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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电了?”坐在角落里的某个人最先发问。
所有人都仰起脑袋去看头顶的连排照明灯。接着各色声音惊叫起伏,把手机电脑捧起来检查。“这是怎么了?”有人问。“难道是打仗了?”有人慌张地揣测。“该不会是附近什么机器的辐射吧?”第二个人也忧心忡忡。大部分人都不搭理他们的骇人论调,只有几个声音干笑捧场,很快就因为没意思而停下了。
椅子腿在桌前挪来挪去,杂乱的脚步最终汇集向窗口。“路灯也不亮了。”“是还没到亮的时候吧?”于是又有好些人想去看时间,可是自修室门口的挂钟几天前就停了。当下他们莫可奈何,只能瞪着窗外的晚霞发愣。不一会儿,有个穿管理员制服的中年女人来了,说今晚自修室暂时不开。趁着室内还算亮堂,所有人都要尽快离开图书馆。
“我这书能借回去看吗?”有人问。
“不行,现在系统开不了。你就放这儿吧。”
“啊?不用放去还书处?”
穿制服的女人不给他好脸,又一次抬高嗓门宣布所有人都必须立刻从安检口离开。她站在门边,爱理不理地等着自修室内的人收拾杂物,最轻微的抱怨与拖延都会受到她的冷眉冷眼。每一个人走出房间时都会不自觉地扭脸,好躲避她粗鲁无礼的打量。
小诜早已放下了笔。当人群议论情况时,他只是无助地坐在椅子上,频频张望身旁埋头阅读的家庭教师。虽说比起一年前已大幅改善,可对于患有他这种疾病的人,在公共场合说话始终是件耗费心力的事。
“小蒿哥哥。”他低声呼唤着。
埋首于书中的家教终于抬起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把那本小诜不认得的外文书放在桌角上。“我们也走吧。”他对小诜说,“这里不能留了,剩下的作业就回家再写。”
他帮小诜收拾好书包,随后牵起学生的手,跟上最后一波人流。由于患有先天性自闭症,席诜总是喜欢待在别人视野不及的位置,比如人群的后方。然而当他们经过门口的中年女人时,那针尖般锐利挑剔的视线却让他无处遁形,只能死死攥住曾蒿的衣角。
曾蒿用手轻轻拢住他的肩膀,自己则和中年女人对视了片刻。女人面目普通,五官没什么特色,又穿着标准的管理员制服,但曾蒿很清楚地知道她是个彻底的陌生人。过去两年,他从未在图书馆里见过这张面孔。
女人也在审视他的相貌。她看人的方式很讲究细节,不止是笼统地瞧整张面孔,而是在他的各个五官上打转,好似要丈量他的眉毛有多长、鼻唇间距是否合理。对这样挑剔又冒犯的眼光,曾蒿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如旁人般错开视线,垂首而过。
人流顺着楼梯下到前厅。由于大楼内停电的缘故,好几名穿制服的男保安都在出口前扎堆坐着,令人有些不安。不过他们的态度都很随意,丝毫不把停电问题挂在心上,气氛也就没有那么紧张。
有一个头发微秃、鼻头通红的老人靠在服务台前,跟这些保安们说说笑笑,谈论有关养生食品的话题;他没有穿任何制服,只披了件特别宽大的尼龙夹克,双手都揣在外套底下,大略是嫌馆内的温度太低。这个大约五十岁的老人,曾蒿以前也从未见过,神情却殷切得像个常客,会朝任何盯着他看的人欢颜颔首;莫名得到礼遇的人也唯有稀里糊涂地回以讪笑,只在肚子里寻思他们以前是否见过。
曾蒿只是在人群中微微侧目,略看了老人几眼。对方竟察觉到了,也热络地向他点头,嘴角高翘的弧度使法令纹深深凹陷在鼻翼两侧,可眼角的皱纹却很平静,几乎没有变化。这双冷淡而集中的眼睛让曾蒿确认了状况;他自然地转开视线,继续往门外的暮色走去。当他经过老人身旁时,对方忽然轻轻叫了一声。
“喂!”老人和声说,“小仔,书包链子开了。”
曾蒿停下脚步,俯身去检查小诜的书包。主袋的拉链合得很紧,他还来不及查看副袋,老人突然从服务台边跳了过来,一只手从外套里伸出,轻轻拉住小诜的背包。
“这儿呢,在这里。”他拉着曾蒿看不到的一边说,“哎,这拉链线头都松了。”
曾蒿没有抬头,仍然把手按在小诜肩上,安抚他因为生人接近而引发的紧张情绪。奇怪的是,他可以感觉到老人的视线是落在自己身上——是哪里出了问题吗?还是纯粹的偶然呢?他又看了看老人藏在外套里的那只手。应该是有武器的吧,他心想。
在这耽误的几秒里,距离他们最近的人流也已经走出场馆大门,眼看就要把他和小诜抛下。有个站在门边的保安突然咳嗽了一声;他的视线紧盯临街的某家熟食店。店门后方隐约站着一个全身裹得很严实的人,正悄悄窥视图书馆的大门。
