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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希望我没有在那儿或其它什么地方下世为人!”
“呸!好啦,要是你不想到特兰里奇来,那你又为什么来了呢?”她没有回答。
“你不是为了爱我才来的,我敢发誓。”
“你说得完全对。假如我是为了爱你而来的,假如我还在爱着你,我就不会像我现在这样讨厌自己,恨自己的软弱了!……只有一会儿,我的眼睛叫你给弄模糊了,就是这样。”
他耸耸肩。她接着说——
“等我明白了你的用心,可是已经晚了。”
“所有的女人都这么说。”
“你竟敢说这种话!”她叫喊起来,感情冲动地转身对着他,眼睛里冒着火,身上潜藏的那种精神醒来了(将来有一天他还会更多地看到这种精神)。“我的天哪!我真恨不得把你从车上打下去!你心里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些女人嘴里说的,也正是有些女人感受的吗?”
“好,好,”他说完,笑了起来;“真对不起,我伤害了你。我做错了——我承认我做错了。”他继续说,语气里带有一些淡淡的苦味;“不过你也不必老是和我过不去。我打算赔偿你,一直到用完我最后一个钱。你知道,你不必再到地里或者牛奶场去劳动,你也知道,你会穿上最漂亮的衣服,而不会像你近来这样老穿得如此寒酸,就好像你挣不到钱买一根带子似的。”
她把嘴唇轻轻地一撇,一般说来,虽然在她宽厚和易于冲动的天性里,平常很少有鄙视人的情形。
“我已经说过我不会再要你的东西了,我不会再要了——我也不能再要了!如果我再要你的东西,那我不就是你的玩物了?我不会再要了。”
“看看你的神态,别人以为你不但是一个真正的、地道的德贝维尔家里的人,而且还是一位公主哪——哈!哈!哈!好啦,苔丝,亲爱的,我不多说了。我想我是一个坏家伙——一个该死的坏家伙。我是一个生就的坏蛋,活着的坏蛋,大概到死也是一个坏蛋。但是,我用堕落的灵魂向你发誓,我再也不会对你坏了,苔丝。如果某种情形发生——你是明白的——在这种情形里你需要一点儿帮助,遇到了一点儿困难,就给我写几个字来,你需要什么,我就会给你什么的。我也许不在特兰里奇——我要到伦敦去一段时间——我忍受不了那个老太婆。不过所有的信都是可以转去的。”
她说她不想再要他往前送了,于是他们就在那一片小树林里停了下来。德贝维尔先下了车,再把苔丝抱下车来,然后又把她的物品拿下来放在她身边的地上。她稍微向他欠欠身子,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转过身去,拿起行李,准备离开。
亚历克·德贝维尔把雪茄烟从嘴上拿下来,向她弯下腰去,说——
“你就这样转身走了吗,亲爱的?过来!”
“随你的便好啦,”她无动于衷地回答说。“看你把我已经摆布成什么样子了!”
于是她转过身去,对着他仰起脸来,就像大理石雕成的一座界神①一样,让他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他一半是敷衍,一半好像他的热情还没有完全熄灭。他吻她的时候,她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路上最远处的树木,仿佛不知道他吻了她。
①界神(Term),罗马的分界和边界的界标、界柱、界石之神。
“看在老朋友的份上,现在吻另一边。”
她照样冷淡地转过头去,仿佛要她转脸的是一个速写画家,或者是一个理发师。他在她的另一边脸上吻了一下,他的嘴唇接触到她的面颊,感到湿润、平滑、冰冷,好像附近地里蘑菇的表皮一样。
“你是不会把你的嘴给我了,不回吻我了。你从来就不愿意吻我——恐怕你永远也不会爱我了。”
“我已经这样说过了,经常说过了。这是真的。我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和真心地爱过你,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爱你。”她又悲伤地接着说,“也许,事到如今,撒一句谎,说我爱你,这对我是最有好处的事;可是我的自尊还在呀,尽管剩下的不多了,我就是不能撒这个谎。要是我的确爱过你,我也许有许多最好的理由让你知道。可是我不爱你。”
他沉重地呼了一口气,仿佛当时的情景使他的良心感受到了压力,使他的良知和脸面也感受到了压力。
“唉,你的悲伤是可笑的,苔丝。现在我没有理由去奉承你,但是我坦率地跟你说,你不必这样悲伤。就凭你的美丽,你都可以把这一带任何一个女子比下去,无论出身高贵的还是出身贫贱的;我是作为一个务实的人和一个好心人才对你说这话。要是你聪明,你就会在你的美貌凋谢之前向世界展示你的美……不过,苔丝,你还会回到我身边来吗?凭着我的灵魂发誓,我真不愿意你就这样走了。”
“决不,决不!我一明白过来我就下定了决心——我应该早点儿明白过来的;我不会再回到你身边的。”
“那么再见吧,给我做了四个月时间的堂妹——再见!”
