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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黄澄澄的,很接近夏日阳光洒在海波上的色彩。此时外焰温度大致在一千三百度左右,远非喷射口的性能极限,只不过李理认为够用了。她主张这个温度能干掉任何会受毒素损伤的碳基生物,同时又不至于破坏活动支架内的输电管和动力模块。如果真有必要,特定喷射口可以持续释放两千至三千度的蓝白色焰流,而那是以损坏邻近模块和快速消耗能源为代价的。
罗彬瀚曾有点担心这不够用。他是太习惯了看荆璜动辄发出团团梦幻的魔法火焰,下意识就把火当作一种安全无害的创造性力量,而非毁灭与死亡之源。但在凡人世界里这显然大错特错,错得发蠢。尽管他竭尽所能地往远处跳落,还是能感觉到滚滚热浪炙烤他的后脑勺,细微疼痛在头皮上蔓延。头发可能烤焦了些,但他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李理之前就劝过他戴上防护头盔。
他身上倒是没事,因为衣服内有陶瓷纤维做的隔热层。脚底风鸣呼呼,好似要凌空虚度,紧接着惯性就结束了,他直直往下坠,砰然掉落到一块提前伸过来的金属薄板上。他立刻蹲下身恢复平衡。
每个最小独立单元的支撑板只有半米见方,高处的风又很剧烈,他本能地想伸手在薄板边缘支撑借力,然后马上缩了回来。不能够冒险,因为这块金属板一秒前才从火海边缘调度出来,有隔热夹层的减震靴当然没问题,光着手可就难说了。唉,李理也劝过他戴手套,可测试表明那真的影响他的中远程射击精度。有得必有失,他这个速成班猎手也没时间做矫正训练了。
平台非常轻微地摇摆着,在同时进行上升与外移。他静静在原地蹲伏了两秒,让脚底的活动支架有时间适应新的受力平衡。此时若从地面远观这一幕想必会显得既滑稽又惊险:一根还没有手臂粗的金属杆,曲弯斜拐地支起了四五十米高,却要在最顶端立住一个成年男人,这就有点像是要用一根塑料吸管顶起铅球来,任何高跷运动员都不会想做这样的噩梦。
但这根合金打造的细吸管偏就立得住。倒不是因为它材质特殊——他们还没本事把科拉深井的钻杆偷来用——而是因为它被巧妙设计的内部骨骼托举着;每根支架内部按距分布着被李理称作“电子关节”的可活动支撑结构。这些将单根支架串联起来的连接部件可以根据受力变化调整各自分段的倾斜角,同时也辅助液压系统承重,以使顶部的活动平台保持动态平衡。
李理曾宣布这套设施并不超出他们故乡的科技水平,这从硬件来说倒是真的,但同时她也有点狡猾地隐瞒了另一重情况:能让成千上万个“电子关节”保持实时动态平衡的算法恐怕不是他们这个地方现成的东西。“斗兽场”设施本身不过是具千手万足的机械躯壳,它的灵魂却不在地表之下。那个性能可怖,同时还具备复杂判断能力的超级运算中心仍旧躺在他梨海市的卧室里。
罗彬瀚被她的“一臂之力”托在空中,又快速把视线扫向地面。高耸的垃圾山脉已落下去,化为混沌汹涌的泥石浊流,沿着漩涡状的轨迹滚动起来。他揣测那是核心设施升高以前开动了风力系统,好重新调整炸弹、助燃物和氢氟酸喷射口的点位。那景象瞧来令人目眩神驰,犹如盘绕世界之树的巨蛇在层层蠕动。他又被这怪诞的一幕耽搁了半秒,这才转过身去看燃烧中的高塔。
那个酷似高塔的构造物正在解体。它原本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塔楼建筑,而是由几十个独立活动平台和少量喷射支架巧妙组合起来的伪建筑结构,就像是用十几根细彩绳打出了一个精美绝伦的活结。打得实在漂亮,以至于人们会相信它们原本就是一体的。
