠儿。”
“作为老人,去年他还挺漂亮呢!”伯爵夫人说道,“我还未曾见过比他更漂亮的男人。”
“现在他变化很大,”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道。“我是想说,”她继续说下去,“从妻子那方面说,瓦西里公爵是全部财产的直接继承人,但是父亲很爱皮埃尔,让他受教育,还禀告皇上……因此,如果他死了(他病得很重,每时每刻都有可能死去,罗兰也从彼得堡来了),谁将会得到这一大笔财产,是皮埃尔呢,还是瓦西里公爵。四万农奴和数百万卢布。这一点我非常清楚,因为瓦西里公爵亲口对我说过。再说,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是我的表舅。而且他还给鲍里亚做过洗礼,是他的教父。”她补充说道,好像一点也不重视这一情况似的。
“瓦西里公爵于昨日抵达莫斯科。我听说,他是来视察的。”女客人说。
“是的,不过,这话只是在我们之间说,”公爵夫人说道,“这是一种借口,说实话,他是来看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伯爵的,他得知伯爵的病情加重了。”
“但是,我亲爱的,这真是一个非常好的玩笑,”伯爵说道,他发现那个年长的女客不听他说话,就转过脸去对小姐们说,“我在想像,那个警察分局局长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于是他想像出那个警察分局局长挥动手臂的模样,又哈哈大笑起来,那响亮的嗓子低沉的笑声撼动着他整个肥胖的身躯,他发出这种笑声,就像平素吃得好,特别是喝得好的人所发出的笑声一样。“好吧,请您到我们那里来吃午饭。”他说道。
八
随后是一阵沉默。伯爵夫人望着女客人,脸上露出愉快的微笑,但她并不掩饰,如果那个女客人站立起来告辞,她丝毫也不会感到伤心。女客人的女儿已经在整理连衣裙,用疑问的眼神看着母亲,就在这时,忽然从隔壁房里传来一群男人和女人向门口跑的脚步声和一张椅子被绊倒的声音,接着一个十三岁的女孩跑进房里来,用那短短的纱裙盖住一件什么东西,她在房中间停住了。很明显,她是无意的,事前并没有想跑这么远。就在这同一瞬间,门口出现一个露出深红色衣领的大学生、一个近卫军军官、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和一个身穿儿童短上衣的胖乎乎的、面颊红润的男孩。
伯爵猛然跳起来,摇摇摆摆地走着,伸开两臂,抱住跑进来的小女孩。
“啊,她来了!”他笑着喊道,“过命名日的人!我亲爱的小寿星!”
“我亲爱的,什么事都得有个时候啊,”伯爵夫人假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说道,“你总是溺爱她,埃利。”她对丈夫补充说道。
“你好吗,我亲爱的,祝贺您……”女客人说道,“多么可爱的孩子啊!”她把脸转向母亲,补充地说。
小姑娘长着一双黑眼睛,一张大嘴巴,相貌不漂亮,但挺活泼。她跑得太快,背带滑脱了,袒露出孩子的小肩膀,黑黝黝的打绺的鬈发披在后面,光着的手臂十分纤细,身穿一条钩花裤子,一双小脚穿着没有鞋带的矮靿皮靴。说她是孩子已经不是孩子,说她是女郎还不是女郎,她正值这个美妙的年华。她从父亲的怀抱中挣脱出来,走到了母亲近旁,她不在乎母亲的严厉呵斥,倒把脸藏在母亲的花边斗篷里,不知她为什么而笑,一面若断若续地说起她从衣裙下面掏出来的洋娃娃。
“你们看见吗?……一只洋娃娃……咪咪……你们看。”
娜塔莎再也不能说下去了(她觉得一切都很可笑),她倒在母亲身上,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非常响亮,以致所有的人,连那个过分拘礼的女客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好啦,你走吧,带上你的丑八怪走吧!”母亲说道,假装发脾气,把女儿推到一边去。“这是我的小女儿。”她把脸转向女客说道。
娜塔莎有一阵子把脸从母亲的花边三角头巾下抬起来,透过笑出的眼泪,从底下朝她看了一眼,又把脸蛋藏了起来。
女客人被迫欣赏家庭中的这个场面,认为有参与一下的必要了。
“我亲爱的,请您告诉我,”她对娜塔莎说道,“这个咪咪是您的什么人?是女儿,对吗?”
娜塔莎不喜欢女客人用对待儿童的宽容口气和她说话。她什么也没有回答,严肃地看了女客人一眼。
与此同时,这一辈年轻人:鲍里斯——军官,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的儿子,尼古拉——大学生,伯爵的长子,索妮娅——伯爵十五岁的外甥女,以及小彼得鲁沙——伯爵最小的儿子,所有这些人都在客厅里坐了下来。显然,他们竭尽全力把流露在每个人脸上的兴奋和悦意保持在合乎礼仪的范围以内。看得出来,他们在匆匆跑出来的后面的几个房间里的谈话比在这里关于城里的谗言、天气和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的话题要令人愉快得多。他们不时地互相打量,勉强抑制住笑声。
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大学生,一个是军官,从童年时代起就是朋友,两个人年龄相同,而且长得漂亮,但是并不相像。鲍里斯是个身材魁梧,头发浅黄的青年,他那宁静而俊美的脸上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尼古拉是个身材不高,头发鬈曲,面部表情开朗的年轻人。他的上嘴唇已经长出黑茸茸的小胡子,整个面部表现出兴奋快乐的神情。尼古拉一走进客厅脸就红了。显然,他想说话,但却找不到话题;鲍里斯正好相反,他一下子就找到了话题,他沉着而诙谐地讲起洋娃娃咪咪的事,说他认识洋娃娃咪咪的时候,它还是个小姑娘,它的鼻子还没有碰坏,在他的记忆中,它在这五年里变老了,头顶也现出了裂纹。他说完这些后,便朝娜塔莎看了一眼。娜塔莎转过脸去不理睬他,她看了看弟弟,弟弟正眯缝起眼睛不出声地笑得浑身发抖,她再也按捺不住了,跳起来,迈开轻捷的小腿,尽可能快地从房间里飞奔出去。鲍里斯没有笑。
“妈妈,您好像也要走吗?需要马车吗?”他面带微笑地对母亲说。
“是的,去吧,去吧,去吩咐他们准备好马车吧。”她也微笑地说道。
鲍里斯悄悄地走出门口,跟在娜塔莎后面,那个胖乎乎的男孩生气地跟在他们后面跑,好像他的事情遭受挫折而懊悔似的。
九
年轻人当中,不算伯爵夫人的长女(她比她妹妹大4岁,举止已经跟大人一样了)和作客的小姐,客厅里只剩下尼古拉和外甥女索妮娅了。索妮娅是个身段苗条、小巧玲珑的黑发女郎,长长的睫毛遮着温柔的眼神,一条浓密乌黑的辫子在头上盘了两圈,脸上的皮肤,特别是裸露而消瘦、肌肉发达而漂亮的手臂和颈项的皮肤略呈黄色。她那动作的平稳,小小肢体的柔软和灵活,有点调皮而自持的风度,像一只尚未发育成熟的美丽可爱的猫崽,它必将成为一只颇具魅力的母猫。显然,她认为,用微笑来表示参加众人的谈话是得体的,然而,她那对洋溢着少女热情崇拜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从浓密的长睫毛下看着那即将入伍的表兄,她那笑意丝毫也欺骗不了任何人,显然,这只小猫蹲下来,只是为了更有力地跳起来,以便像鲍里斯和娜塔莎一样从客厅逃出去,开始同她的表兄一起嬉戏。
“是的,我亲爱的,”老伯爵指着他的尼古拉,对女客人说道,“瞧,他的朋友鲍里斯已经升为军官了,为了友谊,他不想落在鲍里斯后面,要抛弃大学和我这个老头,去服兵役,我亲爱的。有人在档案馆给他弄到一个差事,本来一切都准备就绪了。这就是友谊吗?”伯爵用疑问的口气说道。
“是呀,据说已经宣战了。”女客人说。
“早就有人在说了,”伯爵说道,“说来说去,不过是说说而已。我亲爱的,这就是友谊啊,”他把自己说过的话又重复说了一遍,“他要去当骠骑兵。”
女客人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摇了摇头。
“根本不是为了友情,”尼古拉红着脸辩解说,好像他受到可耻的诽谤一般,“根本不是为友情,而只是觉得我有服兵役的天职。”
他回头看了看表妹和做客的小姐,她们两人都带着赞许的微笑看着他。
“保罗格勒骠骑兵团上校舒伯特今天在我们这儿吃午饭,他在这儿度假,要把尼古拉带走。有什么办法呢?”伯爵耸耸肩说道,用诙谐的口吻提起这件显然使他痛苦的事情。
“爸爸,我已经跟您说过,”儿子说道,“如果您不愿意让我走,那么我就留下来。但是我知道,除了服兵役之外,我上哪里都不合适;我不是外交家,不是官员,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感情,”他说道,显露出漂亮青年的轻薄样子,不时地端详索妮娅和做客的小姐。
小猫用眼睛紧紧地盯住他,似乎随时都准备同他嬉戏,表露一下它那猫的本性。
“嗯,嗯,好啦!”老伯爵说道,“总是急躁……波拿巴使大家都昏了头。人人都在想他怎么由一个陆军中尉变成了皇帝。也好,愿上帝保佑。”他补充一句,没有注意女客人嘲讽的微笑。
大人开始谈论波拿巴的事情。卡拉金娜的女儿朱丽对年轻的罗斯托夫说:
“很遗憾,礼拜四那天您没有到阿尔哈罗夫家里去。没有您,我感到很无聊。”她说道,温柔地对他微笑。
年轻人因受奉承而深感荣幸,脸上表露出年轻人娇媚的微笑,他坐得离她更近了,他和那笑容可掬的朱丽单独地闲聊起来,根本没发觉他这情不自禁的微笑竟像一把醋意的尖刀戳进那满脸通红、佯装微笑的索妮娅的心窝。谈话中间,他回过头来瞥了她一眼。索妮娅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勉强抑制住自己的眼泪和嘴角上假装出的微笑。她站起来,走出了房间。尼古拉的全部兴奋情绪已经消失。他等到谈话一中断,就心慌意乱走出房间去寻找索妮娅。
“所有这些年轻人的心事都挂在脸上!”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指着正走出去的尼古拉说道。“表兄妹的关系是危险的。”她补充说了一句。
“是啊,”伯爵夫人说道,随同这些年轻人进入客厅带来的一缕阳光消失后,她仿佛在回答一个未曾有人向她提出,但却一直在她脑海里萦绕的问题。“为了现在能从他们身上得到一点欢乐,她经受了多少苦难,多少忧虑啊!可是现在,说实话,也是恐惧大于欢乐。总是怕这怕那的!男孩也好,女孩也好,正值这个年龄,就会遇到许多危险的事情。”
“一切都取决于教育。”女客人说道。
“是的,您说得对,”伯爵夫人继续说道,“谢天谢地,直至现在,我还是我孩子们的朋友,得到他们的充分信任。”伯爵夫人说,他是在重复许多父母犯过的错误,他们都以为,他们的子女没有背着他们的秘密,“我知道,我永远是我的几个女儿的第一个出主意的人,我也知道,尼古拉性情急躁,要是他淘气(男孩子哪能不淘气),也不会像那些彼得堡的先生们那样。”
“是啊,都是些很好很好的孩子,”伯爵附和说,他一向都是这样,用一切都很好的想法来解决他所碰到的难题,“得了吧!他也想去当骠骑兵!是啊,你有什么办法呢,我亲爱的!”
“您的小女儿多么可爱啊!”女客人说道,“火性子人!”
“是的,火性子人,”伯爵说道,“她就像我啊!她有一副悦耳的嗓子:虽然她是我的女儿,但我也要如实说来,她会成为一个歌唱家,成为另一个萨洛莫妮。我们请了一个意大利人教她唱歌。”
“是不是早了点?据说,在这个年龄学唱歌对嗓子有害。”
“哦,不,哪里太早啊!”伯爵说道,“我们的母亲辈十二三岁时不就出嫁了吗?”
“她现在就已爱上鲍里斯了!她怎么样?”伯爵夫人说道,两眼望着鲍里斯的母亲,悄悄地露出微笑,显然在回答经常萦绕在她心头的思绪,她继续说道,“哦,您瞧,如果我对她严加管教,如果我禁止她……天知道,他们会偷偷地做出什么事来(伯爵夫人心中暗指,他们会接吻),可是现在,她说的每句话我都知道。她晚上自己跑回家来,把一切情形都讲给我听。我也许在娇惯她,不过,说实话,这样做似乎更好。我对大女儿管教得很严。”
“是的,教育我的方式完全不一样。”大女儿,漂亮的伯爵小姐薇拉面带微笑地说道。
通常,微笑可以使人的脸更加美丽,但是薇拉的微笑并不如此,相反地使她的面部表情变得不自然,使人感到不愉快。大女儿薇拉长得俊俏,人也不笨,学习成绩优良,受过很好的教育,她的嗓子悠扬悦耳,她说的话合情合理,恰如其分,但是,说来令人诧异,所有的人,包括女客人和伯爵夫人在内,大家都回过头去看她,仿佛对她说这话感到奇怪,于是大家都觉得不自在。
“父母总对年龄较大的孩子自作主张,总想做出点什么不平凡的事。”女客人说道。
“亲爱的,有什么可隐瞒的呢!我可爱的伯爵夫人对薇拉的事自作主张,”伯爵说道。“这又有什么关系啊!她毕竟变成一个很好的姑娘。”他补充说道,赞许地向薇拉递了个眼色。
客人们站起来告辞了,答应来吃午饭。
“是什么派头!总坐着不走!”伯爵夫人送走客人后说道。
十
娜塔莎走出客厅,就开始奔跑,她只跑到了花房前。她在这个房间里停了下来,站在那里倾听客厅里的谈话,等候鲍里斯出来。他没有马上走出来,可就在她已经开始变得不耐烦了,急得直跺脚,快要哭出声来的时候,这时忽然听到那个年轻人彬彬有礼,不慌不忙走过来的脚步声。娜塔莎飞快地跑到花桶中间躲藏起来。
鲍里斯在房间中央停步了,环顾了一下周围,掸掉制服袖子上的一点尘土,然后走到镜子前端详他那俊美的脸。娜塔莎没有出声,从她躲藏的地方向外观望,等着看他做什么。他在镜子前站了片刻,微笑了一下,就向大门口走去。娜塔莎想喊他一声,但随即改变了主意。
“让他去找吧,”她对自己说道。鲍里斯刚刚走出来,索妮娅就从另一道门走了出来。他满脸通红,眼里含着泪水,愤恨地嘟哝着什么。娜塔莎忍住了,没有起步向她身边跑去,而是留在了躲藏的地方,宛如戴上一顶隐身帽,不时地窥视人世间的动静。她正在体验一种特别的、新的乐趣。索妮娅一面小声地在说着什么,一面不断回头向客厅门口张望。尼古拉从门口走出来了。
“索妮娅,你怎么啦?哪能这样呢?”尼古拉说道,向她身边跑去。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别管我!”索妮娅嚎啕大哭起来。
“不,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哦,您知道,那好得很,您回到她那儿去吧。”
“索——妮娅!有句话要跟你说!哪能凭瞎想就这样折磨我和你自己呢?”尼古拉握着她的手说道。
索妮娅没有去挣脱自己的手,并且停止了哭泣。
娜塔莎屏住气息,一动不动地从她躲藏的地方用那闪闪发亮的眼睛向外张望。“现在会发生什么事呢?”她想。
“索妮娅!我不需要整个世界!只有你才是我的一切,”尼古拉说道,“我一定向你证明这一点。”
“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
“好,我再也不说了,索妮娅,宽恕我吧!”他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吻了一下。
“啊,多么好啊!”娜塔莎心里想道,当索妮娅和尼古拉走出房间之后,她跟着他们走了出去,并把鲍里斯叫到自己身边。
“鲍里斯,过来,”她表现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狡黠神态说道,“我有一件事要说给您听。过来呀,过来呀。”她说着把他领到花房,领到她躲藏过的花桶之间。鲍里斯微笑着跟在她后面。
“这到底是什么事啊?”他问。
她困窘不安,向四下打量了一番,看见她那被扔在花桶上的洋娃娃,便把它拿起来。
“吻吻这个洋娃娃吧。”她说道。
鲍里斯用关切而温柔的目光看着她那兴奋的脸盘,什么也没回答。
“您不愿意吗?好,那就到这儿来吧,”她说道,并向花丛纵深走去,扔掉了那只洋娃娃,“靠近点,靠近点!”她小声说道。她双手抓住军官的袖口,在她那发红的脸上显出庄严和恐惧的神色。
“那您愿意吻我吗?”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皱着眉头望着他,微笑着,激动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鲍里斯脸红了。
“您多么可笑!”他俯身对她说道,脸红得更加厉害,但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等待。
她突然跳到花桶上,身段就比他高了,她用双手把他抱住了,于是她那纤细裸露的手臂就搂住了他脖子的上方,她仰起头来,把头发甩在后面,正好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她经过花钵中间窜到花丛的另一边,低垂着头,停下了脚步。
“娜塔莎,”他说道,“您知道我是爱您的,可是……”
“您爱上我了吗?”娜塔莎打断了他的话。
“是的,我爱上您了,但是我们以后不要做刚才那样的事情……再过四年……那时候我会向您求婚。”
娜塔莎想了想。
“十三岁,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她扳着纤细的手指头计算道,“好的!就这样说定了?”
喜悦和欣慰的微笑使她兴奋的面部容光焕发。
“说定了!”鲍里斯说道。
“永远吗?”小女孩说道,“一直到死吗?”
于是她挽着他的手臂,带着幸福的微笑,同他并肩静静地向摆有沙发的休息室走去。
十一
接待客人使伯爵夫人疲惫不堪,她吩咐不再接待任何人,又指示门房,一定要邀请那些前来祝贺的人吃饭。伯爵夫人想和自己童年时的女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单独说说话。自她从彼得堡归来之后,伯爵夫人还没有好好地看过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带着那副哭得太多但却令人愉悦的面孔,把她的椅子挪近伯爵夫人的安乐椅近旁。
“我对你直言不讳,”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道,“我们这些老朋友在世的已经很少了!因此,我十分珍惜你的友情。”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看了一下薇拉,便停住了。伯爵夫人握了握朋友的手。
“薇拉,”伯爵夫人对显然不受宠爱的大女儿说道,“你们怎么一点也不懂事啊?难道你不觉得,你在这里是多余的吗?到妹妹那里去吧,或者……”
漂亮的薇拉轻蔑地笑了笑,显然她丝毫也没感到屈辱。
“妈妈,假如您早些告诉我,我老早就走了。”她说完这句话,便朝自己房里走去。但是,当她路过摆有沙发的休息室时,她发觉休息室里有两对情人在两扇窗户旁对称地坐着。她停步,鄙视地笑了笑。索妮娅紧挨尼古拉坐着,尼古拉正在给她抄写他第一次写的诗。鲍里斯和娜塔莎坐在另一扇窗户旁边,当薇拉走进来时,他们就停止了说话。索妮娅和娜塔莎带着负疚,但却幸福的神态,瞥了薇拉一眼。
看这些热恋的小姑娘,真令人高兴和感动,但是她们的样子在薇拉心中显然没有引起愉快的感觉。
“我请求你们多少次了,”她说道,“不要拿走我的东西,你们都有你们自己的房间。”说着,她拿起尼古拉身边的墨水瓶。
“马上就给你,马上就给你。”他蘸着笔说道。
“你们做事总是不合适宜,”薇拉说道,“刚才你们跑进客厅,使得大家都替你们感到害臊。”
虽然她说的话完全合情合理,或许正因为如此,才没有人回答,这四个人只是互使眼色而已。她手里拿着墨水瓶迟迟未起步,在房间里滞留。
“在你们这个年纪,在娜塔莎和鲍里斯之间,还有你们两个之间,会有什么秘密呢,只会是一些蠢事。”
“嘿,薇拉,这与你何干呢?”娜塔莎低声辩护说。
这天她对大家显然比平常更慈善,更温和。
“很愚蠢,”薇拉说道,“我替你们害臊,这是什么秘密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们不招惹你和贝尔格就是了。”娜塔莎急躁地说……
“我认为,你们不会触犯人,”薇拉说道,“因为在我的行为中从来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看吧,我要告诉妈妈,你是怎样对待鲍里斯的。”
“娜塔利娅伊利伊尼什娜待我非常好,”鲍里斯说道,“我不会抱怨的。”他说道。
“鲍里斯,请您不要管,您也是这么一个外交家(外交家这个词在儿童中间广为流传,他们使这个词具有一种特殊意义),真够乏味,”娜塔莎用委屈的、颤栗的嗓音说道,“她干吗老缠着我呢?”
“这一点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她对薇拉说道,“因为你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你简直没有心肠,你只是个让利斯太太(这是尼古拉给薇拉起的侮辱人的绰号),你最大的乐趣就是给他人制造不愉快的事情。你尽管去与贝尔格调情吧。”她急匆匆地说道。
“可我,说实话,绝对不会在客人们面前去追一个年轻人……”
“得啦,你达到目的了,”尼古拉插话说,“在大家面前说了许多不愉快的话,破坏了大家的情绪。走吧,我们一起到小孩的房间去吧。”
这四个人有如一群惊弓之鸟一同站了起来,走出房间。
“人家对我说了许多不愉快的话,可我没有对谁说什么。”薇拉说道。
“让利斯太太!让利斯太太!”门外传来讥笑声。
漂亮的薇拉给了大家一种令人生气和不愉快的印象,但她却微微一笑;大家说的话显然没有触动她。她走到镜子前,整理一下围巾和头发。看着她那美丽的面孔,她显然变得更冷漠,更镇静了。
客厅里的谈话在继续。
“啊!亲爱的,”伯爵夫人说道,“在我的生活中也并非一切顺遂啊,我难道看不见,以我们目前的生活方式,我们的财富是维持不了多久的!这都是由于那个俱乐部和他的慈善。我们住在乡下,难道我们休息了吗?看戏,狩猎,天知道还有什么。而关于我又有什么可谈的呢?哦,这一切一切你究竟是怎样安排的啊?你时常使我感到惊讶,安内特,你这个年纪,怎么能一个人乘坐马车去莫斯科,去彼得堡,去找部长,去见显贵,你善于同所有的人应酬,我真感到惊奇!嗬,你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这方面的事情我一点也不会。”
“啊,我的心肝!”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回答道,“但愿你不要知道,一个寡妇,无依无靠,还有一个爱之如命的儿子,生活有多么艰难。人是什么都学得会的,”她带着有点傲气的神态继续说道,“这场诉讼让我学会了许多东西。如果我要会见某位达官显要,我就写一封便函:‘某某公爵夫人求见某人,’我于是坐上马车亲自去拜访,哪怕走两趟也好,走三趟、四趟也好,直至得到我所需要的东西为止。无论别人对我怎么看,我都不在乎。”
“喂,关于鲍连卡的事你找了谁求的情呢?”伯爵夫人问道,“要知道,你的儿子已经是近卫军军官了,而尼古卢什卡才当上士官生。没有人去为他求情。你求的谁呢?”
