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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克莱尔的爱情,几乎没有一丝世俗的痕迹。在她崇高的信任里,他身上能有的就是美德——他懂得一个导师、哲学家和朋友懂得的一切。在她看来,他身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是男性美的极点,他的灵魂就是一个圣徒的灵魂,他的智慧就是一个先知的智慧。她爱上了他这就是一种智慧,作为爱情,又维持了她的高贵;她好像觉得自己正在戴上一顶皇冠。因为在她看来,他爱她就是对她的一种同情,这就使她对他更加倾心相爱。他有时候也注意到她那双虔诚的大眼睛,深不可测,正在从最深处看着他,仿佛她看见了自己面前不朽的神一样。
她抛弃了过去——用脚踩它,把它消除掉,就像一个人用脚踩还在冒烟的危险炭火一样。
她从来也不知道,男人爱起女子来,也会像他那样无私、殷勤、呵护。但是在这一点上,安琪尔·克莱尔和她以为的那样完全不同;实在说来是绝对不同;实际上,他恋爱中的精神的成分多,肉欲的成分少;他能够很好地克制自己,完全没有粗鄙的表现。虽然他并非天性冷淡,但是乖巧胜于热烈——他像拜伦少些,却像雪莱多些;他可以爱得痴情,但是他的爱又特别倾向于想象,倾向于空灵;他的爱是一种偏执的感情,能够克制住自己,保护自己所爱的人不受侵犯。一直到现在,苔丝对男人的经验仍然很少,所以不禁对他感到吃惊,感到快乐;她以前对男性的反应是憎恨,现在却变成了对克莱尔的极度尊敬。
他们相互邀请作伴,毫无忸怩之态;在她坦诚的信任里,她从来也不掩饰想和他在一起的愿望。她对于这件事的全部本能,如果清楚地表述出来,那就是说,如果她躲躲闪闪,这种态度只能吸引一般的男人,而对于一个完美的男人,在海誓山盟之后也许就要讨厌这种态度了,因为就其本质说,这种态度带有矫揉造作的嫌疑。
乡村的风气是在定婚期间,男女可以出门相互为伴,不拘形迹,这也是她唯一知道的风气,所以在她看来没有什么奇怪;这似乎是克莱尔没有预料到的,也感到有些奇怪,但是在他看到苔丝和所有其他的奶牛场的工人都如同寻常时,才知道她完全是一个正常的人。在整个十月间美妙的下午,他们就这样在草场上漫游,沿着小溪旁边弯曲的小径漫步,倾听着小溪里的淙淙流水,从小溪上木桥的一边跨过去,然后又跨回来。他们所到之处,耳边都是潺潺的流水声,水声同他们的喁喁低语交织在一起,而太阳的光线,差不多已经和草场平行,为四周的景色罩上了一层花粉似的光辉。他们看见在树林和树篱的树阴里,有一些小小的蓝色暮霭,而其它地方都是灿烂的阳光。太阳和地面如此接近,草地又是那样平坦,所以克莱尔和苔丝两个人的影子,就在他们的面前伸展出去四分之一英里远近,就像两根细长的手指,远远地指点着同山谷斜坡相连的绿色冲积平原。
男工们正在四处干活——因为现在是修整牧场的季节,或者把草场上的一些冬天用来灌溉的沟渠挖干净,把被奶牛踩坏的坡岸修理好。一铲一铲的黑土,像墨玉一样漆黑,是在河流还同山谷一样宽阔时被冲到这儿的,它们是土壤的精华,是过去被打碎的原野经过浸泡、提炼,才变得特别肥沃,从这种土壤里又长出丰茂的牧草,喂养那儿的牛群。
在这些工人面前,克莱尔仍然大胆地用胳膊搂着苔丝的腰,脸上是一种惯于公开调情的神气,尽管实际上他也像苔丝一样羞怯,而苔丝张着嘴,斜眼看着那些干活的工人们,脸上的神色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胆小的动物。
“在他们面前,你不怕承认我是你的人呢!”她高兴地说。
“啊,不怕!”
“但是如果传到爱敏寺你家里的人的耳朵里,说你这样和我散步,和一个挤牛奶的姑娘——”
“从来没有过的最迷人的挤奶姑娘。”
“他们也许会感到这有损他们的尊贵。”
“我亲爱的姑娘——德北菲尔德家的小姐伤害了克莱尔家的尊贵!你属于这样一个家庭的出身,这才是一张王牌呢。我现在留着它,等我们结了婚,从特林汉姆牧师那儿找来你的出身的证据,然后再打出去,才有惊人的效果。除此而外,我们将来的生活同我的家庭完全没有关系——甚至连他们生活的表面也不会有一点儿影响。我们也许要离开英国这一带——也许离开英国——别人怎样看待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愿意离开吧,是不是?”
