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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宗周未带仆人,一个人浑浑噩噩走出了军营。
四下里寒风呼号,彻夜如墨,黑压压的看不见一点光明,赫然如他现在的状态。
他自幼师从外祖章颖,后又师从许孚远。治学经年,思想已成。
然认识左梦庚以来,一直备受冲击。
左梦庚的唯物主义观点,和他的唯心主义有着极大的区别和矛盾。
可正如历史潮流那样,唯心主义在唯物主义面前,当真是不堪一击。
以刘宗周儒学大家的修为,也只能不断提升自身,希望找到解决之道。
信仰了一辈子的东西,自然不可能被人三言两语所左右。
刘宗周始终不觉得自己的学问有什么问题,也一直试图能够说服左梦庚、黄宗羲这两个年纪最小却最叛逆的学生。
可一切的一切,都在今天亲眼见识了孔家的所作所为后崩塌了。
黑夜里不辨东西,不过已经没有关系了。
因为刘宗周找不到思想前进的路。
道路崎岖,走几步,猛地脚下一滑,令他摔了个跟头。
浑身各处骨头发出刺痛,却比不过心的空洞。
他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走,不知多远,又摔了一跤。
再爬起来,却没有力气了。
恰好旁边摸到一块石头,刘宗周便扶着慢慢坐下,头脑里各种思绪纷杂而至,如潮如涌,澎湃激荡。
他一生所学,可分为三个阶段。
因就学于许孚远,许告诫他“存天理、遏人欲。”
刘宗周始终不敢或忘,始终入道莫如敬、以整齐严肃人。每有私意起,必痛加省克。
后踏入仕途为官,许孚远又勉励他“为学不在虚知,要归实践。”
这对刘宗周的思想养成,起到了极大的影响。
刘宗周“早年不喜象山、阳明之学”,认为陆、王心学“皆直信本心以证圣,不喜言克己功夫,则更不用学问思辨之事矣”,容易导致禅学化。
所以他曾说:“王守仁之学良知也,无善无恶,其弊也,必为佛老顽钝而无耻。”
但是到了中年,尤其是天启年间罢官后,他闭门读书,若有所悟,对学问有了新的认知,开始转向陆王心学。
也是在这时,刘宗周确立了自己“慎独”“诚意”的立世之观。
从此出发,他还对朱熹、陆九渊、王阳明等人都提出了批评,而且得到了世人的推崇。
“朱子惑于禅而辟禅,故其失也支;陆子入于禅而避禅,故其失也粗;文成似禅而非禅,故不妨用禅,其失也玄。”
虽每日三省吾身,戒骄戒躁,但刘宗周对于自己学问上的精进,还是很欢喜的。
认为儒学至深,莫过于此。以此教化世人,则天下大治不远矣。
可今日孔家的表现,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记重锤。
本最应该奉行孔孟之道的圣人后裔,却以贪婪、恶毒的嘴脸残害世人,又用孔圣之道维系家门,屹立不倒,威福自得。
这样的儒学,为何连圣人后裔都教化不了?
他的脑子里乱哄哄的,始终都在回荡着左梦庚那极尽嘲讽的画面。
“这便是你们奉了千年的道吗?”
这是他追寻的道吗?
这是天下士人努力维系的道吗?
既然不是,为何孔圣后裔残民以逞?
既然不是,为何王朝兴替、万民哀嚎?
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
究竟是圣人的教诲错了,还是道统崩塌?
方今之世,儒学何去何从?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想要穿越这千年的沧海桑田,去亲自问一问圣人,你传播的道到底该是什么样的?
刘宗周的思维不禁发散开来。
千年以前,孔圣人又是如何做的呢?