“瓦西里公爵。他很亲切。现在他什么都答应了,并且禀告了皇上。”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异常高兴地说道,完全忘记了她为达到目的而遭受的种种屈辱。
“瓦西里公爵怎么样?他变老了吧?”伯爵夫人问道,“自从我们在鲁缅采夫家演了那幕闹剧以后,我就没有见过他。我想,他已经把我忘了。他曾追求过我呢,”伯爵夫人面带微笑地想起这件事。
“他还是那个样子,”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答道,“他很殷勤地待人,满口说的是奉承讨好的话。荣耀的地位并没有使他改变。‘亲爱的公爵夫人,我感到遗憾的是,我能替您做的事太少了,’他对我说道,‘您尽管吩咐吧。’不过,他是个非常好的人,是个挺好的亲戚。不过,娜塔莎,你知道我对我儿子的爱。我不知道。为了他的幸福我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我的境况糟糕透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降低嗓门心情忧郁地继续说下去,“我的情况糟糕透了,我现在处于十分可怕的境地。我那倒霉的官司正在把我拥有的一切吞噬掉,而且毫无进展。你可以想像,我没有金钱,有时真正是一文没有,我不知道要用什么给鲍里斯置装,”她掏出手绢,哭了起来,“我现在需要五百卢布,而我身边只有一张二十五卢布的纸币。我处于这种境地……现在我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身上。如果他不愿意支援他的教子(要知道他曾给鲍里斯施洗礼),不愿意发给他一笔赡养费,那么,我所有的奔波忙碌就会落空;我将用什么给他置装啊。”
伯爵夫人流着泪水,默默地考虑着什么。
“我常常想,这也许是罪过,”公爵夫人说道,“我常常想,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一个人生活……他有那么多产业……他为什么而生活呢?对他来说,生命是沉重的负担,可是鲍里斯才刚刚开始生活。”
“他也许会给鲍里斯留下点什么。”伯爵夫人说道。
“天晓得,我的朋友!这些富翁和显贵都是利己主义者。但我还是即刻同鲍里斯一起到他那里去,开门见山对他说明,是怎么一回事。人家对我抱有什么看法,请听便吧,说实话,在关系到我儿子命运的时候,我是一切都不在乎的,”公爵夫人站立起来,“现在是两点钟,四点钟你们吃午餐。我出去一趟还来得及。”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具有精明能干、善于利用时间的彼得堡贵族夫人的作风,她派人去叫来她的儿子,然后和他一起走到前厅。
“再见啦,我的心肝,”她对送她到门口的伯爵夫人说道,“请你祝我成功吧。”她背着儿子小声地补充说了一句。
“我亲爱的,您到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伯爵那里去吗?”伯爵从餐厅出来,也走进前厅时说道,“如果皮埃尔身体好一些,就请他上我家里来吃午饭。要知道,他到过我这里,和孩子们一块跳过舞。我亲爱的,一定要请他来。哦,让我们看看,塔拉斯今天怎样露一手吧。他说,奥尔洛夫伯爵家里从未举办过像我们家这样的午宴。”
十二
“鲍连卡,”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对儿子说道,当时他们搭乘罗斯托娃伯爵夫人的四轮轿式马车经过铺有麦秆的街道,驶入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别祖霍夫家的大庭院。“鲍连卡,”母亲从旧式女外套下面伸出手来,胆怯、温存地把手搁在儿子手上说道,“待人要殷勤、体贴。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毕竟是你的教父,你未来的命运以他为转移。我亲爱的朋友,你要记住这点,要表现得可爱些,你能这样做……”
“我知道,这除了屈辱之外,不会有什么结果……,”儿子冷漠地答道,“但是我已答应您了,我也在为了您而这样做。”
尽管有一辆什么人的四轮轿式马车停在台阶前面,但是门房还是打量了那个母亲和儿子(他们并没有通报姓氏,径直地走进两排壁龛雕像之间的玻璃穿堂里),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那身旧式女外衣,问他们访问何人,是访问公爵小姐,还是访问伯爵,得知他们要访问伯爵之后,便说大人今天病情加重,不接见任何人。
“我们可以走啦。”儿子用法语说道。
“我的朋友!”母亲用央求的声音说道,又用手碰碰儿子的手臂,仿佛这个接触动作就可以使他平静,或者使他兴奋似的。
鲍里斯不作声了,他没有脱下军大衣,用疑问的目光看着母亲。
“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用温柔的声音对门房说道,“我知道,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伯爵的病情严重,……因此我才来探视……我是他的亲戚……亲爱的,我不去打扰他……不过,我必须见见瓦西里谢尔盖耶维奇公爵,他不是呆在这里吗。请通报一声。”
门房满脸不高兴地拉了一下通往楼上的门铃,就转过身去了。
“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求见瓦西里谢尔盖耶维奇公爵,”他对一个走下楼来,从楼梯凸缘下面向外张望的穿着长袜,矮靿皮靴和燕尾服的侍者喊道。
母亲弄平她那染过的丝绸连衣裙的裙褶,照了照嵌在墙上的纯正的威尼斯穿衣镜。她脚上穿着一双矮靿破皮靴,沿着楼梯地毯,精神饱满地走上楼去。
“我的朋友,你答应过我了,”她对儿子说道,用手碰碰儿子,要他振作起来。
儿子低垂着眼睛,不慌不忙地跟在她后面。
他们走进了大厅,厅里有扇门通往瓦西里公爵的内室。
当母子俩走到屋子中间,正想向那个看见他们走进来便马上起身的老侍者问路的时候,一扇门的青铜拉手转动了,瓦西里公爵走出门来,他按照家常的穿戴方式,披上一件天鹅绒面的皮袄,只佩戴一枚金星勋章,正在送走一个头发黝黑的美男子。这个美男子是大名鼎鼎的彼得堡的罗兰大夫。
“这是真的吗?”公爵说道。
“我的公爵,‘人本来就难免犯错误,’可是……”大夫答道,弹动小舌发喉音,用法国口音说出几个拉丁词。
“好啦,好啦……”
瓦西里公爵看见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她的儿子后,便对那个大夫鞠了一躬将他送走了,他沉默地,但带着询问的神情向他们面前走去。儿子发现母亲的眼中忽然流露出极度的忧伤,便轻轻地微笑了一下。
“是呀,公爵,我们是在多么忧伤的情况下会面啊!……哦,我们亲爱的病人现在怎样了?”她说道,仿佛没有注意到向她凝视的非常冷漠的、令人屈辱的目光。
瓦西里公爵疑惑不解、莫名其妙地看看她,而后又看看鲍里斯。鲍里斯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瓦西里公爵没有回礼,转向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摇摇头,努努嘴,以示回答她的问话,公爵的动作意味着病人没有多大希望了。
“莫不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惊叫道,“啊!这太可怕啦!想起来真是吓人……这是我的儿子。”她用手指着鲍里斯补充了一句,“他想亲自来感谢您。”
鲍里斯又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
“公爵,请您相信我吧,母亲的心里永远也不会忘记您为我们做的善事。”
“我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我能做一点使你们愉快的事情,我感到非常高兴。”瓦西里公爵说道,又把胸口的皱褶花边弄平。在这儿,在莫斯科,他在受庇护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面前,和在彼得堡安内特舍列尔举办的晚会上相比较,他的姿态和声调都表明他傲慢多了。
“你努力好好干,做到当之无愧,”他很严肃地对着鲍里斯补充说,“我感到非常高兴……您在这里休假吗?”他用冷漠的语调问道。
“大人,我正在听候命令去新的地方赴任。”鲍里斯答道,他不因公爵的生硬语调而恼怒,也不表示他有交谈的心意,但他心平气和,态度十分恭敬,公爵禁不住用那凝集的目光瞥了他一眼。
“您和您母亲住在一起吗?”
“我住在罗斯托娃伯爵夫人家里,”鲍里斯说道,随后又补充一句:“大人。”
“就是那个娶了娜塔莉申申娜的伊利亚罗斯托夫。”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瓦西里公爵用单调的声音说道,“我永远也不明白,娜塔莎竟然拿定主意嫁给这头肮脏的熊。一个十分愚蠢而又可笑的家伙。据说,还是个赌徒。”
“但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公爵。”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道,脸上流露出动人的微笑,仿佛她也知道,罗斯托夫伯爵值得这样评价似的,可是她请求人家怜悯一下这个可怜的老头。
“大夫们说了些什么?”公爵夫人沉默片刻后问道,她那泪痕斑斑的脸上又流露出极度的哀愁。
“希望不大了。”公爵说道。
“可我很想再一次地感谢叔叔为我和鲍里斯所做的种种好事。这是他的教子”她补充说了一句,那语调听来仿佛这个消息必然会使瓦西里公爵分外高兴似的。
瓦西里公爵皱起眉头,陷入了沉思。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心中明白,根据别祖霍夫的遗嘱来看,他怕她成为争夺财产的对手,她于是赶快安抚起他来。
“如果不是我有真挚的爱心,对叔叔一片忠诚,”她说道,流露出特别自信和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出“叔叔”这个词:“我熟悉他的性格,高尚而坦率,可是要知道,他身边尽是一些公爵小姐……她们都很年轻……”她低下头来,低声地补充说道:“公爵,他是否履行完了最后的义务?这最后的时刻多么宝贵啊!要知道,没有比这更糟的了,既然他的病情如此严重,就必须给他准备后事。公爵,我们女人,”她温柔地笑了笑,“从来就知道应该怎样谈这些事。我必须要去见他一面。无论这会使我怎样难受,可我已经习惯了忍受痛苦。”
公爵显然已经明了她的意思,就像在安内特舍列尔家的晚会上那样,他明白,要摆脱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是很难的。
“但愿这次见面不会使他难受才好啊,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他说道,“我们等到晚上吧。大夫们认为会出现危机。”
“公爵,可是在这种时刻不能等啊。你想想看,这关系到拯救他的灵魂呀,哎呀,这太可怕啦,一个基督徒的义务……”
内室里的一扇门开了,一位公爵小姐——伯爵的侄女,脸色忧郁,神情冷淡地走出来了,她腰身太长,和两腿很不相称。
瓦西里公爵向她转过身来。
“哦,他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你们想要做什么,这样嘈杂……”公爵小姐说道,回头看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
“啊,亲爱的,我竟没有把您认出来。”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面带幸福的微笑,说道,她迈着轻盈而迅速的脚步向伯爵的侄女面前走去,“我是来帮助您照料叔叔的。我想像得到,您吃了多少苦。”她补充说道,同情地转动着眼睛。
公爵小姐什么也没有回答,甚至连一点笑容也没有,就立刻走出去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摘下手套,在她争得的阵地上安顿下来,坐在安乐椅里,并请瓦西里公爵坐在她旁边。
“鲍里斯!”她对儿子说道,并且笑了笑。“我上伯爵叔叔那里去看看,而你,我的朋友,先到皮埃尔那里去,别忘记向他转达罗斯托夫家的邀请。他们请他去吃午饭。我想他不会去吧?”她对公爵说。
“正好相反,”公爵说道,看样子他变得不耐烦起来,“假如您能够使我摆脱这个年轻人,那我就会感到非常高兴……他就在这里,伯爵一次也没有询问过他的情况。”
他耸耸肩。侍者领着这个年轻人下楼,从另一座楼梯上楼,到彼得基里洛维奇那里去了。
十三
皮埃尔在彼得堡始终没有给自己选择一个职业,他确实是因为肆意闹事被赶回了莫斯科。有人在罗斯托夫伯爵家谈到的关于他的故事是真的。皮埃尔参与了一起把警察分局局长和狗熊捆绑在一起的案件。他在几天前才回来,像往常一样,住在父亲家。虽然他推想,他的这段历史,莫斯科已经家喻户晓。他父亲周围的那些太太一向对他不怀好意,她们要借此机会使他父亲忿怒。但是在他抵达的那天,他还是到他父亲的寓所去了。他走进公爵小姐平时驻足的客厅,向用绷子绣花和读书(她们之中有一人正在朗读一本书)的几个小姐打招呼。她们共有三个人。年长的小姐素性好洁,腰身太长,面部表情过分严肃,她就是到过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家里串门的姑娘,她在朗读一本书;两个年幼的小姐脸颊粉红,十分秀丽,她们之间的差异只是其中一位唇上长着一点使她显得更为美丽的胎痣,她们两人都在用绷子绣花。她们看见皮埃尔就像看见死人或鼠疫病人一般。年长的公爵小姐中断了朗读,默不做声地用恐惧的眼睛朝他瞟了一眼;那位脸上没有胎痣的年幼的公爵小姐,流露出同样的表情;最年幼的,脸上长着一点胎痣的小姐,天性活泼,滑稽可笑,她朝绷子弯下腰去,藏起了笑意,大概她已预见到即将演出一幕闹剧,这使她觉得可笑。她把绒线向下扯,弯下腰来,好像在识别图案似的,好不容易她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您好,表姐!”皮埃尔说道,“您不认得我了吗?”
“我认识您,太认识了。”
“伯爵的的身体好吗?我能见他吗?”皮埃尔像往常那样不好意思地问道,但并没有困窘不安。
“伯爵无论在身体上,还是在精神上都遭受痛苦,似乎您在增加他精神痛苦方面也出了不少力。”
“我能见伯爵吗?”皮埃尔重复自己说过的话。
“嗯!……假如您想杀死他,杀掉他,那么您就能见他一面。奥莉加,去看看,表叔喝的鸡汤炖好了吗,时候快到了。”她补充说道,以此向皮埃尔表示,她们都很忙,正忙着安慰他父亲,而他,皮埃尔显然只会给父亲制造烦恼。
奥莉加走出去了。皮埃尔站了片刻,望望那两个表妹,鞠了一躬,说道:
“那我就到自己房里去好了。在能会面的时候,请你们告诉我吧。”
他走出去了,身后传来那个长有胎痣的表妹的清脆但很低沉的笑声。
第二天,瓦西里公爵来了,他住在伯爵家里。他把皮埃尔喊到身边,对他说道:
“我亲爱的,假如您在这里也像在彼得堡那样行为不正当,那您的结果会弄得很糟的,这是真话。伯爵的病情很严重,很严重;你根本用不着去见他。”
从那时起,大家不再打扰皮埃尔了,他整天一个人呆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
当鲍里斯走进皮埃尔房间的时候,他正在房里来回踱步,有时候在屋角停下来,对着墙壁做出威胁的手势,仿佛用长剑刺杀那看不见的敌人似的,他板起面孔从眼镜上方向外张望,然后又开始踱来踱去,有时候口里还喃喃地说着不清晰的话语,他耸耸肩,摊开两手。
“英国完了,”他皱起眉头,用手指指着某人说道,“皮特是个背叛民族、出卖民权的败类,要判处……”这时他把自己想像为拿破仑本人,并和英雄一道经历危险越过加来海峡,侵占了伦敦,但他没来得及说完处死皮特这句话,就看见一个身材匀称、面目俊秀、向他走来的青年军官。他停步了。皮埃尔离开鲍里斯时,他才是个十四岁的男孩,皮埃尔简直记不得他了,尽管如此,皮埃尔还是以他特有的敏捷和热情一把握住鲍里斯的手,脸上表现出友善的微笑。
“您记得我吗?”鲍里斯面露愉快的微笑,心平气和地说道,“我和我母亲来找伯爵,可是他好像身体欠佳。”
“是啊,他好像身体欠佳。人家老是打扰他。”皮埃尔答道,竭力地追忆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何人。
鲍里斯觉得,皮埃尔不认识他了,但他认为用不着说出自己的姓名,两眼直盯着他的眼睛,丝毫不觉得困惑不安。
“罗斯托夫伯爵请您今天到他家去吃午饭。”他在经过一段相当长的使皮埃尔感到很不自在的沉默后说道。
“啊!罗斯托夫伯爵!”皮埃尔高兴地说道,“那您就是他的儿子伊利亚啰?您可以想想,我头一眼没有把您认出来呢。您还记得我们和雅科太太乘车上麻雀山的情形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啊。”
“您搞错了,”鲍里斯露出不同凡俗的略带讥讽的微笑,不慌不忙地说道,“我是鲍里斯,是叫做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德鲁别茨卡娅的公爵夫人的儿子,罗斯托夫的父亲叫做伊利亚,他儿子叫做尼古拉。我可不认识什么雅科太太。”
皮埃尔挥了挥手,晃了晃脑袋,好像有蚊子或蜜蜂向他袭来似的。
“哎,是怎么回事啊!我把什么都搞混了。在莫斯科有这么多的亲戚!是的,您是鲍里斯……嗯,我们说得有个头绪了。喂,您对布伦远征有什么看法呢?只要拿破仑渡过海峡,英国人就要遭殃了,是吗?我想,远征是十拿九稳的事。但愿维尔涅夫不要出错!”
关于布伦远征的事,鲍里斯一无所知,他没有看报,还是头一次听说维尔涅夫这个人物。
“我们在莫斯科这个地方,对午宴和谗言比对政治更为关心,”他用那平静的讥讽的语调说道,“这事情,我一无所知,也不去想它。莫斯科最关心的是谗言,”他继续说道,“眼下大家都在谈论您,谈论伯爵。”
皮埃尔露出善意的微笑,好像他惧怕对方会说出什么使他本人懊悔的话。但是鲍里斯一直盯着皮埃尔的眼睛,他说话时,听来清晰明了,但却索然乏味。
“莫斯科除了散布流言飞语外,再也没有事情可干了,”他继续说道,“大家都在关心,伯爵会把财产留给什么人,不过他可能比我们大家都要活得长,这就是我的衷心的祝愿……”
“说得对,这一切都很令人难过,”皮埃尔随着说起来,“很令人难过。”皮埃尔老是担心这个军官会无意中说出使他本人感到尴尬的话。
“您一定觉得,”鲍里斯说道,脸稍微有点红,但没有改变嗓音和姿态,“您一定觉得,大家关心的只是从富翁那里得到什么东西。”
“正是这样。”皮埃尔想。
“为了避免误解,我正想对您说,假如您把我和我母亲都算在这类人之列,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们虽然很贫穷,但我至少要替自己说话;正是因为您父亲很富有,我才不把自己看成是他的亲戚,无论是我,还是我母亲,我们永远也不会乞讨他的任何东西,也不会接受他的任何东西。”
皮埃尔久久不能明白,但是当他明白的时候,他就从沙发上飞快地跳了起来,以他那固有的敏捷而笨拙的动作一把抓住鲍里斯的手臂;这时他比鲍里斯的脸红得更厉害,满怀着又羞愧又懊悔的感情说起话来:
“这真古怪!我难道……可谁又会去想呢?……我十分清楚……”
可是鲍里斯又把他的话打断了:
“我很高兴,我把话全部说出来了。也许,您感到不快,就请您原谅我吧。”他说道,不仅不让皮埃尔安慰他,他反而安慰皮埃尔,“但是我希望,我没有使您受到屈辱。我的规矩是直言不讳……我应该怎样转达呢?您去罗斯托夫家吃午饭吗?”
鲍里斯显然卸下了重负,使自己摆脱了尴尬的处境,却又使别人处于那种境地,于是他又变得非常愉快了。
“不,请您听我说,”皮埃尔心平气和地说道,“您是个不平凡的人。您刚才说的话很不错,很不错。不消说,您不认识我。我们很久不见面了……还是在儿童的时候……在我身上您可以推测……我理解您,非常理解您。如果我缺乏勇气,这件事我就办不成,可是这棒极了。我很高兴认识您。说来真奇怪,”他沉默片刻,面带微笑地补充了一句,“在我身上您推测到什么!”他笑了起来。“也罢,那有什么?我们彼此进一步认识了。就这样吧。”他握了握鲍里斯的手。“您是否知道,伯爵那儿我一次也没有去过。他没邀请我……我怜悯他这个人……可是有什么法子呢?”
“您以为拿破仑来得及把军队运过海峡吗?”鲍里斯微笑着问道。
皮埃尔明白,鲍里斯想要改变话题,于是答应他了,开始诉说布伦远征之事的利与弊。
仆人走来叫鲍里斯去见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快要走了。皮埃尔答应来吃午饭,为了要和鲍里斯亲近起来,他紧紧地握着鲍里斯的手,透过眼镜温和地望着他的眼睛……他离开以后,皮埃尔又在房间里久久地来回踱步,他再也不用长剑去刺杀那个看不见的敌人了;当他回想起这个聪明可爱、性格坚强的年轻人时,脸上露出了微笑。
正像青春时期的人,尤其是像处于孤独状态的人那样,他对这个年轻人感到有一种无缘无故的温情,并发誓一定要和他交朋友。
瓦西里公爵送走公爵夫人。公爵夫人用手帕捂着眼角,她泪流满面。
“这真可怕!真可怕!”她说道,“无论我花费多大的代价,我也要履行自己的义务。我准来过夜。不能就这样丢下他不管。每一分钟都很宝贵啊。我真不明白,公爵小姐们干嘛要磨磨蹭蹭。也许上帝会帮助我想出办法来给他准备后事……再见,公爵,愿上帝保佑您……”
“再见,我亲爱的!”瓦西里公爵答道,一面转过脸去避开她。
“唉,他的病很严重,糟糕透了,”当母亲和儿子又坐上四轮轿式马车时,母亲对儿子说道,“他几乎什么人也认不得了。”
“妈妈,我不明白,他对皮埃尔的态度怎样?”儿子问道。
“遗嘱将说明一切,我的朋友,我们的命运也取决于它……”
“可是您为什么认为,他会给我们留下点什么呢?”