但此刻戏法已经结束了,打出这个巧结的人正迅捷无比地将它拆散,层层绽开,节节伸展,转眼间又变回许多细细弯弯、伸展自如的触须长手:其中一些在末端连着薄板平台,是专门供人(基本上,也就是供他一个)站在上头移动和瞄准的;另一些则是不提供落脚功能的旋转式喷射口,同时还在喷枪侧面释放高强电流以保卫自身。
整座岛的地表盖满了这样的活动平台与平衡支架,这就是他们为了胜过怪物而苦心打造的终极战场。它根本不像什么斗兽场,或是狩猎林,而是一头潜伏在文明残渣覆盖下的千足海怪,那海怪之心还来自天外,此刻正一边将载着罗彬瀚的活动平台往外挪,一边操纵区域内的喷射口上下旋转,焚烧那些曾经构成了高塔的支架外壳。
罗彬瀚也举起枪,眯眼观察交错喷射的焰流。他看见岛屿边缘处有几根细长高耸的支架立了起来,那是李理的多类型观察眼。既有高帧摄像头也有短波雷达,当然还有红外热感应,可在火堆里恐怕效果不佳。地面观察点也是同样的道理,他们两个都在观察和搜寻。
火龙持续翻舞盘旋。焰光晃目刺人,然而几乎没有烟雾,因为他们现在用的是电火焰和氢气。李理完全不愿意冒把高压液体燃料管留给周温行当水枪的风险,哪怕地上的垃圾液沼泽里早就安置了大量混合燃烧剂。
罗彬瀚想在那片明净澄澈的光辉里找到线索:一缕杂质燃烧引起的黑烟,或是蛋白质燃烧后散发的硫臭味,可他始终没侦查到。这不意外,事情本来就不会这么容易。他不愿意对火龙开盲枪,以免误伤到电气管道,但也不能继续等待,因为知道周温行可能已经消失了,就像当初在凭证室里消失一样。如果这东西又故技重施,他就必须采取唯一可行的对策,必须在正确的时机赶到正确的位置。
载着他的活动平台已经移动到了自身区块的极限点——所有活动平台,受限于支架底部的固定位置,都只能在特定区块内移动。罗彬瀚低头瞄了一眼脚底下的薄板,看见它靠前的一侧印着编号“E3-35”。东三区的35号活动板,没有第三位号码,标准活动平台,没有隐藏喷枪,没有电击陷阱。他脑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对应的区位图。本来他是不需要区位图的,这岛上他已经待得快吐了,闭着眼睛也能从东走到西。但如今情况不同,因为地表特征已经面目全非,中心区域的伪塔陷阱也完全分解,无法提供方向指示。他只能根据事先背过的区位图和编号来跟李理配合。“去西二。”他说,“走东四,北三。”
东四区边缘的一块活动平台从地面弹了出来,在两秒内衔接到他身前。罗彬瀚站了上去,任由平台带着他穿越至下一个区块。他的视线没有离开火焰飞舞之处,仍然在不同的角度上搜寻火光中潜伏的阴影。周温行并不傻,也应该明白这会儿形势转变了。在这样一个对手四周没有屏障、没有墙壁、没有天花板、甚至几乎都没有地板可言的空间里,他那种似乎能在异空间出入甚至移动的能力并不能占到太大便宜。况且那种能力的施展,按照他们的推论,是需要某些条件的。但凡周温行有一点小心,就不会轻易闯进未知的陷阱里。
平台抵达东四区的尽头。北三区的边缘平台已经弹出。为了保证他移动的效率,这种平台的弹升和抬高响应被设计得很迅速,然而作为代价,往回缩降却变得很慢,就像要把力尽的弹簧塞回盒子里一样费劲。这难以两全的设计缺陷难免有给敌人提供额外落脚点的风险,所以李理分外谨慎,严格限制着弹出的支架数量。罗彬瀚刚一移动到新的平台上,北三区的旧平台就已往下降低。
“等等。”罗彬瀚说。他看见火焰底部有一道阴影在摇曳。他立刻跳到下落的旧平台上,在距离地面二十米的地方抬头往上看。