老人听见了这声咳嗽。他的视线也捉住了那个在外面偷窥馆门的人,抓住小诜书包的手便松开了。趁着当下无人关注,曾蒿轻推小诜,鼓励他想走就走,不必去顾虑别人的事。他们就这样从图书馆离开了。两人沿街漫步,不出须臾,街边的路灯陆续亮起。看来停电已经结束了。
虽有这桩插曲,曾蒿并没有特别烦恼。他一边想着要及早把小诜送回家里,一边用余光观察这个十一岁孩子的行为。和其他同龄人相比,小诜要显得瘦弱许多,身高虽说不矮,却总喜欢低着头。此时小诜就把视线落在脚前不到三米的区域内,一步一步踩着砖缝前进。
这种习惯放在公共区域有些危险,因此小诜的父母也屡次想要纠正;然而,如果硬要逼着小诜抬头挺胸,去面对自己身处的整个环境,这个孩子就会立刻被涌入脑袋的过量信息击倒,陷入到近似于僵直的状态;此时再受到更多刺激的话,可能还会因情绪失控而产生极端行为——正因如此,身为教师的父母最终为他办理了退学手续。
小诜的智力本身没有问题。按照曾蒿的判断,至少是要略高于同龄人的平均水准,只是身为高中教师的父母没有多少时间去教导他,从机构请来的私教又总是难以和小诜沟通。在长达一年多的反复尝试,备受挫折与绝望折磨后,曾蒿的偶然出现对于席诜的父母就宛如是苍天垂怜一般。他们曾经想提供更正式些的报酬,而不是付给暑假打杂的大学生的价钱,但是曾蒿没有接受,只说自己并没有时间做全职的私人家教,唯有尽量帮忙而已。不过后来这对夫妇还是回报了他,为他和毕业的学生们牵桥搭线,使他具有了一种既不需要特别费神费力,同时又足以养活自己的工作。虽说并非唯一选择,却也使他的任务简单了许多。或者,用远方客人的话说,这只是让他有了一种模仿教育者的错觉。
是这样的吗?他偶然会在空闲时想上一想,但也没有答案。做这类工作的主要目的仍然是完成目标:先通过有限范围内的熟人网络来筛选合适的客户,再以替人做文献梳理或搜集论文的理由获取账号,登入各种学术数据库,搜索常人不会用到的关键词,甚至是直接查询由目标所撰写的论文……因为使用着多名客户的身份账号,于网站数据层面他就成为了隐形人;即便依靠深度分析和地址追踪判断出“曾蒿”的存在,也不能据此推断他的动机有问题。
就算真有一双天眼监视着这个世界,在他真正采取行动前也无法发现他吧。更何况,那双眼睛还远不配用“无处不在”来形容。只要微子武器化限制器没有解除,运算速度只能达到中低水平;更大的缺陷则是由特殊安全协议本身造成的,因为受限的微子不能脱离数据器进行远程操作,“那个东西”将会高度依赖于电磁波通讯。所以,迄今为止都没有找到他,大概连范围锁定都很难做到……但是,发生在图书馆的事又怎么说呢?那个老人为何注意到自己?
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思。有太多的事情他无法解释,即便是在彻底改变人生以后,明明懂得了过去绝对理解不了的知识,却还是常常和过去一样懵懂迷茫。比如说,即便是在生理上完全变成了一个二十七岁的成年人,在外貌上也完全没有发育期的特征,别人跟他说话时却会不自觉摆出对待孩子的态度。
就连小孩子也好像能嗅出同类的气息。从来不和陌生大人说话的小诜,仅仅是在被父母带去踏青时跟他说了几句话,就愿意接受他来担任家教。除了小诜以外,其他正常的孩子也很少惧怕他,甚至还会主动来跟他搭话。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呢?这种现象有时会叫他觉得不安,好像自己身上有着某种根深蒂固的弱点,可是也找不到改善的办法。就在几个月前,上门拜访的故客也听说了他的烦恼,却也不过一笑了之,根本没有当作危险之事对待。
“这样不好吗?”客人说,“能得到认同的话,他们就不会把你的秘密告诉大人了。”
“可是,到底为什么他们唯独不怕我呢,明明也没有对他们怎么示好……”
“大概是,感觉到你是有相同立场的人吧。”
这个“同样立场”到底是指什么呢?如果是指在家庭中的处境,或者童年经历的相似,结论就未免过于牵强。无论是小诜还是其他孩子,在个性与家境上都和重生前的他都完全不一样,完全没有同病相怜的基础。要说是心态幼稚的话,比小孩更愚蠢更无知的大人也比比皆是。把这样的疑惑说给对方听后,客人停住在笔记本上描绘纹路的手,如当年初次见面时般向他微笑。
“也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很喜欢亲近你啊。从现有的经验看,只有稍微敏感和内向一些的才会特别关注你。也就是说,因为发现你和他们一样不懂得如何应对外面的世界,也没有自己做出决定的权利,所以才觉得你是同类——只不过是体格稍微大些的品种而已。”
“你这样说,好像……”
“好像什么?”