“唉,我的朋友!他那么富有,可我们却这么穷!”
“嘿,妈妈,这还不是充分的理由啊。”
“哎呀,我的天!我的天!他病得多么厉害啊!”母亲叹息道。
十四
当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同儿子一道乘车去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家时,罗斯托娃伯爵夫人用手帕捂着自己的眼睛,她独自一人坐了很久。最后按了一下铃。
“亲爱的,您怎么啦,”伯爵夫人对那个使她等候几分钟的婢女气忿地说道,“您不愿意干了,是不是?那我就替您另找一个地方。”
伯爵夫人为她女友的痛苦和忍受屈辱的贫穷感到伤心,因此情绪不佳,每逢这种时候,她总是用“亲爱的”和“您”称呼婢女,以示心境。
“我错了,夫人。”婢女说道。
“去请伯爵到我这里来。”
伯爵摇摇晃晃地走到妻子跟前,和往常一样,带有一点负疚感的样子。
“啊,亲爱的伯爵夫人!,多么好的马德拉汁烧榛鸡!味道真好,我亲爱的!我尝了一下。我没有白花一千卢布买塔拉斯,值得!”
他在妻子身旁坐下,豪放地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把斑白的头发弄得乱蓬蓬的。“我亲爱的伯爵夫人,有什么吩咐?”
“是这样的,我的朋友,你这里怎么弄脏了?”她指着他的西装背心说道,“这是调味汁,真的,”她微笑着补充了一句,“是这么回事,伯爵,我要钱用。”
她脸上露出愁容。
“啊,亲爱的伯爵夫人!……”伯爵忙乱起来了,取出钱夹子。
“伯爵,我要很多钱,我需要五百卢布。”她掏出细亚麻手绢,揩丈夫的西装背心。
“马上,马上。喂,谁在那里呀?”他吼道,只有在他深信被呼唤的人会迅速应声而来的情况下,才用这样的嗓门呼喊,“喊米坚卡到我这儿来!”
米坚卡是在伯爵家受过教育的贵族儿子,现在主管伯爵家里的事务,这时他脚步轻盈地走进房里来。
“事情是这样的,我亲爱的,”伯爵对那走进来的恭恭敬敬的年轻人说道,“你给我拿来……,”他沉思起来,“对,七百百卢布,对。你要小心,像上次那样又破又脏的票子不要拿来,给伯爵夫人拿些好的纸币来。”
“米坚卡,对,请你拿干净的纸币,”伯爵夫人忧郁地叹着气,说道。
“大人,您吩咐什么时候拿来?”米坚卡说道,“您知道,是这么回事……但是请您放心,”他发现伯爵开始急促地喘粗气,向来这是他开始发怒的征候,于是补充了一句,“我几乎忘了……您吩咐我马上送来吗?”
“对,对,就是这样,送来吧。要交给伯爵夫人。”
“这个米坚卡是我的金不换,”当年轻人走出门去,伯爵微笑着,补充说了一句,“没有什么‘行不通’的事。‘行不通’这样的说法我可忍受不了啊。什么事都行得通。”
“唉,钱哪,伯爵,钱哪,它引起了人世间的多少悲伤!”伯爵夫人说道,“我非常需要这笔钱。”
“您,我亲爱的伯爵夫人,您是个出了名的出手大方的女人。”伯爵说道,吻了吻妻子的手,又回书斋去了。
当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再次离开别祖霍夫回到家里时,那笔钱已经用手绢盖着,搁在伯爵夫人身边的茶几上,全是崭新的钞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发现,伯爵夫人不知为何事感到不安。
“喂,我的朋友,怎么回事?”伯爵夫人问道。
“唉,他的病情十分严重!真没法认出他是谁了,他的病情太严重,太严重。我呆了一阵子,竟没有说上两句话……”
“安内特,看在上帝份上,不要拒绝我吧,”伯爵夫人忽然说,脸也红了,这在她那瘦削、庄重、不年轻的脸上显得十分古怪。这时候,她从手帕下面掏出钱来。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霎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弯下腰去,好在适当的瞬间巧妙地拥抱伯爵夫人。
“这是我给鲍里斯缝制军装的钱……”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已经拥抱着她,哭泣起来。伯爵夫人也哭起来了。她们之所以哭泣,是因为她们和睦相处,她们待人都很仁慈,她们是青年时代的朋友,她们现在关心的竟是卑鄙的东西——金钱;她们之所以哭泣,还因为她们的青春已经逝去……不过,两人流下的倒是愉快的眼泪……
十五
罗斯托娃伯爵夫人和几个女儿一起陪伴着许多客人坐在客厅里。伯爵把几位男客领进书房,让他们玩赏他所搜集的土耳其烟斗。他有时候走出来,问问大家:“她来了没有?”大伙儿正在等候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阿赫罗西莫娃——上流社会中绰号叫做恐龙的夫人,她之所以大名鼎鼎,并不是由于她的财富或荣耀地位,而是由于她心地正直,待人朴实的缘故。皇室知道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整个莫斯科和整个彼得堡都知道她。她使这两座城市的人感到惊奇,他们悄悄地讥笑她的粗暴,谈论她的趣闻。但是人人都无一例外地尊敬她,而且畏惧她。
书房里烟雾弥漫,大家正在谈论皇帝诏书中业已宣布的战争和征兵事宜。谁都没有读到诏书,但是人人都知道已经颁布了。伯爵坐在两位邻近客人之间的土耳其式沙发上,两位邻近客人一面抽烟,一面交谈。伯爵自己不抽烟,也不开口说话,可是他时而把头侧向这边,时而侧向那边,显然他在留意地观看这两位抽烟的客人,静听被他惹起的两位邻座的争论。
交谈者之中一人是文官,那布满皱纹、瘦削的面部刮得很光,带着易动肝火的神态,他已经临近老年,但穿着像个挺时髦的年轻人。他盘着两腿坐在土耳其式沙发上,那模样跟户主家里的人不相上下,他的嘴角上深深地叼着一根琥珀烟嘴子,一面眯缝起眼睛,若断若续地抽着烟。这位客人是个老光棍,他是伯爵夫人的堂兄,莫斯科的沙龙中常常议论他,都说他是个造谣中伤的人。他对交谈者,似乎会装作屈尊俯就的样子。另一位客人长着一张白里透红的面孔,精神焕发,是个近卫军军官,他梳洗得整齐清洁,扣上了衣扣,嘴中叼着一根琥珀烟嘴子,用那粉红的嘴唇轻轻地吸烟,从美丽的嘴中吐出一个个烟圈来。他就是谢苗诺夫兵团的军官贝尔格中尉,鲍里斯和他一起在这个兵团入伍。娜塔莎逗弄过薇拉——伯爵夫人的长女,将贝尔格称为她的未婚夫。伯爵坐在他们之间,全神贯注地听着。除开他所酷爱的波士顿牌戏之外,倾听大家争论,是一件使他至为愉快的事,尤其是当他在两个喜爱聊天的人中间引起争论的时候,他就觉得更加高兴了。
“老兄,怎么啦,我非常尊敬的阿尔冯斯卡尔雷奇,”申申说道,微微一笑,他把民间最通俗的俄文语句和优雅的法文句子混杂在一起,这也就是他说话的特点,“您既想从政府那里得到一笔收入,又想从连队获得一笔收入吗?”
“彼得尼古拉耶维奇,不是这么回事,我只是想表白一下,骑兵服役的收益比步兵服役要少得多,彼得尼古拉耶维奇,请您设想一下我现在的处境吧。”
贝尔格说起话来总是十分准确、心平气和,态度很谦恭,他的谈话向来只是关系到他个人的私事,每当他人谈论的事情和他没有直接关系时,他便沉默不语。他能这样接连几个小时默不作声,一点也不觉得忸怩不安,而且不会让他人产生这种感觉。可是交谈一提到他本人,他就长篇大论地说起来,明显地露出喜悦的神色。
“彼得尼古拉伊奇,请您想想我的处境:如果我在骑兵部队服役,哪怕是挂中尉军衔,在四个月之内我所挣的钱也不会超过二百卢布,现在我已挣到二百三十卢布。”他说道,脸上露出洋洋得意的令人愉悦的微笑,一面回头看看申申和伯爵,仿佛他的成就永远是其他一切人共同期望的主要目标,他认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彼得尼古拉伊奇,除此之外,我到近卫军以后,现在就崭露头角了,”贝尔格继续说道,“近卫军的步兵里常有空缺。请您设想一下,靠这二百三十卢布,我怎么能够安排自己的生活呢。我要储存一些钱,还得寄一些给父亲。”他继续说道,吐出一个烟圈。
“对呀,俗话说,德国人从斧背上都能榨出油来。”申申说道,另一边嘴角上叼着一根烟嘴子,并且向伯爵丢了个眼色。
伯爵哈哈大笑起来。其余的客人看见申申在谈话,都走到跟前来听。贝尔格对嘲笑和冷漠的态度都不注意,继续述说他调到近卫军后,军衔就高于中等军事学校的同学了,他讲在战时连长可能就义,而他在连队职位较高,就能够轻而易举地当上连长,他又讲他在兵团里人人热爱他,他父亲对他非常满意。贝尔格谈论这一切,看来洋洋自得,似乎没有意料到,人家也会有自己的志趣。然而他讲得娓娓动听,不卑不亢,尽管那种年轻人所固有的幼稚的自私心理暴露无遗,却使听众终究无力反驳了。
“老兄,您不论在步兵服役,还是在骑兵服役,到处都有办法,这就是我对您的预言。”申申说道,拍拍他的肩膀,把脚从土耳其式沙发上放下来。
贝尔格满心喜悦地微笑了一下。伯爵和跟随在他身后的客人都向客厅走去。
午宴前还有一小段时间,前来聚会的客人都已就坐,等候吃小菜,他们还没有开始长谈,却同时又认为必须活动一下,而且用不着默不作声,以此表示他们根本不急于就坐。主人们隔一会儿望一下门口,有时候彼此看一眼。客人们就凭这种眼神来竭力猜测,主人们还在等候谁,或者等候什么,是等候迟迟未到的高贵亲戚呢,还是等候一道尚未做好的菜肴。
皮埃尔在临近午宴时来到了,他在客厅当中随便碰到的一把安乐椅上不好意思地坐着,挡住大家的路。伯爵夫人想要他说话,但是他戴着眼镜稚气地向四周张望,好像在寻找某人似的,他只是简短地回答伯爵夫人提出的各种问题。他的样子羞羞涩涩,只有他一人觉察不出来。大部分客人都晓得他耍狗熊闹出的丑闻,因此都出于好奇心看着这个高大、肥胖的忠厚人,心里都疑惑这个谦虚的笨伯怎么会戏弄警察分局局长呢。
“您是不久以前回国的吗?”伯爵夫人问他。
“是的,夫人。”他向四周打量,答道。
“您没有看见我丈夫吗?”
“还没有,夫人。”他不合适宜地微笑了一下。
“您好像不久以前到过巴黎?我想这非常有趣。”
“非常有趣。”
伯爵夫人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互相使了个眼色。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心中明白,这是人家要她来接待这个年轻人,她于是就坐在他的近旁,开始提及他父亲的事;他如同回答伯爵夫人一样,只用三言两语来回答她的话。客人们彼此正忙于应酬。
“拉祖莫夫斯基家里的人……太好了……这太好了……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从四面传来了话语声。伯爵夫人站起身来,向大厅走去。
“是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吗?”大厅里传来了她的声音。
“正是她。”有一个女人用刺耳的嗓音回答。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应声走进房里来。
小姐们、甚至夫人们,年迈的女人除外,都站立起来。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她身材十分肥胖,个子高大,这个50岁的太太高高地抬起长满一绺绺斑白鬈发的头,环顾了一下客人,不慌不忙地弄平连衣裙的宽大袖子,好像要卷起自己的袖子似的。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向来只说俄国话。
“祝贺过命名日的亲爱的夫人和孩子们,”她说道,声音洪亮而圆浑,盖过了其他声音,“你这个老色鬼,怎么样了,“她对正吻着她的手的伯爵说道,“你在莫斯科大概觉得无聊了吧?没有地方可以追逐猎犬了吧?可是毫无办法啊,老爷,你瞧瞧这些小鸟儿都要长大了……”她用手指着几个姑娘说道,“无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应该给她们找个未婚夫。”
“我的哥萨克,怎么样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把娜塔莎叫做哥萨克。)她说道,用手抚摩着毫无惧色、欢欢喜喜走来吻她的手的娜塔莎,“我知道这个姑娘是个狐狸精,可是我就喜欢她。”
她从女式大手提包里取出一双梨形蓝宝石耳环,送给两颊粉红、喜气洋洋过命名日的娜塔莎,之后立即转过脸去避开她,对皮埃尔说话。
“嗨,嗨,亲爱的!到这里来,”她用假装的尖细声音说道,“亲爱的,来吧……”
她气势汹汹地把衣袖卷得更高了。
皮埃尔走到跟前,他透过眼镜稚气地望着她。
“亲爱的,到我跟前来,到我跟前来!当你父亲得宠的时候,只有我这个人才对他说真心话,对于你呢,我听凭上帝的吩咐,也这样做就是。”
她沉默一会儿,大家都不说话,等着看会发生什么事,都觉得这只是一个开场白而已。
“这孩子好嘛,没有什么话可说!这孩子好嘛!……他父亲躺在病榻上,他却寻欢作乐,竟然把警察分局局长捆在狗熊背上。我的天,真不要脸,真不要脸!去打仗好了。”
她把脸转了过去,向伯爵伸出一只手来,伯爵险些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好吧,我看该入席了吧?”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说道。
伯爵和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走在前面,骠骑兵上校领着伯爵夫人尾随其后,上校是个合乎时代需要的能人,他要和尼古拉一道去追赶已经出发的团队。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申申结成一对了。贝尔格向薇拉伸出手来,做出亲热的姿态。笑容可掬的朱丽卡拉金娜和尼古拉一同走向餐桌,准备入座。其他一些成对的男女跟随在他们后面。沿着大厅鱼贯而行。儿童和男女家庭教师不结成对,走在最后。仆人们都忙碌起来,椅子碰撞得轧轧作响,乐队奏起合唱曲,客人入席就座了。刀叉的铿锵声、客人的说话声、仆人们轻盈的步履声替代了伯爵家庭乐队的奏鸣声。伯爵夫人坐在餐桌一端的首席上。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坐在右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其他女客坐在左边。伯爵坐在餐桌的另一端,骠骑兵上校坐在左边,申申和其他男客坐在右边。年纪较大的年轻人坐在长餐桌的一旁;薇拉和贝尔格并排而坐,皮埃尔和鲍里斯并排而坐;儿童和男女家庭教师坐在另一旁。伯爵从水晶玻璃器皿、酒瓶和水果盘后不时地望望妻子和她那系着蓝色绸带的高高翘起的寝帽,亲热地给邻座斟酒,但也没有把自己忘记。伯爵夫人并没有忘记她这个主妇应尽的责任,也向她丈夫投以意味深长的目光,她似乎觉得丈夫的秃头和面庞在苍白头发的强烈对照下,显得红透了。在妇女就座的餐桌一端,传来均匀的嘟哝声,在男人就坐的另一端,说话声越来越响亮,尤其是那个骠骑兵上校的嗓音特别洪亮,他吃得多,喝得多,脸红得越来越厉害,伯爵把他看作客人的模范。贝尔格面带温和的微笑,正对薇拉说,爱情并非是世俗的,而是一种天上的纯洁感情。鲍里斯向他自己的新相识皮埃尔说出餐桌上客人的姓名,并和坐在对面的娜塔莎互使眼色。皮埃尔寡于言谈,不时地瞧瞧陌生的面孔,他吃得太多了。从那两道汤中他所挑选的甲鱼汤和大馅饼,直到花尾榛鸡,他哪一道菜也不放过。当那管家从邻座肩后悄悄地端出一只裹着餐巾的酒瓶,低声说:“纯马德拉葡萄酒”,“匈牙利葡萄酒”,或“莱茵葡萄酒”时,他何尝放过一种葡萄酒。每份餐具前面放着四只刻有伯爵姓名花字的酒樽,皮埃尔随便拿起一只酒樽,高高兴兴地喝酒,他露出愉快的神情打量着客人。娜塔莎坐在对面,她正盯着鲍里斯,就像十三岁的姑娘两眼盯着初次吻了她所热恋的男孩那样。有时候她把同样的目光投在皮埃尔身上,但不知为什么,他在这个可笑的活泼的姑娘的目光逼视下真想笑出声来。
尼古拉在朱丽卡拉金娜身旁坐着,离索妮娅很远。他又带着同样情不自禁的微笑和她说些什么话。索妮娅故意装出面带微笑的样子,但显而易见,她深受醋意的折磨,脸上时而发白,时而发红,聚精会神地谛听尼古拉和朱丽之间的谈话。一位家庭女教师心神不安地环顾四周,仿佛倘若有人想要凌辱儿童,她就要给予反击似的。一名德国男家庭教师极力记住种种菜肴,甜点心以及葡萄酒,以便在寄往德国的家信中把这全部情形详尽地描述一番。当那管家拿着裹有餐巾的酒瓶给大家斟酒时,竟把他漏掉了,他简直气忿极了。他愁眉苦脸,力图表示他不想喝这种葡萄酒。他之所以感到委屈,是因为谁也不想了解,他喝酒不是为了解渴,也不是由于贪婪,而是出于一种真诚的求知欲望。
十六
餐桌上男客就座的一端,谈话变得越来越热烈了。上校已经讲到,彼得堡颁布了宣战文告,他亲眼看见的一份文告已由信使递交总司令了。
“真见鬼,我们干嘛要和波拿巴作战?”申申说道,“他已经打掉了奥地利的威风,我怕现在要轮到我们了。”
上校个子高大,长得很结实,是个活泼好动的德国人、老军人和爱国者。申申的话使他生气了。
“阁下,都是为了,”他用德语腔调的俄语说道,把俄语的“耶”发成“唉”,把软音发成硬音,“为了皇帝知道这件事。他在文告中说道,不能对俄国遭受威胁而熟视无睹,不能对帝国的安全、它的尊严和盟国的神圣权利遭受威胁而熟视无睹,”他说道,不知怎的特别强调“盟国的”这个词,好像这就是问题的实质所在。
他凭借他那正确无误记忆公文的天赋,把文告中的引言重说了一遍:“……皇帝的意愿,他唯一的坚定不移的目标乃是:在巩固的基础之上奠定欧洲的和平,现已拟定调遣部分军队出国,并将作出新的努力以达此目标。”
“阁下,这就是为了什么。”他说了一句收尾的话,表现出教训人的神态,一面喝完那杯葡萄酒,看看伯爵的脸色,想获得赞扬。
“您知道这谚语吗,‘叶廖马,叶廖马,你不如坐在家中,把你的纺锤磨平。”申申皱起眉头,微露笑容,说道,“这对于我们非常适宜。苏沃洛夫顶什么用,他也被打得落花流水,目前我们苏沃洛夫式的人物在哪里呢?我要问您。”他说道,不断地从俄国话跳到法国话。
“我们必须战斗到最后一滴血,”上校用手捶桌子,说道,“为皇帝献身,一切都会好的。尽可能少地(在“可能”这个词上他把嗓音拖得特别长),尽可能少地议长论短,”他把话说完了,又朝伯爵转过脸来,“这就是我们老骠骑兵的论点,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年轻人和年轻的骠骑兵,您怎样评论呢?”他把脸转向尼古拉,补充一句话。尼古拉听到话题涉及战争后,便丢开对方不管,睁大两眼,全神贯注地谛听上校说话。
“完全同意您的看法,”尼古拉答道,他面红耳赤,一面转动着盘子,挪动着几只酒杯,脸上露出坚决的无所顾忌的神情,好像他眼前遭受到严重的危险似的,“我深信,俄国人应当不是为国捐躯,就是赢得胜利。”他说道。正如其他人在这种时分说出过分激动的不是恰如其分的话那样,他也有同样的感受。
“很好!您说得很好。”朱丽坐在他身旁叹息道。当尼古拉说话时,索妮娅全身颤抖起来,脸红到耳根,从耳根红到脖子,从脖子红到肩膀。皮埃尔谛听上校说话,点点头,表示赞同。
“说得真好。”他说道。
“地道的骠骑兵,年轻人。”上校又捶了一下桌子,嚷道。
“你们在那里吵什么?”忽然从餐桌那边传来玛丽娅德米特罗耶夫娜低沉的语声。“你为什么要捶桌子呢,”她把脸转向骠骑兵说道,“你对什么人动肝火?你真的以为现在你面前就有一群法国人!”
“我说的是真话。”骠骑兵面露微笑说道。
“老是说战争,”伯爵从餐桌那边嚷道,“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要知道,我的儿子要去作战了,儿子要去作战了。”
“我有四个儿子,都在军队里服役,我并不忧虑。一切都由上帝支配:你是躺在灶台上死去;还是在战斗中得到上帝的保佑。”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从餐桌的那端用浑厚的嗓音毫不费劲地说道。
“是这样的。”
谈话又集中火力了——女士在餐桌的一端,男子汉在餐桌的另一端。
“你不会问的,”小弟弟对娜塔莎说道,“你不会问的!”