周温行就藏在火龙底下。由于多个喷火口支架的底座过于靠近,盘旋交错的焰流在正下方的中央区域形成了一个很小的死角。周温行正躲在死角里,把两根喷火口的低层段支架分别抓住,整个人像吊藤葫芦那样随着气流和机械运作而轻轻摆荡。火焰还没伤到他,可周遭的热辐射已使他满面汗水,呼吸急促。这还是罗彬瀚头一次看到他有这么像活人的生理反应,但他依旧神情自若,正在距地面八层楼高度的位置低头沉思,打量下方失控乱涌的垃圾海。他坠下去大概也不会死,只是难免会掉进陷阱——他猜得也没错,较为明显的答案是他会成为高空射击台的活靶子,而隐藏的附加答案是地面上有高度密集的热量动能感应器与近万个可变向喷射口。
罗彬瀚冲他微微一笑,左手按住耳机后方的控制钮。“我真希望你之前向我要了东西。”他的声音通过垃圾堆内隐藏的扬声器回荡在岛上,“那样省事不少。不过现在也挺好,我更喜欢这个办法。”
李理已经从邻近区块调度了足以覆盖低层区域的喷射口过来。罗彬瀚也举枪射击周温行的脑袋。他刚抬高手臂准备瞄准,周温行已经松开了右手,顺着左手握住的支架快速滑落。罗彬瀚预判他的下落路径开了枪,他却又猛然蹬住支架,向着斜上方高高跃起,扑向刚从附近伸过来的喷射口支架。罗彬瀚又补了一枪,激光从周温行的身上穿了过去,左肩到胁下中间的某个部位。
他来不及确认究竟命中了哪儿,周温行已经落在喷口下方一米处的支架上。电光石火间,罗彬瀚只能清楚地望见他的手——细长而露骨的惨白手指,末端尖锐变形,既像童话里凶恶怪物的利爪,又像是遭受过枷指酷刑的受难残骸。那只手堪堪能把支架握住,随即从指缝间流出了一片黑暗。
罗彬瀚立刻举枪射击。雅莱留给他的激光枪尽管穿透性够强,中远程瞄准比金属子弹稳定,也没有弹药量的顾虑,可这会儿终究暴露出它的缺陷——作为杀人工具它的伤害口径实在小得可怜。他本想抢先把周温行的手腕打断,结果对面的支架晃动不断,激光束只给目标的胳膊留下一道焦痕。纵然形势紧急,他也不禁恨恨想起李理拒绝他在伪塔陷阱周围使用重机枪和爆破弹时找的理由:说这种设备不好弄来(在她飞速建了这么一座斗兽场以后),也无法靠远程操作来完成快速精准狙击。他知道这些本质上都是借口,李理是觉得这些武器太不可控,一旦被周温行夺取会对他造成生命危险。
事实证明,小心谨慎不见得全是好处。假如他们布置过远程重火力,这会儿早就把周温行打个稀巴烂了。罗彬瀚开了第三枪,他确信打中了周温行的后背,还准备再接再厉,李理则把周温行抓住的那一根支架往下降低,避免他借助高度跃近射击平台。她也防备着更多支架的靠近或许会变成周温行的移动跳板,因此把攻击任务全留给罗彬瀚,只管将周温行所在的支架往地面回缩。一等周温行落地,她无疑也会把地面爆炸物调度到位。
然而就在这几秒的时间里,周温行握住的那段支架已经改了样子,合金外壳变成一种毫不反光的乌黑色,犹如被某种零反射颜料涂满。这一招罗彬瀚以前并没见过,不等他琢磨出头绪,周温行在那段黑暗区域轻轻一掰,整个管道竟软软地断开了。罗彬瀚本指望里头的高压电流能给他一个好看,结果周温行却浑然无事地用手抓在断口处,断口里头也看不见放射电弧或裸露的管线,只是一团漆黑。
断裂后的上半截支架开始倾倒。失去控制以前它已经处于弯曲回缩状态,可仍然有十几米的长度。周温行的手臂轻轻一拉,整个人站到断裂的支架口上,活像武侠片里立在竹梢摇曳的轻功高手。随后他将脸转了过来,罗彬瀚在二十米开外的位置举着枪瞄准他,他们的视线正巧对上了。
罗彬瀚做了个吹口哨的嘴型,不带感情地瞄准了那张总是和善微笑的面孔。来吧,关于这世界究竟会怎样运行,关于谁才是对的,今天他们必须得解决这个问题。