她除了表示同意而外,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一想到要和她亲密的朋友一起去闯荡世界,就引起她感情的无比激动。她的感情就像波涛的浪花,塞满了她的耳朵,涌满了她的眼睛。她握住他的手,就这样向前走,走到了一座桥的地方,耀眼的太阳从河面上反射上来,就像是熔化了的金属一样放射的光,使人头晕目炫。他们静静地站在那儿,桥下一些长毛和长羽毛的小脑袋从平静的水面冒了出来;不过当它们发现打搅它们的两个人还站在那儿,并没有走过去,于是就又钻进水里不见了。他们一直在河边走来走去,直到雾霭开始把他们包围起来——在一年中这个时候,夜雾起得非常早——它们好像一串串水晶,凝结在他们的眼睫毛上,凝结在他们的额头上和头发上。
星期天他们在外面呆的时间更久,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了才回去。在他们订婚后的第一个礼拜天的傍晚,有些奶牛场的工人也在外面散步,听见了苔丝激动的说话,由于太高兴,说话断断续续的,不过他们隔得太远,听不清她说的什么话;只见她靠在克莱尔的胳膊上走着,说的话时断时续,因为心的跳动而变成了一个个音节;还看见她心满意足地停住说话,偶尔低声一笑,好像她的灵魂就驾驭着她的笑声——这是一个女人陪着她所爱的男人而且还是从其他女人手中赢来的男人散步时发出的笑声——自然中任何其它的东西都不能与之相比。他们看见她走路时轻快的样子,好像还没有完全落下来的鸟儿滑翔似的。
她对他的爱现在达到了极点,成了她生命的存在;它像一团灵光把她包围起来,让她眼花缭乱,忘记了过去的不幸,赶走了那些企图向她扑来的忧郁的幽灵——疑虑、恐惧、郁闷、烦恼、羞辱。她也知道,它们像狼一样,正等在那团灵光的外面,但是她有持久的力量制服它们,让它们饿着肚子呆在外面。
精神上的忘却和理智上的回忆是同时并存的。她在光明里走着,但是她也知道,她背后的那些黑色幽灵正在蠢蠢欲动。它们也许会后退一点儿,也许会前进一点儿,每天都在一点一点地变化着。
一天傍晚,住在奶牛场里的人都出去了,只剩下苔丝和克莱尔留在家里看守屋子。他们在一起谈着,苔丝满腹心事地抬起头来,看着克莱尔,恰好同他欣赏的目光相遇。
“我配不上你——配不上,我配不上!”她突然说,一面从她坐的小凳子上跳起来,仿佛是因为他忠实于她而被吓坏了,但其中也表现出她满心的欢喜。
克莱尔认为她激动的全部原因就在于此,而其实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他说——
“我不许你说这种话,亲爱的苔丝!在夸夸其谈的一套毫无用处的传统礼仪中,并不存在什么高贵的身分,而高贵的身分存在于那些具有美德的人身上,如真实、诚恳、公正、纯洁、可爱和有美名的人身上——就像你一样,我的苔丝。”
她极力忍住喉咙里的哽咽。近来在教堂里,正是那一串美德,常常让她年轻的心痛苦不堪。现在他又把它们数说出来,这有多么奇怪呀。
“我——我在十六岁那年你为什么不留下来爱我呢?那时候我还和我的小弟弟小妹妹住在一起,你还在草地上和女孩子跳过舞,是不是?啊,你为什么不呀!你为什么不呀!”她急得扭着自己的手说。
安琪尔开始安慰她,要她放心,心里一面想,说得完全对,她是一个感情多么丰富的人啊,当她把自己的幸福完全寄托在他身上时,他要多么仔细地照顾她才对啊。
“啊——为什么我没有留下来!”他说,“这也正是我想到的问题呀。要是我知道,我能不留下来吗?但是你也不能太难过、太遗憾啊——你为什么要难过呢?”
出于女人掩饰的本能,她急忙改口说——
“和我现在相比,我不是就可以多得到你四年的爱了吗?那样我过去的光阴,就不会浪费掉了——那样我就可以得到更多的爱了。”
这样遭受折磨的并不是一个在过去有许多见不得人的风流艳史的成熟女人,而是一个生活单纯不过二十一岁的姑娘,还在她不通世事的年代,她就像一只小鸟,陷入了罗网,被人捉住了。为了让自己完全平静下来,她就从小凳子上站起来,离开了房间,在她走的时候,裙角把凳子带翻了。
他坐在壁炉的旁边,在壁炉里薪架上,燃烧着一堆绿色的桦树枝,上面闪耀着欢乐的火苗;树枝烧得劈劈啪啪地直响,树枝的端头烧得冒出了白沫。苔丝进来时,她已经恢复平静了。
“你不觉得你有点儿喜怒无常吗,苔丝?”他高兴地问她,一边为她在小凳上铺上垫子,自己在她的旁边坐下来。“我想问你一点儿事,你却正好走了。”
“是的,也许我有些情绪波动,”她小声说。她突然走到他的面前,一手握住他的一只胳膊。“不,安琪尔,我真的不是这样的——我是说,我本来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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