“我一定要问。”娜塔莎答道。
她的脸红起来了,表现出无所顾忌的欢快的果断。她欠起身来,向坐在对面的皮埃尔投以目光,请他仔细听着,又向母亲转过脸去说话。
“妈妈!”整个餐桌都听见她的低沉清脆的童音。
“你干嘛?”伯爵夫人惊恐地问道,但她凭女儿的脸色看出她在胡闹,就向她严肃地挥挥手,摇摇头,装作威吓和遏制的样子。
谈话暂时停止了。
“妈妈!有什么甜点心?”娜塔莎脱口说出这句话,她的嗓音听来更坚定。
伯爵夫人想皱起眉头,可是她没法皱起来。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伸出她那肥胖的指头,威吓她。
“哥萨克!”她用威吓的口气说。
大多数客人都看着长辈,不知道应当怎样应付这场恶作剧。
“瞧我收拾你!”伯爵夫人说。
“妈妈!有甜点心吃吗?”娜塔莎已经大胆任性、欢快地嚷起来,她事先确信,她的恶作剧会大受欢迎。
索妮娅和胖乎乎的别佳笑得躲藏起来,不敢抬头。
“你瞧,我不是问了吧。”娜塔莎对小弟弟和皮埃尔小声地说,她又向皮埃尔瞥了一眼。
“冰激凌,只是人家不给你。”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说道。
娜塔莎明白,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因此她也不害怕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什么样的冰激凌?我不爱吃奶油冰激凌。”
“胡萝卜冰激凌。”
“不是的,什么样的冰激凌?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什么样的冰激凌?”她几乎叫喊起来。“我想知道啊!”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和伯爵夫人都笑了起来,客人们也都跟着笑起来。大家不是对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回答觉得好笑,而是对这个女孩百思不解的大胆和机智觉得好笑,她居然有本事、有胆量这样对待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
当人家告诉娜塔莎,快要摆上菠萝冰激凌时,她才不再纠缠了。端出冰激凌之前,先端出香槟酒。乐队又开始奏乐,伯爵吻了一下伯爵夫人,客人都站立起来,向伯爵夫人道贺,隔着桌子跟伯爵碰杯,跟孩子们碰杯,并互相碰杯。仆人忙碌起来了,又跑来跑去,可以听见椅子碰撞的响声,客人们的两颊显得更红了,又依照原先的顺序走回客厅,走回伯爵的书房。
十七
玩波士顿纸牌的大牌桌摆开了,牌局也都凑成了,伯爵的客人们在两个厅里就座,一间是摆有沙发的休息室,一间是图书室。
伯爵把纸牌铺成扇面形,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午睡的习惯,他对什么都笑。年轻人在伯爵夫人的鼓动下聚集在古钢琴和竖琴的周围。朱丽在大家的请求下头一个用竖琴弹奏了一首短变奏曲,她和其余的女孩一块邀请素以音乐天赋出名的娜塔莎和尼古拉唱歌。大家像对待大人那样对待娜塔莎,她因此显得十分高傲,但同时也有几分胆怯。
“我们唱什么?”她问道。
“《泉水》。”尼古拉答道。
“喂,快点。鲍里斯,到这里来吧,”娜塔莎说道,“索妮娅究竟到哪里去了?”
她环顾四周,看见她的朋友不在房里,便跑去寻找她。
娜塔莎跑进索妮娅房里,没找到她的女友,便跑到儿童室,那里也没有索妮娅的人影。娜塔莎明白,索妮娅呆在走廊里的大箱子上。走廊里的大箱子是罗斯托夫家年轻妇女们倾吐哀愁的地方。诚然,索妮娅呆在大箱子上,俯卧在保姆那张邋遢的条纹绒毛褥子上,她身上穿的粉红色的薄纱连衣裙都给揉皱了。她用手蒙着脸,哽噎得大声痛哭,赤裸的肩膀不住地颤抖。娜塔莎整天因为过命名日而喜形于色,可这时脸色突然变了,她的视线呆滞不动了,之后她的宽大的脖子颤抖了一下,嘴角也松垂下来。
“索妮娅,你怎么了?……你是怎么回事?呜——呜——呜!……”
娜塔莎咧开大嘴哭了起来,样子变得十分难看,她像儿童似地嚎啕大哭,不知为什么,只是因为索妮娅在哭泣的缘故。索妮娅想抬起头来回答她的话,可是没法做到,她把头藏得更深了。娜塔莎哭着,在蓝色的绒毛褥子上坐下,一面拥抱着女友。索妮娅鼓足一股劲,欠起身子,揩掉眼泪,开始述说起来。
“再过一个礼拜尼古连卡就要去打仗了,他的……公文……下达了……他亲自对我说的……我并不想哭呢……”她让娜塔莎看看她拿在手里的一张纸条,那是尼古拉写的诗句,“我并不想哭呢,可是你没法理解……谁也没法理解……他的心肠多么好啊。”
她于是又哭起来,哭他的心肠太好。
“你感觉挺好……我不妒嫉……我爱你,也爱鲍里斯,”她聚精会神地说道,“他是个可爱的人……对你们毫无妨碍。可是尼古拉是我的表兄……有必要……大主教本人允准……即使那样也不行。而且,若是妈妈(索妮娅认为伯爵夫人是母亲,把她称呼为母亲)……她说我断送尼古拉的锦绣前程,说我没有好心眼,说我忘恩负义,说实话……真的……”她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我这样爱她,也爱你们大家,唯独薇拉……为什么?我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呢?我十分感谢你们,我乐于为你们牺牲一切,但是我没有什么可以……”
索妮娅不能再往下说了,又托着头,埋进绒毛褥子里。娜塔莎安静下来了,但是从她的脸色可以看出,她心里明白她朋友的苦衷是何等沉重。
“索妮娅,”她忽然说道,仿佛猜中了表姐伤心的真实原因,“薇拉在午饭后大概对你说过什么话?是吗?”
“是的,尼古拉本人写了这些诗,我还抄了一些别的诗;她在我桌上发现了,还说要把它拿给妈妈看,说我忘恩负义,说妈妈决不会容许他娶我为妻,他要娶朱丽为妻。你看见,他同她整天在一块……娜塔莎!这是为什么?……”
她又哭了起来,显得比原先更悲伤了。娜塔莎帮助她欠起身来,拥抱她,透过眼泪微露笑容,开始安慰她。
“索妮娅,我亲爱的,不要相信她,不要相信啊。你总还记得我们和尼古拉三人在摆满沙发的休息室里说的话吧,是在晚饭后,你还记得吧?我们不是拿定了主意,把日后的事情划算好了吗?我已经记不清了,可是你总还记得事事都美满,事事都能办成。你看申申叔叔的兄弟娶他的表妹为妻,而我们不就是堂表姊妹嘛,鲍里斯也说过完全可以这样做嘛。你知道,我对他什么事都说了。他既聪明,又善良,”娜塔莎说道……“索妮娅,我亲爱的,你不要哭,索妮娅,我的心肝。”她一面吻她,一面发笑。“薇拉真凶恶,去她的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也决不会告诉妈妈。尼古拉倒会亲口把话说出来,至于朱丽嘛,他连想也没有想过她。”
她于是吻她的头。索妮娅稍微抬起身子来,那只小猫也活跃起来了,一双小眼睛闪闪发光,它仿佛就要摇摇尾巴,伸出四只柔软的脚爪,霍地跳起来去玩耍线团,好像它适合于玩这种游戏似的。
“你是这样想的吗?说的是实话?真的?”她说道,一面飞快地弄平连衣裙和头发。
“是实话!真的!”娜塔莎答道,一面给她的朋友弄平辫子下面露出来的一绺*的头发。
她们俩都笑了起来。
“喂,我们去唱《泉水》这首歌吧。”
“我们去吧。”
“你可知道,坐在我对面的这个胖乎乎的皮埃尔多么滑稽可笑!”娜塔莎停步时忽然说道,“我觉得非常快活!”
娜塔莎于是在走廊里跑了起来。
索妮娅拍掉身上的绒毛,把诗藏在怀里靠近突出的胸骨的脖子旁边,她两颊通红,迈着轻盈而快活的步子,跟在娜塔莎身后沿着走廊向摆满沙发的休息室跑去。年轻人应客人之邀唱了一首人人喜欢的四人合唱曲《泉水》之后,尼古拉还唱了一首已经背熟的歌曲:
在令人欣悦的月夜,
你想像这该是多么幸福:
有个什么人在这尘世上,
她心中暗自把你思念!
她那秀丽的巧手
拨弄着金色的竖琴,
竖琴激越的和音
把你召唤到身边!
还有一两天,
幸福的生活就要来临……
唉,你的朋友
活不到那么一天!
他还没有唱完最后一句歌词,青年人就已经开始准备在大厅里跳舞,乐师们按照霍拉舞曲的节奏,把脚跺得咚咚响,这时传来他们的咳嗽声。
皮埃尔坐在客厅里,申申和这个从国外归来的皮埃尔谈论起使他觉得索然无味的政治范畴的事情,还有其他几个人也和他们攀谈起来,当乐队开始奏乐时,娜塔莎步入客厅,她向皮埃尔身边径直走去,两脸通红,笑着说道:“妈妈吩咐我请您跳舞。”
“我怕跳错舞步,”皮埃尔说道,“不过,假如您愿意当我的老师……”
于是他低低地垂下他那只肥胖的手,递给苗条的少女。
当一对对男女拉开距离站着、乐师正在调音律时,皮埃尔和他的小舞伴一同坐下来。娜塔莎觉得非常幸福:她和国外回来的大人跳过舞了。她在大家眼前坐着,像大人那样和他交谈。她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是一位小姐让她拿去扇扇的。她装出一副地道的交际花的姿态(天知道她是何时何地学到的本领),她扇扇子,隔着折扇露出微笑,和她的舞伴交谈。
“她是什么模样?她是什么模样?你们看吧,你们看吧。”老伯爵夫人走过大厅,用手指着娜塔莎,说道。
娜塔莎两颊通红,笑了起来。
“妈妈,怎么啦?您何苦呢?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第三节苏格兰民间舞曲奏到中间时,客厅里的坐椅被移动了,伯爵和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大部分贵宾和老年人都在这里打纸牌,他们久坐之后伸伸懒腰,把皮夹和钱包放进衣袋里,一个个向大厅走去。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随同伯爵走在最前面,两人都表现出喜悦的神色。伯爵诙谐地装出拘礼的样子,有点像跳芭蕾舞似的,把他那圆圆的手臂伸给玛丽娅德米特罗耶夫娜。他挺直身子,神采奕奕,流露出特别洒脱的机智的微笑。一跳完苏格兰民间舞,他就向乐师击掌,面对第一提琴手,向合唱队叫喊:
“谢苗!你熟悉《丹尼拉库波尔》吗?”
这是伯爵青年时代喜欢跳的一种舞蹈。(《丹尼拉库波尔》其实是英吉利兹舞的一节。)
“瞧我爸爸吧。”娜塔莎朝着整个大厅嚷道(根本忘记了她在和大人一起跳舞),她把长有鬈发的头向膝盖微微垂下,非常洪亮的笑声响彻了厅堂。
诚然,大厅里的人都含着欢快的微笑打量那个愉快的老人,一个比他高大显赫的女士——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站在他身旁,他那手臂蜷曲成圆形,合着拍子摇晃着,舒展开双肩,两脚向外撇开,轻盈地踏着拍子,他圆滚滚的脸上越来越眉开眼笑,准备让观众欣赏将要出现的场景。当欢快的、扣人心弦的、与快乐的《特烈帕克》舞曲相似的《丹尼拉库波尔》舞曲一响起,大厅的几个门口就蓦然堆满了家仆的笑脸,一旁是男仆,一旁是女仆,他们都出来观看尽情作乐的老爷。
“看我们的老爷!真是一只雄鹰啊!”保姆从一道门口高声地说道。
伯爵跳得很棒,而且心中有数,不过他的女舞伴根本不擅长跳舞,她也不想把舞跳好。她那硕大的身段笔直地站着,把两只强有力的手臂低垂下去(她把女式手提包转交给伯爵夫人),只有她那副严肃、但却俊美的面孔在跳舞。伯爵的整个浑圆的身体是他外表上的特点,而越来越显得开心的眉开眼笑的脸庞和向上翘起的鼻孔却是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外貌特征。如果认为,伯爵跳得越来越痛快,他那出乎意料的灵活转动和脚步从容的轻盈跳跃会使观众心神向往,那么,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在转身或踏拍子时,肩膀一动或者手臂一卷曲,就可轻而易举地产生同样良好的印象;虽然她的身躯过分地肥胖,态度素来严厉,每个观众仍然赞赏不已。舞跳得愈益热闹了。他们对面的别的舞伴一刻也没有引起观众的注意,而且也不介意这件事。伯爵和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力。在场的人们本来就目不转睛地望着跳舞的伴侣,可是娜塔莎却拉拉这个人的袖子,扯扯那个人的连衣裙,要大家都来看看她爸爸。跳舞暂停时,伯爵吃力地喘气,向乐师们挥手喊叫,要他们快点奏乐。伯爵围绕着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疾速地旋转,时而把脚尖踮起,时而把脚跟跺地,越来越矫健,越来越勇猛,终于把舞伴领到她的坐位上,他把一只脚向后提起来,低垂淌着热汗的头,这样才跳完了最后一个舞步,在热烈的掌声和笑声中,尤其是在娜塔莎的哈哈大笑声中,他用右手挥动一下,腾空画了一个圆圈。两个跳舞的人停步了,吃力地喘气,用麻纱手帕揩汗。
“我们那个时代就是这样跳舞的啊,我亲爱的,”伯爵说道。
“《丹尼拉库波尔》真不错!”玛丽娅德米特罗耶夫娜说道,一边卷起衣袖,一边长时间地、吃力地喘气。
十八
当人们在乐师因困倦而弹奏走调的音乐伴奏下正跳第六节英吉利兹舞的时候,当疲乏的仆人和伙夫正准备晚饭的时候,别祖霍夫伯爵的中风病第六次发作了。大夫们宣布,他已经没有恢复健康的希望了,有人给病人做了忏悔仪式和圣餐仪式,并且还做了涂圣油仪式的准备。平素在这种时刻,这所住宅里的人总是乱哄哄的,惶恐不安地期待。卖棺材的人都聚集在住宅大门外,遇有马车驶近,便躲到一边去,他们等着承做安葬伯爵的棺材,赚一笔大钱。莫斯科军区总司令不断派遣副官来打听伯爵的病情,这天晚上他亲自乘车前来和叶卡捷琳娜时代的大官别祖霍夫伯爵作临终告别。
华美的接待室挤满了人。当军区总司令独自和病人一起呆了半小时左右,走出门来的时候,大家都肃然起敬地站立起来,他微微鞠躬答礼,想尽快地从凝视他的大夫、神职人员和亲戚身边走过去。这些日子里,瓦西里公爵显得消瘦,脸色苍白,他伴送着军区总司令,轻声向他反复地说着什么话。
瓦西里公爵送走军区总司令后,独自一人在大厅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他把一条腿高高地架在另一条腿上,用臂肘撑着膝头,用手捂住眼睛。他这样坐了片刻,便站立起来,用惊恐的目光向四下环顾一番,不像惯常那样,他迈着急急匆匆的脚步,经过走廊,到住宅后院去找公爵的大小姐了。
在灯光暗淡的房间里,人们彼此窃窃私语,声音若断若续,每当有人从通往危重病人卧室的门口进出,房门发出微弱响声时,人们就寂然无声,用充满疑问和期待的目光望着那扇房门。
“人的命运,”一个年老的神职人员对坐在他旁边、稚气地听他说话的女士说道,“命是注定的,是不可逾越的。”
“我想,举行涂圣油仪式为时不晚吧?”这位女士补充说出神职人员的头衔,问道,仿佛她在这一点上毫无意见似的。
“大娘,这种圣礼仪式是很隆重的。”神职人员答道,一面用手摸摸那盖有几绺往后梳的斑白头发的秃顶。
“他究竟是谁?是军区总司令本人?”有人在房间的另一端问道,“他显得多么年轻啊!……”
“六十多岁了!据说,伯爵已经认不得他了,是吗?大家想举行涂圣油仪式吗?”
“我认识一个行过七次临终涂圣油礼的人。”
公爵的二小姐从病人寝室里走出来,两眼泪痕斑斑,她在罗兰大夫身旁坐下,这位大夫用臂肘撑在桌子上,姿势优美地坐在叶卡捷琳娜画像下面。
“很好,”大夫在回答有关天气的问题时,说道,“公爵小姐,天气很好,而且,莫斯科和乡下很相像。”
“是真的?”公爵小姐叹息道,“可以让他喝水吗?”
罗兰沉思起来。
“他服药了吗?”
“服过了。”
大夫看了看法国卜列格怀表。
“请您拿一杯开水,放进一小撮酒石英(他用那纤细的指头表示一小撮酒石英是什么涵义)……”
“没有患了三次中风还能幸存的事,”德国大夫对副官说道。
“他从前是个精力多么充沛的男人啊!”副官说道。“这份财产以后归什么人?”他低声补充一句。
“自愿当继承人的准会有的。”德国人面露微笑,答道。
大家又向门口看了一眼,门吱呀一声开了,公爵的二小姐依照罗兰的指点做好了饮料,送到病人那里。德国大夫向罗兰面前走去。
“大概他还能拖到明天早上吧?”德国人说着一口蹩脚的法国话问道。
罗兰撇一撇嘴唇,严肃地在鼻子前挥动指头,表示不赞同。
“今天夜晚,不会更晚。”他轻声说道,他因为能够清楚地了解并说明病人的病情而洋洋自得,文质彬彬的他脸上露出笑意,走开了。
与此同时,瓦西里公爵打开了公爵小姐的房门。
房间里半明半暗。神像前面只点着两盏长明灯。神香和花朵散发着沁人的幽香。这间房里摆满了小柜子、小橱子、茶几之类的小家具。围屏后面看得见垫着绒毛褥子的高床,上面盖着洁白的床罩。一只小狗叫了起来。
“哦,是您呀,我的表兄?”
她站起身来,把头发弄平,她的头发向来是那么不同寻常的光滑,宛如头发和脑袋是用同一块原料造成的,而且头发上了一层清漆,即使现在也是如此。
“怎么,出了什么事吗?”她问道,“我真害怕得不得了。”
“没有什么,还是那个样子,卡季什,我只是来和你谈一件事情,”公爵说道,困倦地坐在她刚刚坐过的安乐椅上,“可是,你把这张椅子坐得真热,”他说道,“到这里来坐吧,我们谈谈。”
“我原以为出了什么事呢,”公爵小姐说,带着总是那样严肃而呆板的面部表情在公爵对面坐下,准备听他说话。
“我的表兄,我想好好睡一会儿,就是没法睡着。”
“我亲爱的,怎么样?”瓦西里公爵说道,同时握住公爵小姐的手,习惯地轻轻一按。
可以看出,“怎么样”这几个字是有关他们两人不开口也能相互了解的许多事情。
公爵小姐的腰身干瘦而僵直,和腿比起来显得太长了,一对灰眼睛突出来,直楞楞地、冷冰冰地端详着公爵。她摇摇头,叹口气,看了看神像。她的姿态可以说明她无限忠诚,但内心忧愁,也可以说明她非常劳累,希望快点得到休息,瓦西里公爵把她的姿态说成是困倦的表示。
“而我觉得,”他说道,“你以为我觉得更轻松吗?我疲乏透了,像一匹驿马。卡季什,可是我还要和你谈谈,很认真地谈谈。”
瓦西里公爵沉默不语,他的两颊时而这边时而那边神经过敏地抽搐起来,使得他的脸庞带有令人不悦的表情,这种表情是他在客厅里驻足时从未有过的。他的眼神也一反常态,时而放肆无礼、滑稽可笑地看着人,时而惊惶失措地环顾四周。
公爵小姐用一双干瘦的手把那只小狗抱在膝盖上,聚精会神地望着瓦西里公爵的眼睛。可是,看起来,她即令沉默不语呆到早晨,也不会提出问题来打破这种静默。
“我亲爱的公爵小姐,表妹,卡捷琳娜谢苗诺夫娜,你是不是知道,”瓦西里公爵说道,看起来,要继续把话说下去,内心斗争不是没有的,“像现在这种时刻,什么都应当考虑考虑,应当考虑到将来,考虑到你们……我爱你们就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公爵小姐还是那样目光暗淡、滞然不动地看着他。
“最后,还应当考虑考虑我的家庭,”瓦西里公爵恼怒地推开自己身边的茶几,两眼没有看她,继续说下去,“卡季什,你知道,你们马蒙托夫家的三个姐妹,还有我的妻子,只有我们才是伯爵的直系继承人。我晓得,我晓得,说这些事情,想这些事情,你觉得非常难受。我也不觉得轻松;可是,我的朋友,我五十多岁了,一切事都要有所准备。我派了人去接皮埃尔,伯爵用手笔直地指着他的肖像,要他到这里来,你知不知道?”