他又开枪了。周温行不再闪躲,只是用脚钩住上半截缓慢倾倒中的支架,把它像拨动一截塑料水管那样轻松地踢向罗彬瀚。数吨重的断裂支架横扫而来,可能足够把他的每根骨头都撞碎,但罗彬瀚没再理会。他顾自瞄准后开了第一枪,激光穿过周温行的额头正中。第二枪本要瞄准咽喉,结果因运动中的过度矫正而误中胸膛——李理已来不及移走射击平台躲避撞击,她立刻以最高速度将其往上弹升,一秒之间平台就拔高了十米。罗彬瀚的第三枪只好瞄着周温行的天灵盖打。弹道偏了。激光从后脑勺上方的位置掠过,留下一道烧焦的浅痕,倒像谁在他背后用钝刀砍了一下。
罗彬瀚准备开第四枪时撞击发生了。横飞过来的断杆猛砸在他脚底升高的支架上,整个平台瞬时斜倒向一边,他也被惯性甩飞了出去。李理早已弹出一个倾斜平台在半空中截住他,可他被甩出去前没做好准备,她也没法让拦截接触点落在防震靴上。撞到拦截平台以前,罗彬瀚只得用左臂垫住脑袋和耳机,持枪的右手也藏在身后。他感到左肘关节一阵剧痛,本应攀住平台的手失去了知觉,立刻从倾斜平台上滚了下去。李理紧接着弹起三个活动支架,合并拼成一个长方形平台来接他,撞得他膝盖都快碎了。
他的内脏似乎全翻倒了过来,器官里的分泌液被挤到了喉咙口,散发出带有腐蚀性的酸苦味;比泥潭更污浊的天空如巨型漩涡般旋转,大地反而是轻飘飘的湛蓝色气体。眩晕中他只记得抓牢枪,然后紧紧咬住牙关,免得不小心咬断舌头。痛苦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并没有失去意识,只是在最初几秒里有种致幻般的抽离感。这是镇痛成分必然带来的副作用,李理警告过他。
关节的麻痹消失了,天地也各归其位。罗彬瀚很快从平台上爬了起来。他的枪没事,耳机也没丢,把他半空截住的倾斜支架此刻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由此估计他失神的时间不过两三秒。于是他又站起身,环顾搜寻周温行的踪迹。最初的一圈他什么都没瞧见,怀疑周温行又躲进了某个异空间里。可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只是看错了角度,李理刚才拉升过平台,这会儿周温行应该在他斜下方。
他喘着气,俯身朝下方探首。周温行还站在那里,就在那根断裂的支架顶部。汩汩鲜血先使他身上的衣服全成了暗褐色,又顺着金属支架往下淌。在罗彬瀚的位置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能辨别出他额头与颈肩交界处都变成了森森的白色,一种深冰般透着青蓝底色的白。只有死人才是这种肤色,他一刚这样想,周温行便在风中缓缓往后仰倒,像具失去生命力的尸体要回归尘土——继而又在半途中僵持住了,那尸骸般的形体只是把上半身往后仰了仰,抬起脑袋望向罗彬瀚。
那是张怎样的面容!它的主人曾经骨皮圆润、额头饱满、五官精巧而端正,乌黑眼瞳里暗藏幽思,面上天然带着温柔喜人的微笑。可这些美好都是生前的事情了,眼前残留的这具躯壳只散发出无尽的痛苦与绝望:青白色的皮肉是冻毙于酷寒者的特征,脸上的五官残缺不全——它们甚至不是被冻坏的,而是被某种更暴力更残忍的伤害强行撕扯掉的,翻卷的肌肉和破碎的骨片都已僵如枯木。当然,激光枪做不了这样的事,和那数不尽的露骨伤痕相比,那额上的激光射孔微小得就像一颗眉心痣。在那小孔深处,黑影微微鼓出,而后伤痕便弥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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