他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说:“就好像是宠物狗一样。”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小诜终于鼓起勇气看向他。那种全心全意依赖的眼神,落在父母身上时一定会愿意为孩子赴汤蹈火吧。然而对他来说却是虚幻无实的。为何会有人寄希望于自己呢?明明他也是如此的虚弱无能;至今真正学会的,能够确信掌握的,可以自信地回答的,其实也并不比小诜多。
“明天,”小诜问,“还去图书馆?”
“再看看情况吧……好像那里有麻烦。明天就先在家里。”
因为是在五点半前就把小诜送回了家,他没有预想家中会有大人在。不料席诜的母亲早从学校回来了,正提着菜站在家门口,见到儿子与家教提前回来,先是眼露惊讶,继而又紧张不已,大概担心小诜又在外面受了刺激。
“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曾蒿没有应答,而是轻拍小诜的后背。经过数月时间的练习,小诜已经适应了去图书馆这样相对安静的场所,回来时也表现得很稳定。在曾蒿无声的鼓励下,小诜盯自己的脚尖,用最轻的音量说:“图书馆停电了。”
确认了并非儿子的问题,母亲脸上立刻浮现出欢欣之色。先把小诜带进家门,叫他去自己的房间里坐下,接着又邀请曾蒿也进来小坐。虽然明白她是想借机询问小诜近期的表现,曾蒿还是摇了摇头。
“今晚,家里可能会有客人。不坐了。”
因为知道他是在福利院里长大的弃儿,根本没有可以往来的亲戚,女主人不再追问客人的身份,只用极尽温柔的语调告诉他“有麻烦可以联系他们帮忙”。她究竟是怎样理解他的话的呢?只是出于礼貌而说出的客套话,还是看出他此刻正担心着什么?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正在担心。不管怎样努力地体会内心,他现在能够自我觉知的情绪却唯有困惑而已。
“我回去了。”他说完转身走向楼梯。女主人又赶上来,把一盒剥好的菱角递给他。“这个拿回去吃吧。”她像对小诜的同龄人说话那样柔声细语,“朋友家自己种的,尝起来新鲜,招待客人也方便。”
听到这样的话,他既想要表达感谢,又觉得有一点可笑,最终只能点了点头,把盒子放进手提袋里。如果图书馆的那个老人最终找到了他的住所,真的会坐下来接受主人招待吗?应该是不会的吧?对于这些人找到他以后会作何反应,他连用幻想描绘出来的图景都是一片空白。以前通过各种故事而勉强构建出来的场面,也已被前天傍晚的真实经历打击得支离破碎。那些预想中将会出现的愤怒、震惊或绝望,完全是他从文字或镜头中学来的模式;等事到临头时才发现和学来的东西不一样,他在这方面原本就很脆弱的自信立刻便烟消云散了。已经没有必要再去预测和臆想别人的反应,只需静观现实发展就好。
离开小诜家后,他先去附近的琴行里走了一趟,询问这两天是否有人存放过吉他。店主告诉他没有人寄存乐器。明明是进展顺利的证明,他却不知自己是否该高兴。倒是教室里传来了风格古雅的琴声,他不由在外边站着听了一会儿。等到弹奏结束,他才问店主是什么乐器。“那是琵琶。”店主告诉他,“感兴趣吗?可以在我们这里学的。”
“……我?好像不合适。”
“这有什么不合适?喜欢就学啊。”
从来没有产生过想要弹奏某种旋律的欲望,他还是摇头离开了。从琴行走到车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他登上通往郊区的班车,由于路线偏僻,这班车基本不受晚高峰影响,乘客也总是寥寥无几。他用余光扫了一遍,就知道其中并没有生人,于是在车厢后排角落的位置坐下,开始思考自己要怎么应对。
其实,他什么也不必做。客人出发前就已经说得很清楚,即便自己被“眼睛”抓到,也绝不会有性命之忧,大概率也不会受到虐待。到客人第二次回来拿行李时,甚至还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今后生活中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干脆就去主动联系它吧。”