瓦西里公爵以疑问的眼神看了看公爵小姐,但他没法弄明白,她是否在想他对她说的话,还是随便地看着他……“我为一桩事一直都在祷告上帝,我的表兄,”她答道,“祈祷上帝宽恕他,让他高尚的灵魂平安地离开这个……”
“对,是这样的,”瓦西里公爵心情急躁地继续说下去,一面用手擦着秃头,愤愤地把推开的茶几移到身边来,“可是,到头来,到头来,问题就在于,你自己知道,去年冬天伯爵立了一个遗嘱,根据这个遗嘱,他把全部产业留给皮埃尔,我们这些直系继承人都没有份了。”
“管他立什么遗嘱呢,没有关系,”公爵小姐心平气和地说道,“但是他不能把遗产交给皮埃尔。皮埃尔是个私生子。”
“我亲爱的,”瓦西里公爵忽然说道,他紧紧贴着茶几,表露出兴致勃勃的样子,说话的速度更快了,“假如伯爵禀告皇上,请求立皮埃尔为子,那可怎么办呢?你明白,就凭伯爵的功勋,他的请求是会受到尊重的……”
一些人以为他们自己比谈话对方知道的情形更多,他们就会面露微笑的,公爵小姐也同样地微微一笑。
“我还有更多的话要对你说,”瓦西里公爵握着她的手,继续往下说,“信是写好了,尽管还没有寄上,皇上也知道底细,只不过问题在于,这封信是否被烧毁。若是没有焚毁,不久的将来一切都会完蛋的。”瓦西里公爵叹口气,用以使人家明白,“一切都会完蛋”的是有什么含义,“伯爵的文件一被拆开,遗嘱及信函就要呈交皇上,他的请求大概会得到尊重的。皮埃尔作为合法的儿子就能获得一切产业。”
“而我们的那一份遗产呢?”公爵小姐问道,讥讽地微笑,好像一切都会发生,只有这桩事不会发生似的。
“可是,卡季什,这是一清二楚的事啊。那时候,只有他一人才是全部遗产的合法继承人,你们一定得不到自己的这一份。我亲爱的,你必须知道,遗嘱和信是否已经写好了,或者已经烧毁了。假如这两样被人置之脑后,那你就应当知道这些东西搁在哪里,并且一一找到,因为……”
“真是岂有此理!”公爵小姐打断他的话,冷笑一声,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情也没有改变,“我是个女人,依您看,我们都是些蠢货。可是,据我所知,私生子不能继承遗产……私生子,”她补充一句,以为通过翻译,可以使公爵彻底明了他缺乏继承的充分理由。
“卡季什,你怎么总不明白!你这样聪明,怎么不明白;倘若伯爵给皇上写了信,请求皇上承认他的儿子是合法的。这么说,皮埃尔已经不是皮埃尔,而是别祖霍夫伯爵了,到那时他可凭遗嘱获得全部遗产。倘若遗嘱和信未被烧毁,那么你除了具有高尚品德,聊以*之外,就什么也捞不到啦。这是千真万确的话。”
“我知道,遗嘱已经写好了,但是我也知道,遗嘱不生效,您似乎认为我是个十足的蠢货,我的表兄,”公爵小姐说道,她那神态,俨如那些认为自己说了侮辱性的俏皮话的女人的神态一样。
“你是我亲爱的公爵小姐卡捷琳娜谢苗诺夫娜!”瓦西里公爵急躁地说道,“我到你这里来不是要和你争吵,而是要和一个亲人、一个善良、诚挚的亲人谈谈你的切身利益问题。我第十次告诉你,倘若伯爵的文件中附有呈送皇上的奏章和有利于皮埃尔的遗嘱,那么,我亲爱的,你和你的几个妹妹都不是遗产继承人了。假若你不相信我,你就相信知情人吧:我方才跟德米特里奥努夫里伊奇(他是个家庭律师)谈过话,他也是这样说的。”
显然,公爵小姐的思想忽然起了什么变化,她那薄薄的嘴唇变得苍白了(眼睛还是那个样子),当她开口说话时,嗓音时断时续,显然这并非她自己意料的事。
“这样挺好啊,”她说道,“我从前不想要什么,现在也不想要什么。”
她把那小狗从膝盖上扔下去,弄平连衣裙的皱褶。
“这就是感恩报德,这就是对为他牺牲一切的人们的感激之情,”她说道,“好极了!很好!公爵,我什么都不要了。”
“是的,可你不是一个人,你有几个妹妹。”瓦西里公爵答道。
但是公爵小姐不听他说话。
“是的,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可是我已经置之脑后了。除了卑鄙、骗局、嫉妒、阴谋诡计,除了忘恩负义,黑心眼的忘恩负义,我在这栋住宅里什么也不能期待……”
“你到底知道不知道这份遗嘱搁在什么地方?”瓦西里公爵问道,他的两颊痉挛得比先前更加厉害了。
“是的,我十分愚蠢,还轻信人们,喜爱他们,并且牺牲我自己。可是只有那些卑鄙恶劣的坏人才会得心应手。我晓得这是谁搞的阴谋诡计。”
公爵小姐想站立起来,可是公爵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不让她走。公爵小姐露出那副样子,就像一个人突然对全人类感到悲观失望似的;她愤恨地望着对方。
“我的朋友,时间还是有的。卡季什,你要记住,这种种事情都是无意中发生的,是在气忿和患病之际发生的,之后就遗忘了。我亲爱的,我们的义务就是要纠正他的错误,不让他做出这等不公平的事来,减轻他临终之时的疾苦,不让他在心里想到使那些人不幸时死去……”
“那些为他而牺牲一切的人,”公爵小姐应声说道,又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是公爵不放她走,“他从来不会器重他们。不,我的表兄,”她叹息地补充说,“我要铭记,在这尘世上不能期待奖励,在这尘世上既无荣誉,亦无公理。在这尘世上就要狡猾,凶恶。”
“行了,行了,安静下来吧,你的好心肠我是知道的。”
“不,我的心肠恶毒。”
“你的心我是知道的,”公爵重复地说道,“我珍惜你的友谊,希望你对我抱有同样的观点。安静下来吧,让我们来仔细谈谈,时间还是有的,也许会有一昼夜,也许只有一个钟头,你把你所知道的有关遗嘱的情况全部说给我听吧,主要的是,遗嘱搁在哪儿,你应当知道。我们立刻把它拿给伯爵过目,他大概把它遗忘了,他想把它毁掉。你心里明白,我唯一的心愿就是神圣地履行他的意愿,正是为了这一层,我才走到这里来。我呆在这儿只是为着帮助他,也帮助你们。”
“现在我什么都明白了。我晓得这是谁搞的阴谋诡计。我晓得。”公爵小姐说道。
“我的心肝,不是那么回事。”
“她就是您的被保护人,您的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这个卑劣、可恶的女人,给我做女仆我都不愿意接受。”
“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
“唉,您甭说了吧!她去年冬天悄悄窜到这里来,向伯爵说了许多骂我们大家,特别是骂索菲的卑鄙龌龊的话,真叫我没法再说一遍,伯爵给弄得害病了,一连两个礼拜不愿意和我们见面。我知道就在这时候他写了这份令人厌恶的文件,不过我以为这份文件是毫无意义的。”
“问题也就在这里。你干嘛不早点说给我听呢?”
“在他枕头底下的嵌花皮包里。我现在知道了,”公爵小姐不回答他的话,说道,“是的,假如我有罪过,弥天的罪过,这就是我对这个可恶女人的痛恨,”公爵小姐几乎要叫喊起来,脸色全变了,“她干嘛悄悄窜到这里来?我把要说的话向她一股脑儿说出来,到时候一股脑儿说出来!”
十九
当客厅及公爵小姐卧室中交谈正酣的时候,皮埃尔(他是被人叫回来的)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她认为应当陪他一起来)乘坐的四轮轿式马车驶进了别祖霍夫伯爵的庭院。当马车车轮软绵绵地经过铺在窗下的麦秆上发出嘎嘎的响声时,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把脸转向皮埃尔,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当她弄清皮埃尔正在车厢的一角熟睡时,她便把他喊醒。皮埃尔睡醒了,跟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身后从车厢里走出来,这时他才想到他要和病危的父亲见面的事情。他发现他们没有朝前门门口走去,而是朝后门门口走去。他从马车踏板走下来时,有两个穿着市侩服装的人急匆匆地从后门门口跑到墙边的暗影里。皮埃尔停了一会儿,发现住房两边的暗影里还有几个类似商人模样的人。无论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仆人,还是马车夫,都不会看不见这几个人,但却不去理睬他们。由此看来,非这样不可,皮埃尔拿定了主意,便跟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后面走去。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迈着急促的脚步沿着灯光暗淡的狭窄的石梯上楼,一面招呼落在她身后的皮埃尔跟上来。虽说皮埃尔心里不明白,他为什么真的要见伯爵,他更不明白,他为什么必须沿着后门的石梯上楼,但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自信和匆忙的样子来推断,他暗自断定,非这样不可,别无他途。当上到石梯的一半时,有几个拿着水桶的人,穿着皮靴,踏得咯咯作响,朝着他们迎面跑下楼来,险些儿把他们撞倒。这几个人挨在墙上,让皮埃尔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走过去,当他们看见皮埃尔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时,丝毫没有现出诧异的样子。
“这里通往公爵小姐的住处吗?”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问其中的一个人。
“在这里。”有个仆人大胆地、响亮地答道。仿佛现在什么事都是可行的,“大娘,门在左边。”
“伯爵也许没有喊我,”皮埃尔走到楼梯的平台时,说道,“我回到自己的住房去好了。”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停步了,想和皮埃尔一同并肩走。
“啊,我的朋友,”她说道,那姿态就像早晨和儿子在一起时碰碰他的手那样,“请您相信,我比您更加难受,但是,您要做个男子汉。”
“说实话,我去好吗?”皮埃尔问道,透过眼镜温和地看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
“啊,我的朋友,请您忘记人家对您不公道的态度吧。请您想想,他是您父亲……也许他的生命随时都会终结。”她叹了口气,“就像爱儿子那样,我一下子爱上您了。皮埃尔,信赖我吧,我决不会忘记您的切身利益。”
皮埃尔什么也不明白,只是愈益感觉得到,一切都非此不可,他于是温顺地跟随在那个打开房门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身后。
这道门朝向后门的外间。公爵小姐们的一个年老的仆人坐在屋角里织长统袜子。皮埃尔从来没有到过这半边住宅,连想也没有想过这种内室的生活。一个婢女手捧托盘,托着一只长颈水瓶,从后头赶上他们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称呼她小妹子、亲爱的,向她探问公爵小姐们的健康状况。她带领皮埃尔沿着砖石结构的走廊向前走去。走廊左边的第一扇门通向公爵小姐们的住房。手捧长颈水瓶的女仆在仓促中没有关上房门(这时整座住宅显得手忙脚乱),皮埃尔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从旁边走过时,情不自禁地朝房里瞥了一眼,瓦西里公爵和公爵的大小姐正坐在这间屋里,彼此隔得很近,正在谈话。瓦西里公爵看见有人从旁边过去,做了个烦躁的动作,身子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公爵的大小姐霍地跳起来,无所顾忌地、使尽气力地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这个动作和公爵的大小姐平素的文静截然不同,瓦西里公爵脸上露出的恐怖和他固有的傲气也不相称,因此皮埃尔止了步,他以疑问的目光透过眼镜望了望他的带路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没有显示出诧异的样子,只是微微一笑,喘了喘气,好像在表示,这一切没有出乎她的意料。
“我的朋友,要做个大丈夫,我会维护您的利益。”她在应对他的眼神时说道,而且更快地沿着走廊走去了。
皮埃尔心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更不明白维护他的利益有何涵义,但他心里明白,这一切理当如此。他们经过走廊走到和伯爵的接待室毗邻的半明半暗的大厅。这是皮埃尔从正门的台阶一看就知晓的冰凉的豪华卧室之一。但是,就在这卧室的中央,摆着一只空浴盆,地毯上洒满了水。一名仆人和一名手捧香炉的教堂下级职员踮着脚尖向他们迎面走来,并没有注意他们。他们走进了皮埃尔熟悉的接待室,室内安装有两扇朝着冬季花园的意大利式窗户,陈列着一座叶卡捷琳娜的半身大雕像和一幅她的全身画像。接待室里还是原来那些人,差不多还是坐在原来那些位子上窃窃私语。大家都静默起来了,回头看看走进门来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她泪痕斑斑,脸色苍白;又回头看看个子高大、长得肥胖的皮埃尔,他低垂着头,顺从地跟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后面。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神色表明,她已经意识到紧要关头来到了。她不让皮埃尔离开她身边,显露出彼得堡女士那种务实的风度,她步入房间,那样子比早上显得更大胆了。她觉得,她领着一个危在旦夕的伯爵想要见面的人,所以,她被接见一事是有保证的了。她向房里所有的人匆匆地瞥了一眼,看见了伯爵的那个听取忏悔的神甫,她没有躬起身子,但忽然变得更娇小了。她迈着小步东歪西扭地走到神甫面前,十分恭敬地接受一个又一个神职人员的祝福。
“谢天谢地,总算赶到了,”她对一个神职人员说道,“我们大伙儿,这些亲属多么担心啊。这个年轻人就是伯爵的儿子,”她把嗓门压得更低,补充了一句,“多么可怕的时刻啊!”
她说完这些话,就向大夫面前走去了。
“亲爱的大夫,”她对他说道,“这个青年是伯爵的儿子……是不是有希望呢?”
大夫沉默不语,飞快地抬起眼睛,耸起肩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也同样地耸起肩膀,抬起几乎是合上的眼睛,叹了一口气,便离开大夫,向皮埃尔面前走去。她把脸转过来,和皮埃尔交谈,样子显得特别谦恭、温柔而又忧愁。
“相信上帝的慈悲吧!”她对他说道,用手指了指小沙发,让他坐下来等候她,她自己悄悄地向大家盯着的那扇门走去,门的响声几乎听不见,她随即消失在门后。
皮埃尔拿定了主意,事事都听从他的带路人,他向她指给他看的小沙发走去。当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刚一离开,他就发现,房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过分好奇地、同情地凝聚在他身上。他发现,大家都在窃窃私语,向他投来像是恐惧,甚至是奴颜婢膝的目光。大家都向他表示前所未有的敬意。有个他不认识的女士,原先她和几个神职人员谈话,此刻站起身来,向他让座。副官把他无意中掉在地上的一只手套捡起来交给他。他从大夫们身边经过时,他们都默不作声,躲到一边去,给他让路。皮埃尔本来想坐在别的位子上,以免那个女士受拘束,本来想自己把手套捡起来,从那些根本没有拦路的大夫们身边绕过去,可是他突然感到这样做似乎不恰当,他感到今天晚上他是个务必要举行一次可怕的、人人期待的仪式的人物,因此他必须接受大家为他服务。他默不作声地从副官手里接过那只手套,坐在那个女士的座位上,摆出一副埃及雕像那样天真的姿势,把一双大手搁在摆得平衡的膝盖上。他暗自下定决心,认为必须这样行事,为了要今天晚上不张皇失措,不做出傻事,他就不宜依照自己的见解行动,务必要完全听从指导他的人们的摆布。
还不到两分钟,瓦西里公爵便穿着那件佩戴有三枚星徽的长衣,高高地仰着头,傲慢地走进房里来。从清早起他似乎显得有点消瘦,当他向房里环顾,瞧见皮埃尔时,他的两眼比平常瞪得更大了。他向皮埃尔面前走去,握住他的手(过去他从未握过他的手),并且向下拽了拽,好像想测试一下,看这只手臂的力气大不大。
“我的朋友,不要气馁,不要气馁。他吩咐人家把您喊来。这很好……”说完他便想走。
但是皮埃尔认为,问一问是有必要的。
“身体可好……”他踌躇起来,不知道称病危的人为伯爵是否恰当;他觉得把他称为父亲是很难为情的。
“半小时前还发作过一次。中风还发作过一次。……我的朋友……不要气馁……”
皮埃尔处于思维混乱的状态中,他一听到“中风病发作”,便把这个词想像成受到某件物体的打击。他惶惑不安地看了看瓦西里公爵,之后才想起,有种病叫做中风。瓦西里公爵在走路时对罗兰说了几句话,就踮着脚尖走进门去。他不善于踮着脚尖走路,整个身子呆笨地一耸一耸地颤动起来。公爵的大小姐跟在他身后,几个神甫和教堂下级职员尾随其后,侍者们也走进门里去。从门后可以听见物体移动的响声,终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跑出来了,她的脸部仍然显得那样苍白,但却流露着坚决履行义务的神色,她碰碰皮埃尔的手臂,说道:
“上帝的慈善是无穷的。马上就要举行涂圣油仪式了。我们走吧。”
皮埃尔踩着柔软的地毯走进门来,他发现一名副官、一个不相识的女士,还有仆人中的某人都跟在他身后走进门来,好像此刻无须获得许可就可以走进这个房间了。
二十
皮埃尔对这个大房间了如指掌,几根圆柱和一道拱门把它隔开来,四面墙上挂满了波斯壁毯。房间里的圆柱后面,一方摆着一张挂有帷幔的高高的红木高床,另一方陈设着一个大神龛,像晚祷时的教堂一般,这一部分房间灯火明亮,红光四射。神龛的灿烂辉煌的金属衣饰底下,放着一张伏尔泰椅,上面摆着几个雪白的、尚未揉皱的、显然是刚刚换上的枕头,皮埃尔所熟悉的他父亲别祖霍夫伯爵的端庄身躯就躺在这张伏尔泰椅上,一床鲜绿色的被子盖在他腰上,在那宽大的额头上还露出狮子鬃毛般的白发,在那俊美的橙红色的脸上,仍旧刻有高贵者特有的深深的皱纹。他直挺挺地躺在神像下方,两只肥大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放在它上面。右手手掌向下,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插着一根蜡烛,一名老仆从伏尔泰椅后面弯下腰去,用手扶着那根蜡烛。几个神职人员高高地站在伏尔泰椅前面,他们身穿闪闪发光的衣裳,衣裳外面露出了长长的头发,他们手里执着点燃的蜡烛,缓慢地、庄严地做着祷告。两个年纪较小的公爵小姐站在神职人员身后不远的地方,用手绢捂着眼角边,公爵的大小姐卡季什站在她们前面,她现出凶恶而坚定的神态。目不转睛地望着神像,好像在对众人说,如果她一环顾,她就没法控制自己。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脸上流露着温顺的忧愁和大度包容的神色,她和一个不认识的女士伫立在门旁。这扇门的另一边,靠近伏尔泰椅的地方,瓦西里公爵站在雕花的天鹅绒面交椅后面,他把椅背向自己身边转过来,左手执着一根蜡烛撑在椅背上,每次当他用手指碰到额角时,他就抬起眼睛,一面用右手画十字。他的脸上呈露着心安理得的虔诚和对上帝意志的无限忠诚。“假若你们不明白这种感情,那你们就更糟了。”他那神色仿佛说出了这番话。
一名副官、数名大夫和一名男仆站在瓦西里公爵后面,俨如在教堂里那样,男人和女人分立于两旁。大家都沉默不语,用手画着十字,只听见琅琅祈祷声、圆浑而低沉的唱诗声以及静默时移动脚步的响声和叹息声。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显露出威风凛凛的样子,表示她知道应该怎样行事,她于是穿过房间走到皮埃尔身边,把一支蜡烛递给他。他把蜡烛点燃了,由于他沉醉于观察周围的人而忘乎所以,竟然用那只拿过蜡烛的手画起十字来。
最年幼的长有一颗胎痣的公爵小姐索菲,面色红润,带着笑容,正在打量着皮埃尔。她微微一笑,把脸蛋藏进手绢里,久久地不肯把它露出来。但是她看了看皮埃尔,又笑了起来。显然,她意识到看见他就会发笑,但却忍不住,还是会看他,为避免引诱,她悄悄地窜到圆柱后面去了。在祈祷仪式进行到一半时,神职人员的声音骤然停止,但有几个神甫轻声地交谈了三言两语,一名老仆握着伯爵的手,站起身来,向女士们转过脸去。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向前走去,在病人前面弯下腰来,从背后用指头把罗兰招呼过来。这个法国大夫没有执着点燃的蜡烛,作出一副外国人的恭敬的样子挨着圆柱站在那里,他那样子表明,尽管信仰不同,但他还是明白了正在举行的仪式的全部重要意义,他甚至对这种仪式表示称赞。他迈着壮年人那种脚步不声不响地向病人身边走去,用他那雪白而纤细的手指从绿色被子上拿起伯爵那只空手,转过脸去,开始把脉,他沉思起来。有人让病人喝了点什么,在他身旁动弹起来,然后又闪到一边,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暂停之后祈祷又开始了。在作短暂休息的时候,皮埃尔看见,瓦西里公爵从椅子背后走出来,那神态表示,他心里知道应该怎样行事,假若别人不了解他,他们的处境就更糟了,他没有走到病人跟前,而是从他身边经过,他去联合公爵的大小姐,和她一起走到寝室深处挂有丝绸帷幔的高床旁边。公爵和公爵的大小姐离开高床朝后门方向溜走了,但在祈祷仪式结束之前,他们两人前后相随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皮埃尔对这种情形,如同对其他各种情形一样,并不太注意,他断然认为,今晚发生的各种事情都是不可避免的。
唱诗声中断了,可以听见一个神职人员恭敬地祝贺病人受圣礼。病人仍旧是死气沉沉地一动不动地躺着。大家在他周围动弹起来了,传来步履声和絮语声,在这些声音中,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声音听起来最刺耳。
皮埃尔听见她这样说:
“一定要将病人移到床上去,在这里是绝对不行的……”
大夫们、公爵小姐们和仆人们都围在病人身边,以致皮埃尔看不见橙红色的头和狮子鬃毛般的白发,尽管在祈祷时他也看见其他人,但是伯爵的头一刻也没有越出他的视野,从围在伏尔泰椅旁边的人们的小心翼翼的动作来看,皮埃尔已经猜想到,有人在把垂危的人抬起来,把他搬到别的地方去了。
“抓住我的手,那样会摔下去的,”他听见一个仆人惊恐的低语声,“从下面托住……再来一个人,”几个人都开腔说话,人们喘着粗气的声音和移动脚步的声音显得更加急促了,好像他们抬的重东西是他们力所不能及的。
抬伯爵的人中也包括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当他们从年轻的皮埃尔身边走过时,他从人们的背脊和后脑勺后面隐约地看见病人又高又胖的裸露的胸膛,因被人搀起两腋而略微向上翘起的胖乎乎的肩膀和长满卷曲白发的狮子般的头。伯爵的前额和颧骨非常宽阔,嘴长得俊美而富于肉感,目光威严而冷漠。这个头并未因濒临死亡而变得难看,和三个月以前伯爵打发皮埃尔去彼得堡时一模一样。但是,这个头竟因抬伯爵的人脚步不均匀而显得软弱无力,微微地摇晃,那冷漠的目光真不知要停留在什么上面。
抬过病人的那些人在那高床的周围忙碌几分钟以后,就各自散开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碰了碰皮埃尔的手,对他说:“去吧。”皮埃尔和她一道走到床前,病人被安放在床上,那姿态逍遥自在,这显然是和刚才施圣礼有关系。他躺着,头部高高地靠在枕头上,掌心向下,两手平衡地搁在绿色丝绸被子上。当皮埃尔走到跟前时,伯爵的目光直直地射在他身上,但是没有人能够了解他那目光表露什么意义,也许它根本没有含义,只是因为他还有一双眼睛,他就要朝个方向随便看看罢了,也许这目光表明了太多的心事。皮埃尔停步了,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他用疑问的目光看了看他的带路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赶快使个眼色向他示意,同时用手指着病人的手,用嘴唇向它送了个飞吻。皮埃尔极力地伸长脖子,以免碰到伯爵的丝绸被子,又用嘴唇吻了吻他那大骨骼的肥厚的手,履行了她的忠告。无论是伯爵的手,还是他脸上的肌肉都不会颤动了。皮埃尔又疑问地看了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问她,他现在该做什么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向他使个眼色,心中意指着床边的安乐椅。皮埃尔在安乐椅上温顺地坐下来,继续用目光询问,他做得是否恰当。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点点头,表示称赞。皮埃尔又做出一副埃及雕像那种恰如其分的稚气的姿势,显然,他因为自己那粗笨肥大的身体占据太大的空间而倍觉遗憾,才煞费苦心尽量使自己缩得小一点。他两眼望着伯爵。伯爵还在端详着皮埃尔站立时他脸部露出的地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面部表情说明,她意识到父子最后一次相会的时刻是何等令人感动。这次相会持续了两分钟,皮埃尔心里觉得这两分钟好像一小时似的。伯爵脸上的大块肌肉和皱纹突然间颤抖起来,抖得越来越厉害,他的美丽的嘴扭歪了(这时皮埃尔才明白他父亲濒临死亡了),从那扭歪的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嘶哑的声音。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极力地看着病人的眼睛,力图猜中他想要什么东西,她时而用手指着皮埃尔,时而指着饮料,时而带着疑问的语调轻声地叫出瓦西里公爵的名字,时而用手指着伯爵的被子。病人的眼睛和脸部流露出已无耐性的样子。他极力凝视一直站在床头的侍者。
“老爷想把身子转向另一侧啦,”仆人轻声地说道,他站了起来,让伯爵把脸部向墙,将那沉重的身躯侧向另一边。
皮埃尔站立起来,帮助这个侍者。
当众人使伯爵翻过身去的时候,他的一只手软弱无力地向后垂下,他用力地想把自己的这只手拿过去,但是无能为力,白费劲。伯爵是否已经发觉,皮埃尔在用那可怕的目光看着这只感觉迟钝的手,也许还有什么别的思绪在这生命垂危的脑海中闪现,但他看了一下自己那只不听使唤的手,看了一下皮埃尔脸上流露的可怕的表情,又看了一下自己的手,那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种和他的仪表不能并容的万分痛苦的微笑,仿佛在讥讽他自己的虚弱无力。皮埃尔望见这种微笑,胸中忽然不寒而栗,鼻子感到刺痛,一汪泪水使他的视线模糊了。病人面向墙壁,被翻过身去。他叹了口气。
“他昏迷不醒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看见走来接班的公爵小姐,说道,“我们走吧。”
皮埃尔走出去了。
二十一
在接待室里,除了瓦西里公爵和公爵的大小姐之外,没有其他人,他们两人坐在叶卡捷琳娜画像下面,正在兴致勃勃地谈论什么事。他们一看见皮埃尔和他的带路人,就默不作声了。
皮埃尔仿佛看见公爵的大小姐把一样东西藏起来,并且轻言细语地说道:
“我不能跟这个女人见面。”
“卡季什已经吩咐人将茶端进小客厅去了,”瓦西里公爵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道,“可怜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您最好去提提精神,否则您会没有力气的。”
他对皮埃尔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亲切地握握他的手。皮埃尔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向小客厅走去。
“在不眠之夜以后,再没有什么比一碗十分可口的俄国茶更能恢复精力的了。”罗兰在圆形小客厅的桌子前面站着,这张桌子上放着茶具和晚餐的冷菜,他端着很精致的不带把的中国茶碗,一口一口地喝着茶,流露着抑制兴奋的神色说道。这天晚上,那些在别祖霍夫伯爵家里的人,为了要提提精神,都聚集在桌子周围。皮埃尔很清楚地记得这间嵌有几面镜子和摆放几张茶几的圆形小客厅。伯爵家里举行舞会时,皮埃尔不会跳舞,只喜欢坐在这间嵌有镜子的小客厅里,从一旁观看那些穿着舞衣、裸露的肩上戴有钻石和珍珠项链的女士们穿过这间客厅时照照镜子的情景,几面闪闪发亮的镜子一连几次反映出她们的身影。现在这个房间只点着两根光线暗淡的蜡烛,在这深夜里,一张小茶几上乱七八糟地放着茶具和盘子,穿得五颜六色的不太雅致的人们坐在这个房间里窃窃私语,言语行动都表示谁也不会忘记现在发生的事情和可能发生的事情。皮埃尔没有去吃东西,尽管他很想吃东西。他带着疑问的目光看了看他的带路人,看见她踮起脚尖又走到接待室,瓦西里公爵和公爵的大小姐还呆在那里,没有走出去。皮埃尔认为有必要这样行事,他停了一会,便跟在她后面去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站在公爵的大小姐近旁,两人同时心情激动地小声说话。
“公爵夫人,请您让我知道,什么是需要的,什么是不需要的。”公爵的大小姐说,她那激动的心情显然跟她砰地一声关上房门时的心情一样。
“可是,亲爱的公爵小姐,”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拦住通往寝室的路,不让公爵小姐走过去,她温和而恳切地说,“在可怜的叔叔需要休息的时刻,这样做不会使他太难受吗?在他已经有了精神准备的时刻,竟然谈论世俗的事情……”
瓦西里公爵坐在安乐椅上,一条腿高高地架在另一条腿上。他的腮帮子深陷,下部看起来更为肥厚,跳动得很厉害,但是他摆出一副不太关心两个女士谈话的样子。
“不过,我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让卡季什去做她知道做的事吧。您知道,伯爵多么喜爱她啊。”
“我也不知道这份文件里写的什么,”公爵小姐把脸转向瓦西里公爵,并用手指着她拿在手里的镶花皮包,说道,“我只知道他的真遗嘱搁在旧式写字台里,而这是一份被遗忘的文件……”
她想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身边绕过去,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跳到她跟前,拦住她的去路。
“亲爱的、仁慈的公爵小姐,我知道,”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道,用手抓着皮包,抓得很紧,看起来她不会很快松手的,“亲爱的公爵小姐,我求您,我恳求您,怜悯怜悯他吧。我恳求您啦。”
公爵的大小姐默不作声。只传来用力抢夺皮包的响声。由此可见,如果她开口说话,她也不会说出什么称赞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话来。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抓得很紧,但是她的声音慢吞吞的,还是保持着谄媚、委婉的意味。
“皮埃尔,我的朋友,到这里来。我想,他在亲属商议事情时不会是多余的。公爵,不是这样吗?”