他轻快地跳上车,理好缰绳,就从两行高大的结着红色浆果的树篱中间走了。
苔丝没有看他一眼,只是沿着弯曲的小路朝前走去。天仍然还早,虽然太阳这时候已经从山头升起来了,但是它初露的温暖光芒还不耀眼。在附近看不见一个人影。出现在那条小路上的似乎只有两个实体,就是悲伤的十月和更加悲伤的她自己。
她一路走着,但是她的背后传来了有人走路的脚步声,而且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由于他走得很快,所以当她觉察到他正在走近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对她说了一句“你好”。他似乎是某种工匠之类的人,手里提着一铁罐红色的油漆。他用公事式的口气问她,需不需要帮她拿篮子,她同意了,把篮子交给他,跟在他旁边走着。
“安息日早晨你还起这样早啊!”他高兴地说。
“是的,”苔丝说。
“工作了一个星期,大多数人都还在休息。”
苔丝也表示同意。
“不过我今天作的工作,同一个礼拜作的工作比起来才是真正的工作。”
“是吗?”
“整个礼拜我都在为人的荣耀工作,但是礼拜天我是在为上帝的荣耀工作。同其它的工作比起来,这才是真正的工作——是不是?在这道栅栏上我还有一点儿事要做。”那人说着话,转身走向路边的一个开口,那个开口通向一片草场。“你能不能等一会儿,”他又说,“我不会很久的。”
因为他提走了她的篮子,她不得不等着他;她一边等着,一边看着他。他把她的篮子和铁罐放下来,拿起铁罐里的一把刷子搅拌了一下油漆,就开始在组成栅栏的三块木板的中间的一块上写起方形大字来,他在每个字后都加上一个逗号,仿佛要停顿一下,好叫每个字都让读者深深地记在心里——
他,们,的,灭,亡,必,速,速,来,到
彼得后书Ⅱ3
映衬着宁静的风景、矮树林灰白的枯黄色调、天边的蔚蓝色空气和长满苔藓的栅栏木板,那些鲜红的大字闪闪发光。每一个字都似乎在大声喊叫,连空气都被震得发响。也许有人会对这些讨厌的涂抹说“唉,可怜的神学!”——这种宗教当年也曾为人类服务过,现在是它最后的古怪一幕了。但是苔丝读到这些字,却感到有一种遭到指控的恐惧。就好像那个人已经知道了她最近的历史;但是他对苔丝的确是一无所知。
他写完了字,提起篮子,苔丝也机械地走在他的旁边。
“你真的相信你写的话吗?”苔丝低声问。
“相信那句话?就像相信我自己存在着一样!”
“但是,”她说话时声音颤抖起来,“假如你犯的罪不是有意犯的呢?”
他把头摇了摇。
“对于你问的这个棘手的问题,我没有本领作出回答,”他说。“这个夏季,我已经走了好几百英里路了,只要有一面墙、有一道门、有一道栅栏门,无论大小,我都把这些话写上去。至于这些话的应用,我就留给读这些话的人理解了。”
“我觉得这些话太可怕了,”苔丝说:“这些话是碾压人呀!是要人的命呀!”
“那就是这些话的本来用意呀!”他回答说,用的是干这一行的口吻。“但是你还没有读到我写的最厉害的话呢——我把那些话写在贫民窟的墙上或者码头上。那些话会使你胆战心惊的!不过在乡下这些地方,这也是很好的话了……啊——那儿谷仓的墙上有一块很好的地方还没有写字,浪费了。我一定要在那儿写上一行字——写一行字给像你这样容易出危险的年轻女人读。你等等我好吗,小姐?”
“我不能等,”她说;提起篮子往前走了。她向前走了几步,又扭过头去。在那面古老的灰色墙壁上,他又开始写上了和先前一样强烈的警示人的醒目字句,看上去既奇怪又不同寻常,这面墙以前从来没有让人写上什么,现在被写上了字,它仿佛有些痛苦。那句话剧写了一半,苔丝已经知道要写上去的那句话了,突然脸红起来。他写的是——
你,不,可,犯——①
①全句为“不要犯奸淫”,为摩西十诫之一,见“旧约”“出埃及记”第二十章第十四节。
她那愉快的朋友看见她在那儿读着,就把手中的排笔停下来大声叫道——
“要是你想在这些问题上得到启发,在你要去的那个教区,今天有一个非常热心的好人要去作慈善讲道,他就是爱敏寺的克莱尔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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