身为儒学大家,孔子的事迹他并不需要翻阅典籍,全都刻印在他的脑海里。
神奇的是,以往如数家珍的圣人事迹,如今再去看时,竟让他有了不一样的感悟。
原来千年以前,圣人传播思想的路程是那么的不顺,帝王将相们对他的学问并不感兴趣。
在那个混乱的时代,圣人和他的学问也并没有为天下带来任何改变。
一旦这个想法产生,就好似魔鬼一般在脑海里疯长。
刘宗周惊惧非常,努力翻阅着脑海,想要找到可用的凭据来消灭这些邪念。
只可惜,他找不到。
孔子的学说不但没能结束春秋、战国乱世,便是他为官之后,以自己的学问治理国家,也没有什么卓越的成就。
真正结束了乱世的,是崇尚法家的西秦。
虽然后人多语,秦因酷法二世而亡,借此批判法家学说。但不可否认,让天下重归于一统,凝聚中华之魂的,就是法家。
为何后来儒家成为了显学,并且主导了千年以来华夏的思想呢?
对于刘宗周这等大能来说,很容易就能想的明白。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为何汉武帝会支持董仲舒,为何儒家得到了汉朝皇帝的青睐?
刘宗周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明白关窍在何处。
大一统、天人感应和三纲五常……
这三个董仲舒提出的理论,全都不是儒学所原有的。也就是说,独尊儒术前后的儒学,思想和内容迥然有别。
既然后人篡改了儒学教义,那么天下崩塌、道德沦丧是不是就是必然的呢?
千年儒家经义脑中过,刘宗周渐渐平稳下来,不复从前的迷茫和绝望。
攸然一瞬,光亮唤醒了他的双眼。
他轻轻抬头,才赫然发现,东方的天亮了。
“念台公,你可让我们好找!”
远处,鹿善继、李邦华、孙奇逢、黄宗羲等人疾奔而来。
刘宗周失魂落魄而去,他们都吓坏了,足足找了一夜,总算是找到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家,在这冰冷刺骨的冬夜里很容易出事的。
见到他们,刘宗周微微一笑,长身而起,竟无任何疲态。
“各位,劳烦挂念。”
众人到了眼前,看到他的状态,一时不禁错愕。
谁也想不明白,为何他在野外一宿,竟没有被冻坏?
刘宗周可不知道他们的想法,而是问道:“中恒如何了?可曾出兵?”
李邦华喟然摇头。
“没有出兵。他还在大帐里,守了左华一夜。”
刘宗周仰天长笑,随即又朝大家作揖。
“恭喜各位,天下……有救了!”
鹿善继、孙奇逢几个迷惑不已,唯独李邦华错愕之余,若有所悟,作揖回礼。
“同喜。”
鹿善继还以为他失心疯了,痛惜之下,想着法地劝慰。
“孔家妄为圣人之后,背弃圣人教诲,我等定要寻个公道。”
“公道?”
刘宗周挺拔如岳。
“谁能给我们公道?谁能给世人公道?”
孙奇逢尽量委婉道:“我等秉持圣人大道,自当匡正人心……”
刘宗周微微一笑,打断道:“道便是道,道存于天地之间、化于万物之理。道,不以百家销毁,也不以孔孟增辉。孔孟创儒教、兴显学,所作所为,不过教化、传播天道。既然如此,我辈何必舍近而求远,直尊天道岂不更好?”
一股激流刹那间冲醒众人,再向刘宗周看去时,发觉这位竟隐隐有些陌生了。
这还是那个动辄人心、言必经义的慎独大师吗?
他之所言,竟突破了儒学的藩篱,连孔夫子都平等视之了吗?
此时太阳跃出了地平线,将昭红如血的光芒洒遍大地。
刘宗周凝视着一片光明的大地,缓缓吟诵。
“百家罢黜逢君意,程朱显圣败人心。秦王一统儒家灭,乱世何须说仲尼。”
在场的都是饱学之士,瞬间便懂了诗中深意。
可正因为懂了,所有人都被撬开了凝固的躯壳,仿佛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刘宗周俯身摘了一根衰败的杂草,放在手中凝视片刻,方回头目视众人。拈草一笑,朗声道:“春秋乱世,儒学不彰;方今乱世,儒学何用?诸君,惟天道即儒道,方能救人、救己。”
璀璨的阳光从东方照来,为刘宗周披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辉。
众目睽睽之下,他手中的杂草竟然盈盈挺拔,绿意昂然,重现生机!
众人心神涤荡,心境再无桎梏。齐齐对刘宗周致敬,诚心诚意。
“拜见大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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