“我的表兄,干嘛不作声?”公爵的大小姐突然叫喊起来,喊声很大,客厅里也能听见,可把大家吓坏了,“天晓得有个什么人胆敢在这里干涉别人的事,在临近死亡的人家里大吵大闹,您干嘛在这个时候一声不吭?一个施耍阴谋诡计的人!”她凶恶地小声说道,使尽全身力气去拖皮包,但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向前走了几步,不想放开那个皮包,换一只手把它抓住了。
“哎呀!”瓦西里公爵露出责备和惊讶的神态说道,他站起身来。“这真可笑。得啦吧,放开吧,我说给您听吧。”
公爵的大小姐放开手了。
“您也放开手!”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没有听从他。
“放开,我说给您听吧。我对一切负责。我去问他。我……您别这样了。”
“但是,我的公爵,”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道,“在举行这样盛大的圣礼以后,让他安静片刻吧。皮埃尔,您把您的意见说出来,”她把脸转向年轻人说道;皮埃尔走到他们近侧,诧异地打量着公爵小姐那副凶狠的,丧失体统的面孔和瓦西里公爵不停地颤动的双颊。
“您要记得,您要对一切后果负责,”瓦西里公爵严肃地说,“您不知道您在搞什么名堂。”
“讨厌的女人!”公爵小姐嚷道,忽然向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扑了过去,去夺那皮包。
瓦西里公爵低下头来,把两手一摊。
这时分,那扇房门——素来都是轻轻地打开的令人可怕的房门,皮埃尔久久地望着,房门忽然砰地一声被推开了,撞到墙壁上,公爵的二小姐从那里跑出来,把两手举起轻轻一拍。
“你们在做什么事?”她无所顾忌地说道,“他快要死了,可你们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
公爵的大小姐丢掉了皮包。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飞快弯下腰去,顺手拾起那件引起争端的东西,就到寝室里去了。公爵的大小姐和瓦西里公爵在清醒以后,也跟在她后面走去。过了几分钟,公爵的大小姐头一个从那里走出来,面色惨白,紧闭着下嘴唇。她看见皮埃尔,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愤恨。
“对了,您现在高兴了,”她说道,“这是您所期待的。”
她于是嚎啕大哭起来,用手绢蒙住脸,从房里跑出去了。
瓦西里公爵跟在公爵的大小姐后面走出去。他步履蹒跚地走到皮埃尔坐的长沙发前面,用一只手蒙住眼睛,跌倒在长沙发上。皮埃尔发现他脸色苍白,下颔跳动着,颤栗着,像因冷热病发作而打战似的。
“哎呀,我的朋友!”他一把抓住皮埃尔的胳膊肘,说道,嗓音里带有一种诚实的软弱的意味,这是皮埃尔过去从未发觉到的,“我们造了多少孽,我们欺骗了多少人,这一切为了什么?我的朋友,我已经五十多岁了……要知道,我……人一死,什么都完了,都完了。死是非常可怕的。”他大哭起来。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最后一人走出来。她迈着徐缓的脚步走到皮埃尔面前。
“皮埃尔!……”她说道。
皮埃尔以疑问的目光看着她。她吻吻年轻人的前额,眼泪把它沾湿了。她沉默了片刻。
“他不在世了。”
皮埃尔透过眼镜望着她。
“我们走吧,我送您去。尽情地哭吧,没有什么比眼泪更能使人减轻痛苦。”
她把他带到昏暗的客厅里,皮埃尔心里很高兴的是,那里没有人看见他的面孔。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从他身旁走开了。当她回来时,他把一只手搁在头底下酣睡了。
第二天清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对皮埃尔说:
“是的,我的朋友,这对于我们所有的人都是极大的损失,就更不必说对您了。但上帝会保佑您的,您很年轻,我希望您现在拥有一大笔财产。遗嘱还没有拆开来。我很了解您,坚信这不会使您冲昏头脑。但是这要您承担义务,您要做个男子汉。”
皮埃尔沉默不语。
“以后我也许会告诉您,如果我当时不在那里,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您知道,叔父前天答应我不要忘记鲍里斯,但是他没有来得及。我的朋友,我希望您能履行父亲的遗愿。”
皮埃尔什么也不明白,他沉默不语,羞怯地红着脸,看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皮埃尔谈了几句话,便离开他,前往罗斯托夫家睡觉去了。第二天清晨醒来,她向罗斯托夫家里的人和她所有的熟人叙述了别祖霍夫伯爵辞世的详情。她说,伯爵正如她意料中的情景那样去世了,他的死不仅颇为感人,而且颇有教益。父子最后一次的会面竟如此感人,以致于一想起此事她就会痛哭流涕,她不知道在这令人可怖的时刻,父子两人中谁的行为表现更为出色,是在临终的时候对所有的事情和所有的人一一回顾,并对儿子道出感人的话的父亲呢,还是悲痛欲绝,为使危在旦夕的父亲不致于难受而隐藏自己内心忧愁的,令人见了必生怜悯之心的皮埃尔。“这令人难受,但是很有教益。当你看见老伯爵和他的当之无愧的儿子时,灵魂就变得高尚了。”她说道。她也秘而不宣地、低声地谈到公爵的大小姐和瓦西里公爵的行为,但却不予以赞扬。
二十二
在童山,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公爵的田庄里,大家每天都在等待年轻的安德烈公爵偕同夫人归来,但是期待没有打乱老公爵之家严谨的生活秩序。在上流社会中一个外号叫做“普鲁士国王”的大将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当保罗皇帝在位时就被流放到乡下,他和女儿玛丽娅公爵小姐以及她的女伴布里恩小姐,在童山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新王朝执政时,虽然他已被允许进入都城,但他继续定居农村,从不外出,他说,如果有谁需要求他,那么他就得从莫斯科走一百五十俄里的路到童山来;而他对任何东西,对任何人都一无所求。他说,只有人才有两大罪恶的根源:无所事事和迷信;只有人才有两大崇高品德:活动和才智。他亲自培养自己的女儿,给她传授代数、几何课程,以便在她身上培养这两大品德;妥善地安排她的生活,要她不断地完成作业。他本人总是很忙,时而写回忆录,时而算高等数学题,时而在车床上车鼻烟壶,时而在花园里劳作和监督他田庄里未曾中断的建筑工程。因为活动的首要条件是秩序,所以在他的生活方式中程序已达到一丝不苟的程度。他依照一成不变的陈规出来用餐,总是在同一时辰,分秒不误。公爵对待周围的人,从他女儿到侍者,态度十分粗鲁,一向要求苛刻,所以,他纵然不算残忍,却常激起连最残忍的人也难以激起的一种对他的敬畏之感。他虽已退休赋闲,在国家事务中不发挥什么作用,但是公爵的田庄所隶属的那个省份的每个上任的省长都认为拜谒他是一种应尽的义务,而且亦如建筑师、园丁或者玛丽娅公爵小姐,在那宽大的仆人休息间等候公爵在规定的时间出来会客。每当书斋那扇高大的门被推开,一个身材娇小的老人出来会客时,每个在仆人休息间等候接见的人都会对他产生一种尊敬甚至畏惧之感,这个老人头戴扑粉的假发,露出一双肌肉萎缩的小手和两条垂下的灰白的眉毛,有时他皱起眉头,眉毛便挡住那双机灵的、焕发着青春之光的眼睛。
年轻夫妇抵达的那天早上,玛丽娅公爵小姐同平常一样在规定的时刻走进仆人休息室叩请早安,她心惊胆战地画着十字,心中念着祷文。她每天走进休息间,每天都在祈祷,希望这天的会见能平安无事地结束。
坐在休息间的那个头发上扑了粉的老侍者动作缓慢地站起来,低声地禀告:“请进吧。”
门后可以听见车床均匀转动的响声。公爵小姐羞羞答答地拉了一下门,门很平稳地、轻易地被拉开了。她在门旁停步了。公爵在车床上干活,掉过头来看了看,又继续干他的活。
大书房里堆满了各种东西,显然都是一些常用的东西。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摆着书本和图表,几个高大的玻璃书柜——钥匙插在柜门上,一张专供站着写字用的高台子——台子上摆着一本打开的练习本,一台车床——上面放着几件工具,四周撒满了刨屑,——这一切表明这里在进行经常性的、多种多样的、富有成效的活动。从他用以操作的那只穿着绣有银线的鞑靼式皮靴的小脚来看,从青筋赤露、肌肉萎缩的手上磨出的硬皮来看,公爵还具有精神充沛的老人的百折不回的毅力和极大的耐力。他旋了几圈后,便从车床踏板上把脚拿下来,揩干净凿头,把它丢进安在车床上的皮袋里。他向桌前走去,把女儿喊到身边来。他从来没有祝福自己的孩子,只是把他那当天还没有剃过的、胡子拉碴的面颊凑近他女儿,一面温和而关怀地看着她,一面严肃地说道:
“你身体好吗?……喂,坐下来吧!”
他拿起他亲手写的几何学练习本,又用脚把安乐椅推了过来。
“留给明天的!”他说道,很快找到了那一页,在这段和另一段的两头用硬指甲戳上了记号。
公爵小姐在摆着练习本的桌前弯下腰来。
“等一下,有你一封信。”老人从挂在桌子上方的信袋中取出一封女人写的信,扔在桌子上。
公爵小姐一看见信,脸立刻变得通红,她赶快拿起信,低头去看。
“是爱洛绮丝寄来的吗?”公爵冷笑着问道,露出他那依旧坚固的、略微发黄的牙齿。
“是的,是朱丽寄来的。”公爵小姐说道,怯生生地望着,怯生生地微笑。
“还有两封信我不看,而第三封我一定要看,”公爵严肃地说道,“我怕你们在写一大堆废话。第三封我一定要看。”
“爸爸,哪怕是这封信您也可以看。”公爵小姐说着就把信递过去,脸红得更加厉害。
“我已经说了,第三封,第三封。”公爵把信推开,迅速而果断地喊道。他用胳膊肘撑着桌子,把那绘有几何图形的练习本拖到身边来。
“喂,女士,”老头子开始说话,挨近女儿,朝着练习本弯下腰来,并把一只手搁在公爵小姐坐着的安乐椅的靠背上,公爵小姐觉得自己已被早就熟谙的父亲的烟草气味和老人的呛人气味笼罩着。“喂,女士,这些三角形都是相似的:你看见,abc角……”
公爵小姐惊惶失措地望着父亲向她逼近的、闪闪发亮的眼睛,脸上泛起了红晕。可见,她什么都不懂得,心里很畏惧,虽然父亲的讲解清清楚楚,但是这种畏惧心毕竟会妨碍她弄懂父亲的进一步讲解。教师有过错呢,还是女学生有过错呢,但是每天都重现着同样的情况。公爵小姐的眼睛模糊不清了,她视若无睹,听若罔闻,只觉得严厉的父亲那副干瘦的脸孔凑近她身边,她闻到他的气息和气味,只是想到尽快地离开书斋,好在自己房中无拘无束地弄懂习题。老头子发脾气了,轰隆一声把他自己坐的安乐椅从身边移开,又拖过来,他极力控制自己不动肝火,但是,差不多每次都火冒三丈,开口大骂,有时候竟把练习本扔到一边去。公爵小姐答错了。
“嘿,你真是个蠢货!”公爵嚷道,推开那本练习簿,飞快地转过脸去,但立刻站立起来,在房间里走走,用手碰碰公爵小姐的头发,又坐下来。
他将身子移近一点,继续讲解。
“公爵小姐,不行的,不行的,”当公爵小姐拿起继而又合上附有规定的家庭作业的练习本准备离开的时候,他说道,“数学是一件首要的大事,我的女士。我不希望你像我们那帮愚昧的小姐。拿出耐性,你就会喜欢的。”他抚摩一下女儿的面颊,“糊涂思想就会从脑海里跑出去。”
她想走出去,他用手势把她拦住了,从那高高的台子上取下一本尚未裁开的新书。
“还有你的爱洛绮丝给你寄来的一部《奥秘解答》。一本宗教范畴的书。我不过问任何人的宗教信仰……我浏览了一下。你拿去吧。得啦,你走吧,你走吧!”
他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等她一出门,他就在她身后亲自把门关上了。
玛丽娅公爵小姐露出忧郁和惊恐的神色回到她自己的寝室。她常常带有这种神色,使她那副不俊俏的、病态的面孔变得更加难看了。她在写字台旁坐下,台子上放着微型的肖像,堆满了练习本和书本。公爵小姐缺乏条理,她父亲倒有条不紊。她搁下了几何学练习本,急躁地拆开那封信。信是公爵小姐童年时代的密友寄来的,这位密友就是出席过罗斯托夫家命名日庆祝会的朱丽卡拉金娜。
朱丽在信中写道:
亲爱的、珍贵的朋友,离别是一桩多么可怕、多么令人痛苦的事啊!我多少次反复地对自己说,我的生活和我的幸福一半寄托在您身上,虽然我们天各一方,但是我们的心是用拉不断的纽带联系在一起的,我的心逆着天命,不听从它的摆布,虽然我置身于作乐和消遣的环境中,但是自从我们分离后,我就不能抑制住我心灵深处的隐忧。我们为什么不能像去年夏天那样在您那宽敞的书房里聚首,一同坐在天蓝色的沙发上,“表白爱情”的沙发上呢?我为什么不能像三个月以前那样从您温顺、安详、敏锐的目光中汲取新的精神力量呢?我是那么喜爱这种目光,此刻,当我给您写信时,它依旧浮现在我眼前。
念到这里,玛丽娅公爵小姐叹了一口气,向嵌在右边墙上的穿衣镜照了照,镜子反映出一副不美丽的虚弱的身躯和那消瘦的面孔。一向显得忧郁的眼睛现在特别失望地对着镜子看自己。“她在奉承我呢,”公爵小姐想了想。她把脸转过来继续念信。但是朱丽没有奉承过朋友;诚然,公爵小姐那双深沉、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有时候仿佛发射出一束束温柔的光芒)十分美丽,尽管整个脸孔不好看,但是这双眼睛却常常变得分外迷人。公爵小姐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眼睛的美丽动人的表情,也就是当她不考虑自己的时候,这双眼睛所具有的表情。如同所有的人,她一照镜子,脸上就流露出生硬的不自然的难看表情。她继续读信:
整个莫斯科只知道谈论战争。我的两个长兄,一个已经在国外,另一个跟随近卫军向边境进发。我们亲爱的皇帝已经放弃彼得堡,有人推测,皇帝想亲自督阵,使宝贵生命经受一次战争的风险。愿上帝保佑,万能的上帝大慈大悲,委派一位天使充当我们的君主,但愿他推翻这个煽动欧洲叛乱的科西嘉恶魔。姑且不提我的两个长兄,这次战争竟使我丧失一个最亲密的人。我说的是年轻的尼古拉罗斯托夫,他充满热情,不甘于无所作为,离开了大学,投笔从戎。亲爱的玛丽,我向您坦白承认,虽说他十分年轻,但是他这次从军却使我感到极大的痛苦。去年夏天我曾经向您谈到这个年轻人,他有这么许多高尚的品德和真正的青春活力。当代,在我们这些二十岁的小老头子中间,这是不常见的啊!尤其是他待人真诚,心地善良。他非常纯洁,充满着理想。我和他的关系虽如昙花一现,但这却是我这个遭受过许多折磨的不幸的心灵尝到的极为甜蜜的欢乐之一。总有一天我要和您谈谈我们离别的情形和临别时的赠言。所有这一切未从记忆中磨灭……啊!亲爱的朋友,您十分幸福,您没有经历过这些强烈的欢快和难忍的悲痛。您十分幸福,因为悲痛常比欣悦更为强烈。我心中十分明白,尼古拉伯爵太年轻了,除了做个朋友外,我认为,不可能搭上什么别的关系。但这甜蜜的友情,这多么富有诗意,多么纯洁的关系,是我心灵之所需。别再谈这件事了。吸引整个莫斯科的注意力的头条新闻,是老别祖霍夫伯爵的去世和他的遗产问题。您想像一下,三个公爵小姐获得一小部分,瓦西里公爵没有捞到分文,而皮埃尔却是全部遗产的继承人,此外他被公认为法定的儿子,即为别祖霍夫伯爵和俄国最大财富的占有者。据说,在这件事的始末,瓦西里公爵扮演了极其卑鄙的角色,很难为情地回到彼得堡去了。
我向您承认,我不大懂得遗嘱方面的事情,我只晓得,自从这个人人认识、名叫皮埃尔的年轻人变成别祖霍夫伯爵和俄国最大财富的占有者以后,我觉得可笑的是,我看见那些有待嫁女儿的母亲以及小姐本人,都在这位先生面前变了腔调。附带说一句,我总觉得皮埃尔是个十分渺小的人。因为这两个年头大家都在给我物色未婚夫,认为这是开心的事儿(对象多半是我不认识的人),所以莫斯科婚姻大事记要把我成为未来的别祖霍夫伯爵夫人。可是您明了,这件事完全不合乎我的心愿。不妨顺便提提婚事吧。您是否知道,公认的大娘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在不久以前极为秘密地把给您筹办婚事的意图告诉我了。对象正好是瓦西里公爵的儿子阿纳托利,他们正想给他娶一个有钱的、贵族门第的姑娘,您倒被他父母选中了。我不知道您对此事抱有什么看法。但我认为有责任提醒您。听说他相貌长得很漂亮,但却是个十足的浪子。关于他的情况,我打听到的只有这些,没有别的了。
够了,不必再扯了。我快写完第二页了,妈妈派人来叫我坐车到阿普拉克辛家去出席午宴。请您读一读我给您寄上的这本神秘主义的书吧,在我们这儿,这本书大受欢迎。虽然我们普通人的贫乏的智慧很难弄懂这本书中的某些内容,但这却是一本出色的书。读这本书,能使灵魂升华,使灵魂得到安慰。再见吧。向您父亲致以敬意,并向布里恩小姐问候。我衷心地拥抱您。
朱丽
又及:请将您长兄和他可爱的妻子的消息告诉我。
公爵小姐想了想,沉思地微笑了一下(与此同时,炯炯的目光照耀着她的脸庞,使它完全变了模样),她突然站立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向桌前走去。她取出一张纸,她的手开始迅速地在纸上移动。她的回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珍贵的朋友,您十三日的来信使我感到非常高兴。我充满诗意的朱丽,您仍旧爱我。可见,您说得那么坏的离别,在您身上并没有产生常见的那种影响。您埋怨别离,假如我敢于埋怨,那么我应当说句什么话——我丧失了我所珍惜的一切人吗?咳,假若没有宗教的安慰,生活就会极其凄凉。当您谈起您爱慕一个年轻人时,您为什么认为我的目光是严峻的呢?在这方面,我只是严谨地对待自己罢了。我明白别人的这种感情,既然我从未体会这种感情,不能予以赞扬,那我也不加以斥责。
我只是觉得,基督的仁爱,对敌人的爱,较之年轻人的一双美丽的眼睛使您这样一个充满理想的具有爱心的年轻姑娘产生的那种感情更为可敬,更为可贵,更为高尚。
在尚未接到您的来信以前,别祖霍夫伯爵去世的消息就已经传到我们这里了,我父亲闻讯后悲痛万分。他说,别祖霍夫伯爵是我们伟大时代剩下的倒数第二个代表人物。现在要轮到他头上了。他将尽力而为,使这一轮尽量晚点到来。愿上帝保佑,使我们免受这种不幸啊!