但是,他并不想联系“眼睛”。说是没有必要也好,说是有一些微弱的好胜心也好,既然意识到教育者最终选中了“那个”而非自己,就会忍不住去思考其中的依据。为什么自己没有被选中呢?对于教育者来说,他们这一类物种个体间微乎其微的算力差距根本就不值得考量,天才与痴呆都仅有微末之别。所以,看重的大约是某种系统性结构吧。在受到限制器约束的算力水平下,更合适的算法架构可以提高运算效率,他姑且是这样认为的……可是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不合适呢?不知不觉就会回到这个疑问上,然后再次察觉到自己身上无形的缺陷。总是不能独立地把事情做好,即便已经完成了也没有获得成功的真实感。这两年的时间里,无论是蛰伏、思考、观察,还是在客人来访后制定下最终的计划,他都只是像在按部就班地复习功课,等着迎接毕业时的考试。只要在毕业考时拿到及格的成绩,应该就会自然而然地知道接下来的出路吧?然而,就连这场考试本身也平淡得像完成作业,在他反应过来以前就彻底结束了。
从这场测试中到底证明了什么呢?似乎什么也没有。在那片蜜蜂嗡鸣的树林中静静等待,直到暖日沉落,寒月高升,脚步声自林外蹒跚而来。就像客人说的一样,对手虽然视觉很弱,却能够在黑暗中准确察知诱饵箱的位置。他抱着助流器趴伏在地上,等着看对方到底会有什么反应。不管是叫了充分武装的得力帮手,还是带了什么特殊的武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他都已做好预案,只需按计划实行就够了——结果,所有预防意外的布置都没有用上。目标只是一路走到陷阱箱前面,把手里的长棍插进地里,诱饵就突然从陷阱箱中消失了。因为发出了重量改变的信号,屏蔽器立刻进入启动状态。
如果目标立刻逃跑的话,周围预设的陷阱应该能起到作用,也不需要他亲手去了结;但对方只是站在原地,像在寻找东西般不断张望。于是,他只能从掩体下站起身,手持充能状态的助流器,自小丘底部走向陷阱点。在嗡鸣不止的黑暗里,他们第一次真正地看见对方。虽然早就见过目标的照片,也读过对方参与发表的所有论文,面对真人时却还是感到十分奇特。原来是长这个样子啊,他不由地在心里想。
借着从树荫间透下的晴朗月光,对方同样略为吃力地端详着他,好像有点吃惊他的个头与长相;也顺带看了几眼助流器的喷射口,但却什么应对都没做。他们就只是彼此打量着。然后,对方开口说:“小刍,你的……”
因为不知道自己是否正确启动了屏蔽器,他时刻担心对方还有余力可施。在那个人嘴唇颤动的瞬间,畏惧咒语的他毫不犹豫地按动了助流器。虽说只是客人口里的“玩具”,这种设备的巨大后座力还是使他滚下了山丘,没有亲眼见证自己完成考试的瞬间。呆然仰卧之时,震落的椴花如白雪绒般纷扬雨下。天星寂寂无语,群蜂却可怖地啸鸣奔舞着。他慌乱起身,脑中混乱不堪,全靠本能回收了周围的陷阱,以免被不知情的路人踩中;接着想到客人曾经的叮嘱,于是又折回去拿走了“魔杖”。
然后,在星月幽冷的注视下,他连任务的最终成果都无心确认,就仓皇困惑地逃离了树林。这份答卷到底完成得怎么样呢?因为失去了能够进行评阅的老师,直到今天他也不知道答案,只能无助地呆坐在公交车上,任由车轮飞转,把他送往位于近郊的居所——大约一年以前,为了方便做几项重要的设备测试,他从城区的合租公寓搬到了那里。
虽然这种住址变动会增加嫌疑,但因为特意挑选了本地的熟人作为中介,租房程序完全不经过网络,大概没有那么容易被锁定。即使现在“眼睛”已经留意到了自己,调查的优先级别也应该很低吧。因此他还有时间做出反应:是要暂且按下信号发射器的事,以此跟“眼睛”稍微较量一下呢?还是回去后就启动发射器,让这件事彻底结束呢?
车窗外,民居与商铺渐渐稀疏,灯火熄隐,最后只剩月色下的漠漠郊原。松林的轮廓于夜幕边缘毛森森地颤动。仰观寰宇玉宸,色调暗红的商星已沉落西南;而在天之北阙,英仙座正自幽渊中崭露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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