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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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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你是要转学啊!”陆校长声音大起来了,生气地说:“你儿子一走了之,人家女同学的家长不依怎么办?怎么跟人家交代?难道还要我们学校替你打招呼?”

    “我打招呼。我花钱。”

    “你以为使钱都能把事塌削掉?人家不会依的!”郑所长愤懑地说。

    “那把我当瘟狗打。打死不抵命,拉去肥田。”

    陆校长把眼向郑所长望。郑所长倏地站起来,摆摆手:“这事不问我!随你们随你们!”气冲冲地出去了。

    12.

    也不知保连和他父亲是怎样走回家中的。进了堂屋,进仁拉一下灯绳,电还没来。用手在八仙桌上窸窸窣窣地摸,抓到火柴了,擦,断了几根。罩子灯点上了,屋内有了晕黄的光。那边,像座山的儿子已“咚”地对父亲跪下了。

    一记耳光在夜间发出结实的脆响——

    “畜生啊……你!”进仁哆嗦着手指着他的儿子,喑哑着喉咙说:“你、你……给我、给我对着你妈跪!”

    言未毕,已是双泪长流。他抖抖索索地端起罩灯,放在家神柜上。在石灰墙上,菩萨龛笼的左面有块明显白亮些的长方形方块,那是几年前供巧英亡灵牌子的地方。进仁伸手抚摩着这块方斑,嘴巴抽搐着,一股压抑着的呜咽声便从胸腔里闷雷样滚了出来:

    “巧英啊,巧英啊,巧英啊……”

    哀婉低微的轻唤,如杜鹃啼血。

    “我对不起你呀……”他忽然抽起自己嘴巴来了,左右开弓,一声比一声响亮:

    “巧英啊,我对不起你呀,我没把娃儿带好啊……”——“啪!啪!”

    “巧英啊,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世上现宝啊,你把我也带走啊……”——“啪!啪!”

    “爸吔……”保连上去抱住他爸的腿。爷儿俩抱头痛哭。

    “是我错了,爸吔……”保连满脸是泪,鼻涕挂了半尺长。

    进仁说:“娃儿,爸打过你不?”

    保连说:“不曾啊,爸!”

    进仁说:“娃儿,爸跪过别人不?”

    保连说:“不曾啊,爸!”

    进仁说:“娃儿,爸求过人不?”

    保连说:“不曾啊……爸!”

    “但是你爸今晚把脸丢尽了哇……”进仁一把把他儿子推了个屁股墩,坐在地上又仰头恸哭起来:

    “我这张破脸咋还能见人呢?我这张破脸!”伸手又要掌自己的嘴。

    保连在地上膝行过去,抢住他爸的手:“爸!爸!是我害你的,你打我吧!你打我吧!”

    进仁蓦收住声,泪眼瞪着保连:“从今天起,你爸就死了。”

    保连大放悲声,哀哀地哭:“爸……”

    进仁又说:“你爸等于死了!”

    这一晚,保连家的灯明到天亮。

    13.

    第二天凌晨,有一户人家的大门“吱呀”一响,两个人闪出来,悄悄离开了还在沉睡的村庄。

    这两个人穿得干干净净,老的挑着担子,前面的篓子里盛着两只大鹅,后面的篓子里装着一袋茶米,那个十五六岁的男娃斜挎着一个军用黄书包,肩上扛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一前一后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任田埂上黄豆棵子和杂草上的露水打湿他们的裤管,匆匆地一直向东,再向东。

    这就是“老瘌疤”进仁和他的儿子保连。爷儿俩哭哭说说、说说哭哭大半夜,赶紧收拾收拾,趁天还没大亮出了庄。进仁要送他儿子去圩里草潭镇,去投保连的二舅,他舅在镇上中学的食堂里管事。

    保连跟在他爸身后走着。爸佝着腰,喘着粗气,扁担从左肩挪到右肩,又从右肩挪到左肩。他几次要换爸挑一程,可他固执地不让。这一刻他感到爸老了许多,心中的愧悔便又涌了上来。他真切地感到昨天的愚蠢。如果不是他爸豁出命似地救他,现在自己还不知是个怎么样呢!想想昨晚的事,真是惊心动魄,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通过这事他对爸充满了敬重和愧疚。他看着从东方渐渐升高的太阳,心里突然蹦出“重新做人”这个词来。

    过了前面这条大河,离草潭镇就不远了。艄工的舍棚在那头,他爸就喊:

    “过河啊——,过河啊——”

    苍凉的声音在早晨空旷的田野和辽阔的河面上飘荡,听得保连不由眼泪流了出来,忙用衣袖揩了。

    河太大,几十丈宽,进仁中气明显不够,他不由回头看一眼他的儿子,却看到他脸上的斑斑泪痕。保连扔下蛇皮袋,站上河岸高处,两手做成喇叭,朝着对岸大叫——

    “过河啊!过河啊!”青春而高亢的喊声格炸炸地,惊飞了停在一棵苦棟树上的两只喜鹊。

    有一丝微笑漾上了老进仁的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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