我是女孩的时候就认识皮埃尔,我不能赞同您对他的意见。我似乎觉得,他的心肠永远都是善良的。这正是我所珍惜的人应有的品德。至于他所继承的遗产以及瓦西里公爵在这方面扮演的角色,这对他们两人都是很不光彩的。啊,亲爱的朋友,我们神圣的救世主说了这么一句话:骆驼穿过针眼比富翁进入天国更容易,这句话很有道理!我怜悯瓦西里公爵,更加怜悯皮埃尔。他这么年少就要肩负一大笔财富的重担,他将要经受多少命运的考验啊!假若有人要问我,这尘世上我最希望的是什么,我就会说,我希望做个比最贫穷的乞丐更穷的人。亲爱的朋友,我千万次地向您表示感谢,感谢您给我寄来的一本在你们那里引起纷纷议论的书。其实,您对我说,在这本书的一些可取的内容之间还夹有一些我们普通人的贫乏的智慧不能弄懂的内容,所以我觉得,谈奥妙难懂的东西是多余的,不会给人们带来半点裨益。我从来没法领悟某些人的嗜好,他们喜欢读那些把自己思想弄得十分紊乱的神秘主义的书籍,因为这些书会在他们头脑中引起疑惑,激起他们的臆想,铸成他们那种与基督的纯朴完全对立的夸张的性格。我们还是读一读《使徒行传》和《福音书》吧。我们不要妄图识透书本上包含的神秘的内容,因为趁我们这些不幸的罪人还有肉体的躯壳支撑,它在我们和永恒之间树立着穿不透的帷幕的时候,末日尚未到来的时候,我们怎么能够认识上天的可怕和神圣的隐秘呢?我们莫如只研究救世的天主遗留给我们作为尘世指南的那些伟大的准则,我们要力求遵守这些准则,并要竭诚地相信,我们越少于纵欲,就越能取悦于上帝。上帝排斥一切不是由他传授的知识,我们越少去研究他不想要我们知道的隐秘,他就会越快地用那神明的智慧给我们以启示。
我父亲没有对我谈起未婚夫的事,他说的只是他收到一封信,他正在等待瓦西里公爵的访问。我亲爱的、珍贵的朋友,至于筹划我的婚姻一事,我要说给您听,在我看来,结婚是定当服从的教规。我认为无论这是多么沉重,但若万能的上帝要我担负贤妻良母的天职,我将竭尽全力,忠诚地履行这一天职,而我对上帝赐予我的男人怀有什么感情,我却无心去研究。
我已经收到长兄的一封来信,他向我提到他将和妻子一道来童山。这次欢乐的团聚为时不长,因为他快要离开我们去参加战斗,天知道我们是怎样和因为什么被卷入这场战争。不光是在你那儿——各种事件和社交的中心,而且在这儿——在田间劳作和市民平常所想像的农村的寂静中,也传来战争的回声,也令人心情沉重。我父亲只知道谈论我丝毫也不明白的南征北战的情形。前天,当我照常在村庄的街道上散步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令人心碎的场面……他们都是我们这里招募入伍的一批新兵……有必要去看看那些上前线的新兵的母亲、妻子和儿女的情景,听听新兵和家属的啼哭!你想想,人类已经忘记了神圣的救世主训导我们的博爱和宽恕的教义,而人类竟把互相谋杀的伎俩看作主要的优点。
亲爱的,善良的朋友,再见。愿神圣的救世主和圣母赐予您神圣而万能的庇护。
玛丽
“啊,您要寄信吗,我已经把我的信寄走了。我是写给我可怜的母亲的。”布里恩小姐面露微笑,用她那清脆、悦耳的声音说道,她说得很快,颤音“p”发得不准确。在玛丽的公爵小姐的凝神思索、愁闷而阴郁的气氛里,她带进了一种完全异样的轻佻而悦意的洋洋自得的神情。
“公爵小姐,我应当提醒您,”她压低嗓门,补充说一句,“公爵把米哈伊尔伊万内奇大骂了一顿。”她说道,特别着重用法语腔调发“p”音,并且高兴地听她自己的语声,“他的情绪不好,愁眉苦脸。我事先告诉您,您晓得……”
“啊,我亲爱的朋友。”玛丽娅公爵小姐答道,“我求您千万不要对我谈论父亲的心境。我不容许我自己评说他,我也不希望他人这样做。”
公爵小姐看了一下表,她发觉已经耽误了五分钟弹钢琴的时间,流露出惊惶的神色向休息室走去。按照规定的作息制度,十二点钟至下午两点钟之间,公爵休息,公爵小姐弹钢琴。
二十三
白发苍苍的仆人一面坐在那里打瞌睡,一面静听大书房里公爵的鼾声。住宅远处的一端,紧闭着的门户后面,可以听见杜塞克奏鸣曲,那些难奏的乐句都重奏了二十遍。
这时,一辆四轮轿式马车和一辆轻便马车驶到台阶前,安德烈公爵从轿式马车车厢里走出来,搀扶娇小的妻子下车,让她走在前面。白发苍苍的吉洪,头戴假发,从仆人休息间的门里探出头来,低声禀告说公爵正在睡觉,随即匆忙地关上了大门。吉洪知道,无论是他儿子归来,还是出现非常事故,都不宜破坏作息制度。安德烈公爵像吉洪一样对这件事了如指掌。他看看表,似乎想证实一下他离开父亲以来父亲的习惯是否发生了变化。当他相信父亲的习惯没有改变之后,便转过脸去对妻子说:
“他要过二十分钟才起床。我们到公爵小姐玛丽娅那里去吧。”他说道。
在这段时间,娇小的公爵夫人可真长胖了,但是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那双眼睛抬了起来,长有茸毛的短嘴唇微露笑意,向上翘起来,一看就令人感到愉快,讨人喜爱。
“这真是皇宫啊!”她向四周打量一番,对丈夫说道,那神态就像舞会的主人被人夸耀似的,“喂,快点吧,快点吧!……”她一面回顾,一面对吉洪、对丈夫、对伴随她的仆人微露笑容。
“是玛丽娅在练钢琴吗?我们要不声不响地走过去,免得让她看见我们。”
安德烈公爵面露恭敬而忧郁的表情,跟在她后面走去。
“吉洪,你变老了。”他走过去,一面对吻他手的老头子说道。
在那可以听见击弦古钢琴声的房间前面,一个貌美的长着浅色头发的法国女人从侧门跳出来。布里恩小姐欣喜若狂。
“公爵小姐该会多么高兴啊!”她说道。“终于来了!应该事先告诉她。”
“不,不,真是的……您可就是布里恩小姐,我的小姑是您的好友,我已经认识您了。”公爵夫人和她接吻时说道,“她没料想我们来了。”
他们向休息室门前走去,从门里传出反复弹奏的乐句。安德烈公爵停步了,皱了皱眉头,好像在等待不愉快的事件发生似的。
公爵夫人走进来,乐句奏到半中间就停止了,可以听见叫喊声,公爵小姐玛丽娅的沉重的脚步声和接吻的声音。当安德烈公爵走进来的时候,公爵夫人和公爵小姐拥抱起来了,她们的嘴唇正紧紧贴在乍一见面就亲嘴的地方,她们两人只是在安德烈公爵举行婚礼时短暂地会过一次面。布里恩小姐站在她们身边,双手按住胸口,露出虔诚的微笑,看起来,无论是啼哭还是嘻笑,她都有充分准备。安德烈公爵像音乐爱好者听见一个走调的音那样,耸了耸肩,皱了皱眉。两个女人把手放开了,然后,仿佛害怕错过时机似的,她们又抓住彼此的手亲吻起来,放开两只手后又互相吻脸。她们哭起来了,哭着哭着又亲吻起来,安德烈公爵认为这是出人意料的事。布里恩小姐也哭了。看来,安德烈公爵感到尴尬,但是在这两个女人心目中,她们的啼哭是很自然的。显然,她们并不会推测,这次见面会搞出什么别的花样。
“啊!亲爱的!……啊!玛丽!……”两个女人忽然笑起来,开口说道,“我梦见……——您没料想到我们会来吧?……啊!玛丽,您变得消瘦了,——以前您可真胖啦!”
“我立即认出了公爵夫人。”布里恩小姐插上一句话。
“我连想也没有想到!……”玛丽娅公爵小姐惊叫道,“啊!安德烈,我真没看见你呢。”
安德烈公爵和他的妹妹手拉手地互吻了一下,他对她说,她还像过去那样是个好哭的人。玛丽娅公爵小姐向她的长兄转过脸去,这时她那对美丽迷人的、炯炯发光的大眼睛透过一汪泪水,把那爱抚、柔和、温顺的目光投射到长兄的脸上。
公爵夫人不住嘴地说。她那长着茸毛的短短的上唇时常飞快地下垂,随意地触动一下绯红色的下唇的某一部分,之后她又微微一笑,露出皓白的牙齿和亮晶晶的眼睛。公爵夫人述说他们在斯帕斯基山上经历过一次对她怀孕的身体极为危险的遭遇,随后她立刻谈起她将全部衣服都留在彼得堡了,天晓得她在这里要穿什么衣服,她还谈起安德烈完全变样了,吉蒂奥登佐娃许配给一个老年人,玛丽娅公爵小姐有个真正的未婚夫,这件事我们以后再叙。玛丽娅公爵小姐还是默不作声地望着长兄,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流露出爱意和哀愁。可见,萦绕她心头的思绪此时不以嫂嫂的言论为转移。嫂嫂谈论彼得堡最近举行的庆祝活动。在谈论的半中间,她向长兄转过脸去。
“安德烈,你坚决要去作战吗?”她叹息道。
丽莎也叹了一口气。
“而且是明天就动身。”长兄答道。
“他把我丢在这里了,天晓得,目的何在,而且是在他有可能被提升的时候……”
玛丽娅公爵小姐还在继续思索,没有把话儿听完,便向嫂嫂转过脸来,用那温和的目光看着她的肚子。
“真的怀孕了吗?”她说道。
公爵夫人的脸色变了。她叹了一口气。
“是的,真怀孕了,”她说道,“哎呀!这很可怕……”
丽莎的嘴唇松垂下来。她把脸盘凑近小姑的脸盘,出乎意料地又哭了起来。
“她必需休息休息,”安德烈公爵皱起眉头说,“对不对,丽莎?你把她带到自己房里去吧,我到爸爸那儿去了。他现在怎样?还是老样子吗?”
“还是那个样子,还是那个老样子,不过,我不知道你的看法怎样。”公爵小姐高兴地答道。
“还是在那个时间,照常在林荫道上散步吗?在车床上劳作吗?”安德烈公爵问道,几乎看不出微笑,这就表明,尽管他十分爱护和尊敬父亲,但他也了解父亲的弱点。
“还是在那个时间,在车床上劳作,还有数学,我的几何课。”玛丽娅公爵小姐高兴地答道,好像几何课在她生活上产生了一种极为愉快的印象。
用于老公爵起床的二十分钟时间过后,吉洪来喊年轻的公爵到他父亲那里去。老头为欢迎儿子的到来,破除了生活方式上的惯例:他吩咐手下人允许他儿子在午饭前穿衣戴帽时进入他的内室。公爵按旧式穿着:穿长上衣,戴扑粉假发。当安德烈向父亲内室走去时,老头不是带着他在自己客厅里故意装的不满的表情和态度,而是带着他和皮埃尔交谈时那种兴奋的神情,老年人坐在更衣室里一张宽大的山羊皮面安乐椅上,披着一条扑粉用披巾,把头伸到吉洪的手边,让他扑粉。
“啊!士兵!你想要征服波拿巴吗?”老年人说道,因为吉洪手上正在编着发辫,只得在可能范围内晃了晃扑了粉的脑袋,“你好好收拾他才行,否则他很快就会把我们看作他的臣民了。你好哇!”他于是伸出自己的面颊。
老头子在午饭前睡觉以后心境好极了。(他说,午饭后睡觉是银,午饭前睡觉是金。)他从垂下的浓眉下高兴地斜视着儿子。安德烈公爵向父亲跟前走去,吻了吻父亲指着叫他吻的地方。他不去回答父亲中意的话题——对现时的军人,尤其是对波拿巴稍微取笑一两句。
“爸爸,是我到您跟前来了,还把怀孕的老婆也带来了,”安德烈公爵说道,他用兴奋而恭敬的目光注视着他脸上每根线条流露的表情,“您身体好吗?”
“孩子,只有傻瓜和色鬼才不健康呢,你是知道我的情况的:从早到晚都忙得很,饮食起居有节制,真是够健康的。”
“谢天谢地!”儿子脸上露出微笑,说道。
“这与上帝无关!欸,你讲讲吧,”他继续说下去,又回到他爱谈的话题上,“德国人怎样教会你们凭借所谓战略的新科学去同波拿巴战斗。”
安德烈公爵微笑了一下。
“爸爸,让我醒悟过来吧,”他面露微笑,说道,这就表示,父亲的弱点并不妨碍他对父亲敬爱的心情,“我还没有安顿下来呢。”
“胡扯,胡扯,”老头子嚷道,晃动着发辫,想试试发辫编得牢固不牢固,一面抓着儿子的手臂,“你老婆的住房准备好了。公爵小姐玛丽娅会领她去看房间,而且她会说得天花乱坠的。这是她们娘儿们的事。我看见她就很高兴啊。你坐下来讲讲吧。米赫尔松的军队我是了解的,托尔斯泰……也是了解的……同时登陆……南方的军队要干什么呢?普鲁士,中立……这是我所知道的。奥地利的情况怎样?”他从安乐椅旁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吉洪跟在他后面跑,把衣服送到他手上,“瑞典的情况怎样?他们要怎样越过美拉尼亚呢?”
安德烈公爵看见他父亲坚决要求,开头不愿意谈,但是后来他越谈越兴奋,由于习惯的关系,谈到半中间,情不自禁地从说俄国话改说法国话了,他开始述说拟议中的战役的军事行动计划。他谈到,九万人的军队定能威胁普鲁士,迫使它放弃中立,投入战争,一部分军队必将在施特拉尔松与瑞典军队合并;二十二万奥国军队和十万俄国军队合并,必将在意大利和莱茵河上采取军事行动,五万俄国军队和五万英国军队必将在那不勒斯登陆;合计五十万军队必将从四面进攻法国军队。儿子述说的时候,老公爵没有表示一点兴趣,好像不听似的,一边走路一边穿衣服,接连有三次出乎意外地打断儿子的话。有一次制止他说话,喊道:
“白色的,白色的!”
他的意思是说吉洪没有把他想穿的那件西装背心送到他手上。另一次,他停下步,开口问道:
“她快要生小孩吧?”他流露出责备的神态,摇摇头说道,“很不好!继续说下去,继续说下去。”
第三次,在安德烈公爵快要叙述完毕的时候,老年人用那假嗓子开始唱道:“马尔布鲁去远征,天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儿子只是微微一笑而已。
“我不是说,这是我所称赞的计划,”儿子说道,“我只是对您讲讲有这么一个计划。拿破仑拟订了一个更好的计划。”
“唉,你没有说出一点新消息,”老年人沉思,像放连珠炮似地喃喃自语:“不知何时返家园,”又说:“到餐厅去吧。”
二十四
在规定的时刻,老公爵扑了香粉,刮了脸,走到餐厅里去,儿媳妇、玛丽娅公爵小姐、布里恩小姐和公爵的建筑师都在这里等候他。由于公爵的怪癖,这位建筑师才被准许入席就座,这个渺小的人物就地位而论,是决不能奢求这种荣幸的。公爵在生活上严格遵守等级制度,甚至省府的达官显贵也很少准许入席就座。那个常在角落里用方格手帕擤鼻涕的建筑师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忽然被准许入席就座了,公爵用他这个惯例来表明,人人一律平等,他不只一次开导女儿说,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没有一点不如我们的地方。在吃饭的时候,公爵常和寡言少语的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开心畅谈。
这餐厅又高又大,和住室里所有的房间不相上下,家眷和仆人在每把椅子背后站着,等候公爵走出门来;管家的手上搭着餐巾,他环视着餐桌的摆设,向仆人使眼色,不时地把激动不安的目光从挂钟移向公爵即将出现的门口。安德烈公爵端详着一副他初次看见的金色大框架,框架里面放着博尔孔斯基公爵家的家谱,对面悬挂着一样大的框架,里面放着一副做工蹩脚的(显然是家庭画师的手笔)享有世袭统治权的公爵戴冕画像,他一定是出身于留里克家族,即是博尔孔斯基家的始祖。安德烈公爵看系谱表时摇摇头,不时地暗自微笑,那神态就像他看见一副俨像自己的肖像而觉得可笑似的。
“我在这儿认出是他啊!”他对向他身边走来的公爵小姐玛丽娅说道。
公爵小姐玛丽娅惊奇地望望她的哥哥。她不明白他在暗笑什么。父亲所做的一切在她身上激起一种无法评论的敬意。
“每个人都有致命的弱点,”安德烈公爵继续说下去,“以他那卓越的的才智,竟然受制于这等琐事!”
玛丽娅公爵小姐无法理解长兄提出的大胆的见解,她准备反驳他,书斋里忽然传出人人期待的步履声,公爵像平素一样迈着急速的脚步,高高兴兴地走进门来,仿佛蓄意用那来去匆匆的样子和严格的家庭秩序形成相反的对比。正在这一转瞬之间,大钟敲响了两声,客厅里的另一只钟用那尖细的声音作出了响应。公爵停住了脚步。他那炯炯有神、富于表情而严峻的目光从垂下的浓眉下向大家环顾一番,然后投射在年轻的公爵夫人身上。年轻的公爵夫人这时感觉到一种有如近臣见皇帝出朝时的感情;也就是这位老人使他的心腹产生的一种敬畏之感。他用手摸了摸公爵夫人的头,然后呆笨地拍了一下她的后脑。
“我高兴,我高兴,”他说道,又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下她的眼睛,就飞快地走开,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请坐,请坐!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请坐。”
他向儿媳妇指了指身边的座位。仆人给她移开椅子。
“嘿嘿!”老年人望着她那浑圆的腰部,说道,“太匆忙了,不好!”
他像平常那样乏味地,冷漠而且不痛快地笑起来。只用嘴巴笑,而不用眼睛笑。
“你应当走动走动,尽量,尽量多走动。”他说道。
娇小的公爵夫人没有听见或是不想听他说话。她沉默不语,觉得困惑不安。公爵问她父亲的情况,公爵夫人于是微露笑容,开口说话了。他又向她问到一般的熟人情况,公爵夫人表现出更加兴奋的样子,开始述说起来,她代人向公爵问候,并且转告城里的流言飞语。
“可怜的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丧失了丈夫,痛哭了很久,眼睛都哭坏了,可怜的女人。”她说道,显得更加兴奋起来。
她越来越显得兴致勃勃,公爵就越来越严肃地注视着她。公爵忽然转过脸去;不再理睬她,好像他已经把她研究得够多的了,对她已有明确的概念,他转过身去,对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说。
“喂,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我们的波拿巴要遭殃了。安德烈公爵(他向来都用第三人称称呼自己的儿子)告诉我,为了击溃他,聚集了多么雄厚的兵力啊!我们一向认为他是个微不足道的人。”
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根本不知道“我们”在什么时候谈论过波拿巴的事,可是他心里明白,人家有求于他,目的乃在于打开自己喜欢的话匣子。他诧异地看了看年轻的公爵,自己并不知道,这次谈话会产生何种结果。
“他是我们这里的一位伟大的战术家!”公爵用手指着建筑师对儿子说。
谈话又涉及战争,涉及波拿巴和现时的将军以及国事活动家。看来,老公爵不仅相信,当前的政要人物全是一些懂军事和国家事务基础知识的小孩,波拿巴也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法国佬,他所以大受欢迎,只是因为没有波将金或者苏沃洛夫式的人物和他对立罢了。他甚至相信,欧洲并没有任何政治上的障碍,也没有战争,只是一些现时的活动家装作一副办事的模样,演演木偶戏罢了。安德烈公爵愉快地忍受父亲对现代人的嘲笑,明显地露出高兴的神色,引起父亲谈话,而他自己聆听着。
“过去的一切看来都是好的,”他说道,“那个苏沃洛夫岂不落进了莫罗布下的陷阱,无法自拔了么?”
“这是谁对你讲的?谁讲的?”公爵嚷道,“苏沃洛夫吧!”他扔开一只盘子,吉洪赶快将它接住。“苏沃洛夫吧!……安德烈公爵,想想吧。我知道有两个人:一个是腓特烈,一个是苏沃洛夫……莫罗呀!假如苏沃洛夫有权在握,莫罗该当俘虏了,不过他受制于宫廷军事参议院。他倒霉透了,鬼都讨厌他。你到了那个地方,你就能尝到腊肠烧酒的滋味啊!苏沃洛夫无法制服他们,米哈伊尔库图佐夫又怎能应付呢?行不通,朋友,”他继续说下去,“你们和我们的将军们制服不了波拿巴,就得雇用一批法国人,让他们认不清自己人,自己人屠杀自己人。德国人帕连被派往美国纽约去寻找法国人莫罗,”他说道,暗指当年聘请莫罗到俄军任职一事。“真怪!怎么啦,那波将金、苏沃洛夫、奥尔洛夫式的人物难道都是德国人吗?不是的,朋友,或者是你们都发疯了,或者是我已经老糊涂了。愿上帝保佑你们,我们来瞧瞧吧。在他们那儿,波拿巴竟然当上伟大的统帅了!哼!……”
“我根本就没有说他的指示都是好的,”安德烈公爵说道,“不过,我没法弄明白,您怎能这样评说波拿巴。您想怎样嘲笑,就怎样嘲笑吧,而波拿巴仍然是个伟大的统帅!”
“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老公爵对那个开始吃烤菜,希望别人把他忘却的建筑师喊道,“我以前对您说过波拿巴是个伟大的战术家,是吗?您看,他也是这样说的。”
“可不是,公爵大人。”建筑师答道。
公爵又冷笑起来。
“波拿巴生来就有福分。他的士兵很精锐,而且他先向德国人进攻,只有懒人才不打德国人。自从宇宙存在以来,大家都打德国人。他们打不赢任何人。他们只晓得互相杀戮。他就是靠这一手闻名于世的。”
公爵于是就其看法开始分析波拿巴在战争乃至国务上所犯的过失,儿子不表示异议,但是可以看出,无论向他提出什么论据,他都像老公爵那样很难改变自己的看法。安德烈公爵谛听着,克制自己不予辩驳,而且情不自禁地感到惊异,这个老年人足不出户在乡下独处许多年,对近几年来欧洲的军事政治局势知晓得如此详尽,评述得如此精辟。
“你认为我这个老头儿不了解目前的事态吗?”他说了一句收尾的话。“我念念不忘时事啊!我夜间睡不着。嘿,你那个伟大的统帅究竟在哪里大显身手呀?”
“这说来话长。”儿子答道。
“你到你自己的波拿巴那里去好了!布里恩小姐,你那个奴才般的皇帝又有一个崇拜者了。”他用非常漂亮的法国话喊道:
“公爵,您知道,我不是波拿巴分子啊。”
“天知道什么时候他才回来……”公爵不自然地唱道,更加不自然地发笑,从餐桌后面走出来。
在争辩的全过程和其余不争辩的午餐时间里,娇小的公爵夫人默不作声,时而惊惶不安地看看玛丽娅公爵小姐,时而看看老公公,在她从桌子后面走出来时,她一把抓住小姑的手臂,把她喊进另一个房间里。
“您爸爸是个很聪明的人,”她说道,“也许因为这种缘故我才害怕他。”
“啊,他太善良啦!”玛丽娅公爵小姐说道。
二十五
第二天黄昏,安德烈公爵要动身了。老公爵遵守生活秩序,午饭后就回到自己房间去了。矮小的公爵夫人呆在小姑房里。安德烈公爵穿上旅行常礼服,没有佩戴带穗肩章,在安排他住的房间里和他的侍仆一同收拾行装。他亲自察看了马车,把手提箱装进车厢,之后吩咐套马车。房里只剩下一些安德烈平日随身带着的物品:一只小匣子,一只银质旅行食品箱,两支土耳其手枪和一把军刀(这是父亲从奥恰科夫运来赠送给他的礼物)。安德烈公爵的全部旅行用品摆放得整整齐齐,完整无缺,全是崭新的,十分干净,罩上了呢绒套,并用小带子仔细地捆住。
在即将动身和改变生活规律的时刻,凡善于反思自己行为的人常常会产生一种忧闷的心绪。在这种时刻,他们通常是检查往事,制订长远规划。安德烈公爵脸部流露出沉思和感伤的表情。他把手放在背后。从房间的一角向另一角迈着疾速的脚步,张开眼睛向身前望去,若有所思地晃着脑袋。不知是他害怕上战场,还是为离开妻子而忧心忡忡,——也许二者兼而有之,显然,他只是不想让人家看见他有这种心境;他听见门斗里的脚步声,就连忙放下背着的手,在一张桌子旁边停了下来,好像在捆扎匣子上的布套,脸上带有平常那种宁静和神秘莫测的表情。这时,可以听见玛丽娅公爵小姐沉重的脚步声。
“有人告诉我,你已经吩咐套马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显然她是跑步来的),“我心里很想和你单独再谈一会。天知道我们又要别离多久啊。我来,你不生气吧?安德留沙,你变多了。”她补充说,好像要解释这句问话似的。
她喊“安德留沙”这个名字时,脸部微露笑容。看来,她想到这个严肃而俊美的男人,正是那个消瘦的调皮的安德留沙,她幼年时代的朋友,心里觉得十分奇怪。
“丽莎在哪儿?”他问道,仅以微笑来回答她的问话。
“她觉得非常疲倦,在我房间里的长沙发上睡着了。啊,安德烈,你的妻子太可贵了。”她说道,一面在哥哥对面的长沙发上坐下。“她完全是个小女孩,一个可爱的愉快的小女孩。我很喜爱她。”
安德烈公爵默不作声,可是公爵小姐发现他脸上流露出嘲讽的轻蔑的表情。
“应当宽宏大量地对待一些小缺点,安德烈,谁会没有缺点啊!你不要忘记,她是在上流社会中教育长大成人的,而且她目前的状况并不幸福。应当同情每个人的处境。谁能理解一切,谁就会宽恕一切。你想想,她过惯了这种生活之后,怎么能够和丈夫离别,孤零零地呆在农村,而且怀了孕,她这个可怜的女人心里有什么感受?这是非常痛苦的。”
安德烈公爵望着妹妹,脸上露出笑容,就像我们听到我们觉得看透了的那些人说话时面露笑容一样。
“你在乡下生活,可是你并不认为这种生活可怕。”他说道。
“我就不一样了。干嘛要谈论我啊!我不企求别的生活,而且不能抱有这种心愿,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生活。安德烈,你要想想,一个年轻轻的上流社会的女人,在大好年华,孑然一人匿身于乡下,因为爸爸总是忙得不可开交,而我……你是知道我的情况的……对一个习惯于上流社会生活的女人来说,我是多么可怜,多么不快活,唯独布里恩小姐……”
“我极不喜欢您那个布里恩。”安德烈公爵说道。
“啊,不对,她很可爱,又和善,主要是,她是一个不幸的姑娘。她没有任何亲人。老实说,我不仅不需要她,而且她使我感到不方便。你知道我一向是个野蛮人,现在变本加厉了。我喜欢独处……父亲很喜欢她。爸爸亲热而仁慈地对待这两个人——她和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因为他们两人都得到他的恩惠,斯特恩说,我们与其爱那些向我们布善的人,毋宁爱那些领受我们布善的人。父亲收留了她这个被遗弃于街头的孤儿。她十分和善,父亲喜欢她朗读的风度。她每逢夜晚给他朗读。她读得非常动听。”
“嘿,玛丽,说真的,我认为父亲的性情有时会使你觉得难受,对不对?”安德烈公爵忽然问道。
玛丽娅公爵小姐先是大为惊讶,然后就害怕他这句问话。
“我觉得?……我觉得?我觉得难受?”她说道。
“我认为,他一向都很专横,现在变得难以共处了。”安德烈公爵说道,看来他故意使妹妹难堪,或者想试探一下,才这样轻率地评论父亲的。
“你各个方面都表现得很好,安德烈,可是你有点自傲,”公爵小姐说道,她不太注意谈话的进程,过多地注意自己的思路,“这真是一大罪孽。岂可评论父亲?即令是可以,而像父亲这样的人,只能令人崇拜,哪能引起另一种感情?与他相处,我很满意,很幸福!我只希望你们都像我这样幸福。”
哥哥疑惑地摇摇头。
“安德烈,有一件事使我觉得难受,我如实地告诉你,那就是父亲在宗教方面的观点。我不明了,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怎能看不清显而易见的事,怎能误入迷途?这就是我的一大不幸。但是我近来看见了他有改善的迹象。近来他的嘲讽不那么恶毒了。有个僧侣上门来拜见他,他接见了僧侣,并且一同谈了很久的话。”
“啊,我的亲人,我怕您和僧侣都白费劲。”安德烈公爵嘲讽地,但却亲热地说道。
“啊,我的朋友,我只是祷告上帝,希望他能听见我的祷告,安德烈,”她沉默片刻之后羞怯地说道:“我有一件要紧的事求你。”
“我的亲人,求我做什么事?”
“请你答应我,你不会拒绝我的请求。在你心目中,这件事不用费吹灰之力,也不会使你有损于身份。你只是安慰我而已。安德留沙,请你答应吧,”她说完这句话后便把手伸进女式手提包里,拿着一样东西,但是不让别人看见,好像她手上拿的东西正是她所请求的目标,在她的请求尚未获得允诺之前,她是不能从女式手提包里取出这样东西的。
她用央求的目光羞羞答答地望着长兄。
“即使我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安德烈公爵答道,仿佛要猜中是怎么回事。
“你随便想什么都行!我知道你和父亲都是同样的人。你随便想什么都行,可是你要替我办这件事。请你办妥这件事!我父亲的父亲,就是我们的祖父,他们在南征北战中都随身带着这样东西……”她依旧没有从女式手提包里取出她手里拿着的东西。“你会答应我吗?”
“当然,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安德烈,我用神像为你祝福,你要答应我你永远不会把它取下来……答应吗?”
“既然它的重量不到两普特,就不会压疼脖子……要让你愉快……”安德烈公爵说道,但是,一当他发现妹妹听了这句戏言,脸上就流露出忧伤的神情,他顿时后悔起来,“我非常高兴,我的确十分高兴,我的亲人。”他补充说。
“上帝必将依据你的意志拯救你,保佑你,使你倾向他,唯有在他身上才能获得真理和安慰,”她用激动得颤栗的声音说道,在哥哥面前庄重地捧着一尊救世主像。这尊古式神像呈椭圆形,面色黎黑并饰以银袍,身上系有一条银链。
她在胸前画十字,吻了吻神像,便把它递给安德烈。
“安德烈,请你保存,为我……”
她的一双大眼睛善良而且羞怯地炯炯发光。这双大眼睛照耀着她那瘦削的病态的面孔,使它变得十分美丽了。哥哥想要伸手去拿神像,但是她把他拦住了。安德烈心里明白,他便在胸前画了十字,吻了一下神像。同时他脸上带有温和(他深受感动)和嘲笑的表情。
“我的朋友,我感谢你。”
她吻了吻他的额头,又在长沙发上坐下来。他们都沉默不语。
“安德烈,我对你说过,你要像平常那样善良、宽宏大量,不要严厉地责难丽莎,”她开始说道,“她很可爱,很和善,目前她的境况非常困难。”
“玛莎,我似乎什么也没有对你说起我责备妻子或者对她表示不满的话。你干嘛老对我说起这件事呢?”
玛丽娅公爵小姐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她沉默起来了,仿佛觉得自己有过错似的。
“我一点也没有对你说,而有人对你说了。这真使我伤脑筋。”
玛丽娅公爵小姐的额头、颈项和两颊上的斑斑红晕显得更红了。她心里很想说点什么话,可是说不出来。哥哥猜中了,午饭后娇小的公爵夫人哭了一顿,说她预感到不幸的分娩,她害怕难产,埋怨自己的命运,埋怨公公和丈夫。她痛哭一顿以后就睡着了。安德烈公爵怜悯起妹妹来了。
“玛莎,你要知道是这么回事,我没有什么可责备妻子的,以前没有责备过,以后也永远不会责备她,在我对她的态度上,我并没有什么可责怪自己的地方。无论我处在何种情况下,我永远都是这样。但是,如果你很想知道真相,……你想知道,我是否幸福?我并不幸福。她是否幸福?也不幸福。这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
他说话时,站起身来,走到他妹妹面前,弯下腰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他那美丽的眼睛放射出不常见的明智而和善的光芒,但是,他并没有看他妹妹,而是逾越她的头部望着黑洞洞的敞开的门户。
“我们到她那里去吧,应当向她告辞了!要不然,你一个人去吧,把她喊醒,我马上就来。彼得鲁什卡!”他向侍仆喊道,“到这里来,收拾东西吧。这件要放在座位里边,这件要放在右边。”
玛丽娅公爵小姐站起身来,向门边走去。这时她停住脚步了。
“安德烈,如果你有一种信仰,你就会祈祷上帝,要他赐予你那种体会不到的爱,上帝就能听到你的祷告的。”
“是吗,真有这种事吗!”安德烈公爵说道,“玛莎,你去吧,我立刻就来。”
安德烈公爵去妹妹房间的途中,在连结甲乙两幢住宅的走廊里,碰见了笑容可掬的布里恩小姐,她在一天中已经第三次露出天真而喜悦的笑意在冷冷清清的过道上和他邂逅相遇。
“啊,我原来以为您在自己房里呢。”她说道,不知怎的脸红了,低垂着眼睛。
安德烈公爵严肃地瞟了她一眼,脸上顿时流露出狂怒的神色,他什么话也没有对她说,不看她的眼睛,只朝她的额角和头发瞥视一下,眼神是那么鄙夷,以致这个法国女人满面通红,她一声不吭地走开了。当他行走到妹妹门口的时候,公爵夫人睡醒了,门户洞开,从里面传来她那愉快的上句紧扣下句的话语声。她说起话来,就像长时间克制之后,现在很想要补偿失去的时光似的。
“不,你设想一下,老伯爵夫人祖博娃长着一头假发,一口假牙,好像在嘲笑自己的年纪似的……哈,哈,哈,玛丽!”
安德烈公爵大约有五次听见他妻子在旁人面前说伯爵夫人祖博娃的一些同样的闲话,还听见一串串同样的笑声。他悄悄地走进房来。略嫌肥胖、面颊绯红的公爵夫人坐在安乐椅上,手里拿着针线活儿,不住声地说话,一桩桩、一件件回忆彼得堡的往事,甚至回忆一句句的原话。安德烈向她跟前走来,摸摸她的头,问她旅途之后是否得到了休息。她应声回答,又继续说下去了。
六套马的四轮马车停在台阶前面。外面正是昏暗的秋夜。车夫看不见马车的辕轩。人们都手提灯笼在门廊里忙忙碌碌。一幢雄伟的住宅透过一扇扇高大的窗户反射出耀眼的灯光。仆人们都聚集在接待室里想跟年轻的公爵告别;家属: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布里恩小姐、玛丽娅公爵小姐和公爵夫人,一个个站在大客厅里。安德烈公爵被人叫到书斋去见父亲,父亲很想单独地跟他告别,他们正在等待着父子走出门来。
安德烈公爵走进书斋时,老公爵戴上老花眼镜,穿着一件洁白的长衫,除开会见儿子之外,他从未穿过这件长衫接见任何人,这时公爵正坐在桌旁写字。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你要走了吗?”他又写起来。
“我来告辞了。”
“吻我这里吧,”他指指面颊,“谢谢,谢谢!”
“您为什么要谢我?”
“因为你没有拖延时间,没有纠缠女人的衣裙。服兵役第一。谢谢,谢谢!”他继续写字,墨水飞溅,笔尖沙沙地作响。“若是要说什么话,你就说吧。我可以同一时间做两件事。”
他补充一句。
“关于我的老婆……我把她留了下来让您老人家操劳,我实在不好意思……”
“你瞎说什么?说你该说的话吧。”
“我老婆分娩的时候,请您派人去莫斯科请个产科男医生……叫他到这里来。”
老公爵停住了,好像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他用严肃的目光凝视他儿子。
“我知道,假如大自然帮不了忙,那就没有谁能帮上忙的,”安德烈公爵说道,看来他感到困惑不安,“我所赞成的是,一百万件事例中通常只有一件是不幸的,但是,这真是她的幻觉,也是我的幻觉。别人对她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她做了恶梦,因此她心里十分畏惧。”
“嗯……嗯……”老公爵喃喃地说,一面继续把信写完,“我一定办妥。”
他签了字,忽然很快地面对儿子哈哈大笑。
“事情糟糕透了,不是吗?”
“父亲,什么事情糟糕透了?”
“你的老婆呀!”老公爵三言两语地、但却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不明了。”安德烈公爵说道。
“亲爱的人,这真是毫无办法的,”公爵说道,“她们都是一路货色,是离不成婚的。你不要害怕,我决不对人说,可是你自己要知道。”
他用那瘦骨嶙峋的小手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臂,晃了一下,用那仿佛是要把人看透的目光朝着儿子的面孔飞快地扫了一眼,然后又冷冷地笑了。
他儿子叹了一口气,表示他已承认父亲了解他。老年人用那习惯的敏捷动作继续折叠并封上几封信,他飞快地拿起火漆、戳子和信纸,之后又搁下来。
“怎么办。长得俊俏嘛!我会把一切事情办妥的,你放心好了。”他在封信时若断若续地说道。
安德烈沉默不语,父亲了解他,这使他觉得愉快,又觉得不愉快。老人站起身来,把信递给他儿子。
“你听我说,”他说道,“不要替老婆操心,凡是可能办到的事,都一定会办到。你听着:把这封信转交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我在信上写了,要他任用你,谋个好差事,不要让你老是当个副官,糟糕透了的职务啊!你告诉他,我还记得他,而且喜爱他。他怎样接待你,以后来信告诉我。假如他待人厚道,就干这个差事吧。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的儿子不会因为受恩赐而在别人手下任职。喂,现在到这里来。”
他像放连珠炮似地说话,话常常说不到半句就说完了,可是他儿子已经听习惯了,懂得他的意思。他把他儿子领到旧式写字台前面,启开盖子,拉出写字台的抽屉,取出一个笔记本,他把这个笔记本写满了又粗又长又密的小字。
“我大概会死在你前头。你听我说,这里是我的回忆录,在我去世后,把它呈送皇上,这里有一张债券和一封信:这里有奖励《苏沃洛夫战史》著述者的一笔奖金。把这些东西寄到科学院去。这里是我的注释,在我去世后,你自己可以浏览,从其中获得裨益。”
安德烈没有对父亲说,他一定还能活很久。他心里明白,这种话是用不着说的。
“父亲,我一切都会办妥。”他说道。
“好啦,再见吧!”他让儿子吻了吻他的手,然后拥抱自己的儿子。“安德烈公爵,有一点你要牢记在心,如果你被敌人打死,我这个老头子会感到非常悲痛的……”他出乎意料地默不作声,突然他用尖锐刺耳的嗓音继续说,“如果我知道你的行为不像尼古拉博尔孔斯基的儿子,我就会……感到汗颜!”他突然用那尖嗓子叫了一声。
“父亲,您可以不对我说这种话。”儿子面带微笑地说道。
老人默不作声了。
“我还有求于您,”安德烈公爵继续说下去,“如果我被敌人打死,如果我将来有个儿子,请让他留在您身边,不要他离开,正如我昨天对您说的那样,让他在您这儿成长……请您费心。”
“不把儿子交给老婆吗?”老人说了这句话,大笑起来。
他们沉默不语,面对面地站着。老人用敏锐的目光逼视着儿子的眼睛。老公爵的面颊下部不知怎的颤抖了一下。
“我们已经告别完了……你走吧!”他忽然说道。“你走吧!”
他打开书房门,提高嗓门怒气冲冲地喊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啦?”公爵夫人和公爵小姐看见了安德烈公爵和那身穿白长衫、未戴假发、戴着一副老花眼镜、愤怒地吼叫的老人匆匆探出来的身子,于是问道。
安德烈公爵叹了一口气,一声也没有回答。
“好啦,”他向妻子转过脸去说道。“好啦”这个词含有冷嘲热讽的意味,好像他是说:“您现在可以搞您那些名堂了。”
“安德烈,怎么,告别完了吗?”娇小的公爵夫人说道,她脸色惨白,恐惧地望着丈夫。
他搂抱她。她尖叫一声,不省人事地倒在他的肩膀上。
他很小心地移开被她枕着的那只肩膀,看了看她的面孔,爱抚地扶她坐在安乐椅上。
“玛丽娅,再见吧。”他轻声地对他妹妹说道,他和她互相吻吻手,从房里飞快走出来。
公爵夫人躺在安乐椅上,布里恩小姐给她揉搓太阳穴。公爵小姐玛丽娅搀扶嫂嫂,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泪痕斑斑,还在望着安德烈公爵从那里走过的门口,她画着十字,为公爵祈祷祝福。书房里多次传出老头子怒气冲冲的擤鼻涕声,就像射击似的。安德烈公爵刚刚走出去,书房门很快就敞开了,从门里露出那个穿白色长衫的老人的威严身影。
“他走了吗?那就好了!”他说道,愤怒地看了看不省人事的娇小的公爵夫人。他露出责备的神态摇了摇头,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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